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祭臺周圍黃土紛雜, 長旗倒挂,平靜無風,巨大的青銅獸紋鼎屹立高臺之上。
顧濯在前些日子剛剛見過了裴錢, 在極盡繁華的府苑之中,那時顧濯才知道自己有多麽小瞧了此人。那種威嚴是上不懼天,下不畏帝的威嚴與嚣張。
裴錢手上操持的棋子絕不止顧濯想的那麽簡單,是遍布各地的, 從上到下。從前的仝恕、魏暢等人不過是鼠輩,如今真正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突如其來的此木大師,還有擅長制蠱的北蠻首領。
顧濯受裴錢之命前來監察, 才知此臺高聳, 若是謝熠秋真的死在上面, 将是全天下的笑柄。雖然他終将是要死的。
烈日灼燒着顧濯的肌膚, 他擡頭看向那一團火焰,不知過了多久, 如萬千飛蟲飛過眼前, 閃着一片黑色, 就連耳邊的聲音也逐漸模糊。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 自己面前一片空寂。
系統提示道:【識別宿主身處絕境, 已強行進入待機狀态。】
這系統不失為一個負責任的好系統, 但是也不能說顧濯身處絕境了,确切的說是他走入困頓了。
按照他原計劃, 只要他把李南淮送出帝京,讓他在外養精蓄銳, 用不了多久, 他便能殺回帝京, 奪下龍椅。可事實上, 他卻引着李南淮一同走進了一條左右為難、朝不保夕的路上,甚至讓謝熠秋也岌岌可危。他想得太簡單了,完全低估了裴錢的手段。
一條筆直的路被走得彎彎繞繞,顧濯難免有些心灰意冷。本是一本極其簡單的戰神爽文,沒想到竟變得亂七八糟,像是上天故意編排他。
燥熱與雷鳴侵擾着顧濯的神經,恍惚之間,他似乎看見一片血海,在波濤洶湧的熱浪中,戰船上的旗子被狂風撕碎。
李南淮身上的玄色的輕甲看不清血色,卻見周圍的海面漂浮着一層肮髒的浮沫。刀鋒一樣的雨絲刮在李南淮的臉上,顧濯卻感覺到一陣刺痛,嘴角竟有一絲血腥味。他看見李南淮面前一個陌生的面孔同樣滿身的血跡。
“辜澤寬,你我雖為陛下朝臣,可即便是你死在了邊郡,帝京也只會覺得你是死在了倭賊手裏,就像當年你害死我父一樣。”李南淮緊緊握刀。
顧濯緊跟着手掌一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額上冒了汗,緊接着被天雷轟的一聲驚醒,驚魂未定地盯着殿梁。
耳邊的聲音也清晰起來,一只手從自己的掌中抽開。
謝熠秋坐在床沿,若無其事地扭開臉。
韓司塵剛剛收拾起來針灸的銀針,立在一旁恭恭敬敬道:“玄師昏迷的這五日身子虛耗殆盡,需要先緩緩進些清淡食物,多加休息。”
五日,他竟昏迷了五日。
顧濯的思緒遠在千裏之外的南海,不知為何,這夢境竟有一種切膚的真實感受,像是自己就身處那血海之中。
謝熠秋叫禦膳房早早備下了熬好的小粥,他不知顧濯何時會醒,只能時刻備着,涼了再熱,熱多了再重新熬新的。
以往都只是昏迷個一天或是半天,這次竟昏迷了五天。
顧濯的昏迷是突發的,是系統強制的,就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顧濯撐起身子,見謝熠秋拿着碗勺往自己嘴裏送粥,看着他像是幾日沒合眼的面色,緩緩開口道:“陛下守在臣身邊,多有操勞,臣自己來就是。”
謝熠秋似是沒聽見他的話,将粥吹了吹,送進顧濯嘴裏。“身子虛就老實待着。”
顧濯啞口無言,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被這個令人讨厭的人照顧,他舔了舔唇,淡淡道:“臣身子虛這種話,陛下可不能說。”
謝熠秋不語,待碗見了底,才将下人都遣走,關了門窗。
顧濯病重也不忘調侃一笑,“孤男寡男共處一室,陛下的目的太明顯了。不過即便臣像陛下說的一樣身子虛弱,還是會盡力滿足陛下。”
“你是在祭臺昏倒的。”謝熠秋擺了衣袍坐下來,“朕已經将禮部尚書殺了,在城門懸首示衆。”
顧濯瞬時一怔,“禮部尚書,臣不曾與他相識。”
“禮部修繕的祭臺,朕已命人重新休整,人也全部換了下來。那群不長眼的東西讓朕的顧玄師受此磨難,朕不會将此事輕輕放下。這兩年朕不曾向皇家獵場送去活靶,如今他們既犯了殺頭之罪,朕便給他們一個作練兵靶子的機會。”
祭臺被重新休整,也就是說謝熠秋可能已經知道了祭臺有問題。顧濯漸漸放下了一顆懸着的心。“陛下盡管殺了他們。”
謝熠秋神色漠然,淡淡掃視了一眼眼前之人,道:“你不覺得朕暴戾無情。”
“無非是自保之舉罷了,陛下不是為了臣,是為了自己。”
“朕坐在這孤家寡人的位置上搖搖欲墜,周圍皆是深淵,不得不多想。朕讓帝京成了屍山血海,多少人對朕不滿,可朕殺的全都是想要朕死的人。他們想讓朕死,朕不得不還手,而後就會有更多人恨朕。朕這輩子逃不出去了,卻還是心存僥幸。”
有那麽一天,謝熠秋的身邊多了一個蟄伏在他身邊的人,那人一定也是想要尋個機會殺了他的,可這三年之中,顧濯竟從未做過害過他的事。他像是在波濤之中抓住了一根浮木,還能茍活。
“衡之,”謝熠秋喚了顧濯小字,“朕這一輩子恨天恨地,原以為玉衡能救朕走出困頓,朕把自己放低到了他的腳下,最後換來的是他在朕身上下蠱。朕知道有些事無法勉強,朕以為他能與朕假戲真做,可朕在他心裏卻只是皇帝,只是他尊敬的太子。世子與皇帝攜手,壓得住根基不穩的新朝,卻終究是一場戲。”
這一場新朝與舊臣的博弈,算是打了個平手。謝熠秋與李南淮兩個人足以抗衡整個朝廷,他們玩弄權術,令百姓俯首,終成佳話。但這只是一場戲。謝熠秋不是一個合格的掌權者,因為他在裏面摻雜了感情,他把李南淮逼得太緊,妄圖霸占他。最後李南淮逃出皇權中心,不惜把自己的貞潔之身安上了藥後失德的罪名,也是無奈之舉。
這是一場巨大的玩笑,一個皇帝對世子的單戀被抹上了嫉怨與仇恨,結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絲線。
“玉衡利用朕成了滿帝京最令人豔羨的世子爺。朕利用他有了李文弘在青甘的數萬守邊将士。”謝熠秋終于道出了這最複雜的關系中最簡單的邏輯,“一切都是因利而合。朕在一開始的确是在利用你,朕重用你是為了讓裴錢能放下戒心,不有所動作。難道你最開始不是在利用朕嗎?”
顧濯蒼白的臉上一道恍然大悟忽閃而過,他犯了一個謝熠秋當初犯的錯誤,把利用當成了真心。
他淡淡一笑,似是尋得了黑暗中的一條縫隙,還是忍不住過去看,明知道這點微不足道的光算不得什麽。“一開始是利用,那現在呢?那陛下對李南淮呢?”
“真心予朕者,朕以真心相付。金樽良将酒,不予卸甲人。”
李南淮是良将,若是卸了甲被關在帝京,實在是可惜了。
顧濯想要的回答,全然含在了這兩句帝王之語中。
陽神殿外來了人,把顧濯恍惚的思緒拉回現實。
進來個小侍衛,看着臉熟,喚了一聲“陛下,邊郡急報!”顧濯尋思了半天才想起來,是個時常在謝熠秋身邊的侍衛,不太引人注目,卻十分忠誠。
謝熠秋遣走了殿內外的人,卻讓這小侍衛進來了。謝熠秋抽出木匣子裏的布條子,瞬時眉目緊蹙,将這條子丢給了顧濯。
是個用血寫成的猙獰的“李”字。
“陛下……”這小侍衛看了一眼顧濯,猶疑了一下。
謝熠秋道:“說。”
“辜大帥在邊郡海上遇襲,斷了右臂,三千将士死在了海上。此書是辜大帥左手所寫,快馬送到陛下手中。”
“辜澤寬呢?”
“辜大帥被百裏之內的援軍救下,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
顧濯不由地寒毛聳立,辜澤寬遭遇海戰,險些亡命。他這布條用血寫就的“李”字難道是想告訴謝熠秋——李南淮謀反!
他竟有些神情恍惚了,剛才自己在夢中看到的情景不是夢,是自己在進入待機狀态後系統讓他看到的。
事情已經到了謝熠秋耳朵裏,小侍衛卻沒有退出去的意思,意欲開口說什麽,顧濯看到了,便道:“你還有話要說?”
小侍衛有些不自在,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開了口,“玄師身邊的韓侍衛知道屬下過來,讓屬下順便看看玄師是否還有大礙。屬下見玄師醒了,想來應該是沒什麽事了,但是玄師這慘白的臉……屬下實在不知該怎麽跟他說。”
顧濯這次确實是嚴重了些,主要是看到的場景過于慘烈,以至于有了種自己身處戰火之中的錯覺,才一時沒有和緩過來。
他舒然一笑,“你只管告訴他,我已無礙。”
小侍衛要退出去,放心道:“是。”
“你是陛下的禦前侍衛,我在冬獵時見過你,卻從不知你叫什麽。”
小侍衛小心地看了一眼謝熠秋,才答道:“屬下名叫司少倉,跟随陛下多年,曾與韓侍衛共事。屬下一介小輩,不值得玄師記挂。”
待司少倉出去,謝熠秋接過這“李”字,就着殿中的燭火燒了,隐約之間,還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辜澤寬想借朕之手除掉李南淮。”
顧濯道:“臣聽到的卻是……辜大帥在海上遇襲,是倭賊要殺他。而辜大帥帶三千将士喪命,實在是有違陛下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