第54章
第54章
從小窗裏往外望去, 日升又日落。顧濯倚靠着冰涼的石壁,沉沉閉着眼。被關了七八天的時日,他的精力已然虛耗殆盡, 從頭至尾無人與自己說一句話,就連這幾只狗子也是被系統封了嘴,除了偶爾動一動眼皮沒別的動作,而如今連眼皮都不動了。
顧濯每日都能看見曾經的小顧濯, 似乎這間陰暗肮髒的屋子裏滿是他的痕跡。
如今被關着的是顧水,不是顧濯。顧濯是那個自小被馴養着的野獸,一張嘴從小就是求饒、撒謊、遮掩, 滿身的傷痕不是被打罵就是被撕咬。滿腔的陰郁張狂, 和服從。
顧濯把沒經歷過的曾經在這幾日全都夢了一遍, 像是自己又切身體會了一遭。
年幼時, 莽蒙敗與北明,他流落至此, 在大病中壞了腦子, 自此莽蒙二王子成了裴錢的義子。從兒時到如今, 他一直都是活在裴錢的股掌之中, 活着時候被折磨, 瀕死時候被救活。他似乎生來就是一顆棋子, 一輩子生不由己。
人在瀕死的時候會莫名生出一股強烈的生的渴望,更不用說狗。奮力地掙脫與撕裂讓它們的嘴止不住地流血, 染紅了地面,最後狠狠倒下。
顧濯氣息虛弱地微微睜眼, 紅血絲在眸中虛浮着。只聽吱呀一聲, 門開了。
小太監見狀驚叫一聲, 手中的食盒啪嗒一聲摔碎了。
顧濯被一桶冷水澆醒, 随即而來的是錐心刺骨的痛。他被綁着手腳,摩出了透着血的紅印。
裴錢眸色陰沉端詳着他,許久未說話,琉璃蓋碗在手中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裴錢清了清嗓子,顧濯不自覺地跟着輕顫了一下。
“為父一貫信任你,不論你想做什麽,為父從未插手過,才讓你愈發大膽,敢拿太後的性命開玩笑。”裴錢眸色深沉瞧着他,“不過,你既然什麽都不怕,也虧了你跟着我學了這些年的手段,手裏的命債——不算少了吧?”他一字一句問。
此一問如雷貫耳一般沖進顧濯的耳朵裏,像是在提醒他,他并非好人,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賬。
裴錢命人給他拿了條毯子裹上,這才暖和了些。
他細細思索着,已經不敢多想那一條條人命是怎麽毀在自己手裏的,不論是誰害死的,歸根結底都是他自己寫死的。
“兒子手裏的人命,已經數不清了。”
裴錢哼哼冷笑幾聲,“那些人都是些沒用的廢物,死在你手裏不算冤屈,只能怪自己命不好。踩死一只螞蟻不算手段,更不值得拿來炫耀,你也不必因為他們不值錢就自視清高,以為自己的手還是幹淨的。”
早就不幹淨了。
“義父想讓兒子怎麽做,兒子會照做不誤。”
裴錢定了神,音色散漫道:“人人都說皇帝難做,凡事都要名正言順,退位是,登基也是。可父母更是難做,為兒女鋪好了明路,兒女卻個個不領情。你既有心,那便聽為父的話,回到陛下身邊。衡之,太後不中用,為父日後只能靠你了。”
陰沉天氣忽作大雨傾盆,城門士兵快馬冒雨奔入皇宮。
陽神殿被大風吹開,站在殿內的幾個大臣正為着疫病焦頭爛額。來人禀報,“陛下,城門外的難民在雨中跳入護城河,死了許多了。他們要求開城門!”
謝熠秋眉心一跳,“沒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許開城門。”
大臣就連疫病都還沒想好怎麽治,又開始琢磨起了城外難民的安危,“陛下,城門不開,百姓無處可去,難不成要死在皇城腳下?”
“卿以為城內百姓何人不是人心惶惶?”
“陛下!”嵇章德一路小跑過來,“顧玄師回來了。”
似乎是有一股微妙的細絲引着謝熠秋的眼睛,他不自覺地望向了門外那撐傘疾步過來的人,心緒也一下便舒散開了。
顧濯一進來便直接拜道:“陛下,方才臣在過來的路上,見幾家醫館全都人滿為患,這疫病不只是城外來的人才會有,若是放他們進來,豈不是拿他們的性命開玩笑!”
一語驚破夢中人,更是讓這幾個膽小的大臣吓破了膽子。“你的意思是,帝京城中誰人都有可能染病?!”
謝熠秋看着這些人頭疼,便将人遣了出去,許久才擡擡眸子道:“路不好走,怎麽這個時候回來?”
“陛下那日在祭臺上可有受驚?”
“無事。”
謝熠秋起身,朝着內殿走去,顧濯見狀忙過去攙扶。
“朕已無礙。”謝熠秋擡手,卻一不小心瞥見了顧濯手腕上的勒痕,“紅潤鮮亮,挺漂亮。”
顧濯沒在意那地方,淡淡道:“陛下喜歡看臣受傷?有點心狠啊。”
“看着好疼,”謝熠秋冰冷的指尖輕輕揉了揉那勒痕,“裴錢打你了?”
“若是受一頓打罵就能換一次陛下如此悉心的招撫,臣就算是被千刀萬剮又有何妨?”
謝熠秋淡淡笑了一聲,因身子冰涼而鑽進了被子裏,顧濯的手跟着鑽了進去,緊緊地包裹着那一雙冰塊一樣的手。
謝熠秋閉眼養神,聲音微澀,“朕對着那群廢物一整天,頭都要被吵炸了。”
“陛下嫌煩,把他們轟出去就是了。”
“朕不能像你一樣來去自由,更無法左右他們的嘴。”謝熠秋微微睜眼,“朕是皇帝,不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當皇帝的以為皇帝可以控制任何事任何人,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當了皇帝的,不僅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不能把自己臣民像扯着牲口鏈子一樣攥在手心裏,他甚至還要防着。防止鏈子斷了,防止他們反咬自己一口。
一個帝王,甚至是一個最普通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将自己的軟肋暴露出來,若是露了出來,旁人就會專挑他的要害。
身中蠱毒這種事情,只能自己受着。顧濯雖不說,卻心知肚明。
到了深夜,顧濯被捂出了一身汗,腦海中自己被一桶水澆醒的場景忽地閃現了一下。他倏然睜眼,只覺得胳膊酥酥麻麻的,歪頭一看,正是謝熠秋枕在上面。
謝熠秋怕冷,睡覺時候不自覺地就将腦袋鑽進了顧濯懷裏。顧濯一只手被枕着,一只手攬着他,動也不敢動,只能悄悄扭了扭手腕,生怕吵醒了他。
沒想到自己這麽小心,還是将人弄醒了。謝熠秋孩子一樣扭了一下,聲音喑啞道:“壓着你了?”
說着往下竄了竄,示意顧濯将胳膊拿開。
顧濯身子微微一抖,隐忍着笑了一下,“陛下若是喜歡,我這胳膊砍下來鑲上玉,用金線縫個枕頭給你用。”
謝熠秋沒睜眼,依舊昏昏沉沉地似在夢裏,卻對顧濯的渾話對答如流,“我怕它半夜活過來拽我頭發。”
“我可從未拽過陛下的頭發,拽別的倒是可以。”顧濯手指頭勾了勾謝熠秋的寝衣。
“你這手指頭不想要了。”
顧濯不打算接着謝熠秋這句話說下去,一把将人攬到自己這兒,只覺得謝熠秋悶哼了一聲,若有似無地喘了口氣。
顧濯這才發覺謝熠秋微微蹙起的眉宇,拿手給他揉了揉,道:“睡覺時候便不要想太多了,陛下好好休息,臣會有辦法的。”
窗外下着大雨,謝熠秋不自覺地沉了口氣,“朕若将城外的百姓關在外面,任其自生自滅,他們該如何看待朕?是不是想着朕不配為君主?”
“可城內有疫病,陛下難道不是将自己置身危境之中嗎?他們就算是進來了也是無處可去,反倒流離失所,染了病便難逃一死了。”
顧濯一只手輕輕拍打着謝熠秋的後背,對着懷中之人耳語道:“陛下睡下吧。”
幾天的離別讓顧濯在陰暗的牢獄中想清了太多事情,不管未來如何,結局如何,自己如今所想,如今所愛,都是自己心之所向。“陛下明早起來,雨就停了。”
懷中傳出淡淡酥澀的聲音,“雨停了,之後呢。”
“之後,臣替陛下去查疫病的來源,替陛下把百姓治好,替陛下解決南方幹旱,運糧輸水,搭棚施粥。”顧濯輕輕在謝熠秋的額上親了一口,擁着人,沉沉睡了。
枝桠上的水滴如串滴落,宮人晨起便清掃了積水和落葉。
雨後天氣愈發涼了,顧濯披上氅衣出門,等謝熠秋醒來,正好端着熱乎的參湯進來。
顧濯不等謝熠秋起身,便先過去隔着被子将人抱了一下,“積水未清,疫病未散,官員還不能來上朝,陛下先歇着。若是還困便再睡一會兒,不過得先把湯喝了。”
謝熠秋撐了撐身子,坐起身來,嘗了口顧濯遞到嘴邊的參湯,瞧了一眼顧濯的裝束,道:“你要出去了。”
“臣叫了韓太醫,還有幾個資歷比較深的太醫,先去隆興客棧看看。隆興客棧裏的客人天天被封着,都害怕,只是尋常的大夫也不敢去那裏,即便去了也看不出門道來,還是得請太醫過去。”
顧濯吹了吹湯匙,将湯送過去,“臣私自動用了陛下的禁軍統領,讓他帶着禁軍去挖官渠了。”
謝熠秋垂眸道:“只要他能受你派遣就行,這參湯是你熬的?”
他突然一轉話題讓顧濯猝不及防,“臣伺候陛下這幾年,身上幾斤幾兩肉陛下應該都知道了,就算是以前只會吃,現如今也該學會做了。”
“朕的禦膳房手藝不如你,下次還是你做吧。”
本就重活全都壓在了自己頭上,這下好了,突然又多了個差事,顧濯不緊不慢地将碗放下,手臂撐在了謝熠秋的身側,聲音淡淡道:“陛下這是把臣當什麽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