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陽神殿的大門一關, 守着伺候的太監也都遣了出去,只留顧濯一個人立在一旁。
顧濯也沒想到寧府附近的守衛那麽森嚴,更是沒想到自己會被活捉了提到謝熠秋跟前。那禁軍統領大抵是知道“顧玄師”這號人物, 卻無法将這張臉對應起來,一時沒認出來他,便把他當成了小賊。
顧濯當機立斷扯了個謊,說是看着天象異常, 正好指向這邊,便忙不疊地前來查看一番。那禁軍統領才恍然意識到,他這是把陛下近臣給拘過來了, 急忙讓人放了。
顧濯仰面看向謝熠秋的時候, 正巧瞧見了空曠寂寥、滿是煙塵的天, 喉結滾動, 一時把“參見陛下”的話咽進了肚子裏。
謝熠秋冷眼道:“有禁軍在,朕也派了錦衣衛查案, 這裏用不着你。”
禁軍統領還在忙着客套幾句, 謝熠秋卻帶着顧濯擺駕回宮了。
顧濯料想謝熠秋看出來自己是胡說八道的了, 心有餘悸。
謝熠秋卻好似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道:“內閣首輔給朕遞了折子, 一下報了兩件事。一是把寧夫人接了過去。”
謝熠秋頓住, 示意顧濯磨墨。顧濯正疑惑第二件事是什麽,便見謝熠秋道:“第二件, 是參奏李南淮玩忽職守。”
“世子殿下剛剛上任,還未見績效, 便被參玩忽職守?陛下覺得這可信嗎?”
謝熠秋擡眼, “你也覺得不可信?可折子上卻說, 李南淮進北鎮撫司便把裏面的人狠狠地打了一頓, 雖然關着大門,卻也聽見了裏面的聲音,好不殘忍。朕是覺得,雖然他有了朕給的職權,可那些錦衣衛畢竟是你精挑細選出來的,被他這麽教訓,你看得下去?”
謝熠秋這一番話把北鎮撫司這群人扣到了自己頭上,不知是想試探他是否在意還是別有用心。顧濯只是一笑,道:“錦衣衛北鎮撫司隸屬上層東廠,卻可直接越級上報陛下。陛下說他們是臣精挑細選出來,卻沒說臣是在為陛下考慮?臣看不看得下去的不要緊,臣凡事只為陛下,北鎮撫司也是陛下的人。世子殿下既被陛下指派為鎮撫使,做什麽事便都是秉公執法,陛下若覺得無事,臣更是無話可說。”
“臣只是不知,世子殿下教訓自己手下人,為何會被首輔大人聽了去,插手其中。”
“你的意思是朕不該信聞律。”
火光映着顧濯的側臉,顧濯給謝熠秋奉了濃茶,氤氲熱氣袅袅上升。“陛下何時信過他?陛下怎麽想的,臣雖然清楚,卻始終如衣衫避體,非要等到躺在床上坦誠相見的時候才肯說實話。陛下如今還信不過臣嗎,何必在臣面前裝着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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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熠秋擡頭厲色盯着他,道:“顧濯,你在朕面前裝的不是更多?”
顧濯一聽這話,雖然面上冷靜,卻越來越篤定,自己胡編亂造那一套怕是真讓謝熠秋看出來了。那自己玄師的位置還能不能保住?細想一下,他還真有點舍不得自己說一套,別人信一套的那種感覺。
“臣一心侍奉陛下,何敢有過違逆。”
謝熠秋撐着頭,“朕實在不明白李南淮看中了你哪一樣,偏要與你共事?就只是因為你在朕面前能說得上話?”他沉默須臾,像是要将自己的疑惑都盡數說出,“又或是,他是看中了你是裴錢的義子?”
謝熠秋自知是一個孤家寡人,自己的身不由己與別人對大權的觊觎,他不得不生出了這麽個念頭。當年李南淮雖受裴錢陷害,對他造成傷害的旨意卻都出自謝熠秋手上。若是李南淮當真恨極了他,與裴錢聯手想要治他于死地也是極有可能的。
“陛下不相信臣不願為裴錢做事。”
“乖順是可以裝出來的,惡狼假寐,其目的是想活吞了你。李南淮是不是惡狼,朕心裏有數,可你呢?”
“陛下都說了,臣是狗。狗是見着誰就跟誰的。”
顧濯永遠是一套油嘴滑舌,心情好的時候聽着舒服,有的時候卻讓人想扇死他。謝熠秋一把将人拽到自己面前,鼻息相對,熱氣充盈。
“朕不相信你會跟朕。”
“臣喜歡眼前的好處,更舍不得陛下給臣的地位權勢。若臣不好好服侍陛下,轉而去幫裴錢,臣能得到什麽好處,或許他會殺了臣呢?為了将來的不确定而冒險,不是臣的作風。”
顧濯說完,只覺得心頭愧疚萬分,好像說完謊話之後要遭天譴一樣,急忙在心裏發毒誓:“我說的都是屁話,老天千萬別當真……”他當然會為了未來而下賭注,只不過不是在裴錢身上下注,而是在李南淮身上。
顧濯滿眼寫着真誠,微含笑意看着謝熠秋。卻不知怎的,雖然謝熠秋常見顧濯這副姿态,也經常這麽近距離看着,現在卻依舊感覺這副眼睛神乎其神,像是能被一眼看透。
他松開了手,将其推開,“朕姑且相信你,可還是疑惑,今日寧府失了火,你為何在那裏?”
顧濯理了下衣裳,“臣與世子殿下在秀春樓飲酒,正巧看見的。既然臣說了實話,陛下是否也該聽臣說一句?”
謝熠秋不言,顧濯道:“陛下不喜聞律,寧大帥又是北明良将,怎可看着聞律将寧夫人接走?”
寧府離秀春樓那麽近,擡眼便能看見,顧濯既然都能看見,那李南淮也一定知道。卻偏偏只有顧濯下來了。
謝熠秋從顧濯的字眼裏看出了他在想什麽,便起了身張開手臂示意更衣。
顧濯沒等到謝熠秋的回答,只得巴巴地過去伺候。他的手撫過謝熠秋的腰帶,猛然被謝熠秋按住。
“顧濯,你與李南淮的區別不僅是眉心那顆痣。”謝熠秋瞧着他那顆若有若無的痣,“悲憫之人不适合活在帝京。”
顧濯手上一頓,好似一陣冷風從自己脊背爬了上去。李南淮能坐在秀春樓若無其事地喝酒,他卻做不到,李南淮殺伐果斷,他卻滿腔悲憫。
當初坐在辦公室摸魚,在自家電腦上洩憤,把與謝熠秋有關的一切人物都往死裏寫的時候,他何曾有過悲憫之心?好像所有人都是一個物件,供自己取樂。
如今,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因為幾個陌生的寧家人而跑出秀春樓,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有了憐憫之心。
顧濯确實是不适合活在帝京的,這裏的殺伐、算計、利用、誘惑,所有一切都不是他一個現代人能忍受的。
謝熠秋用力将人拽到自己身前,幾乎相貼,在顧濯耳邊輕聲道:“有些東西你确實不懂,就別在朕面前耍小聰明了。”
那蠱惑人心的眼睛在兩人分開之時灑在了顧濯臉上,兩人對視一眼。顧濯定定地看着謝熠秋獨身上了榻。
他越來越看不懂,到底是無腦的暴君,還是迷戀竹馬的戀愛腦,似乎都不足以描繪謝熠秋了。李南淮心機深重,顧濯知道,可如今看來,他身邊這位皇帝似乎更是難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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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鎮撫司來人報官,說是常街路口躺着一具屍體,李南淮帶人去查看,發現這屍體已經難以辨認,只能從身體樣貌上看出來是個婦人,卻五官模糊,看不出來長相。
這屍體已然腐臭,想必是已經死了有些日子,無緣無故出現在了常街上,實在匪夷所思。
李南淮找了附近幾家店的老板,帶回司裏仔細詢問一番,說是一大早便見這屍體在這裏了,昨天還沒有,想必是夜裏才出現的。
安江南在一旁聽得惡心,覺得瘆人,還是被李南淮一個眼神震懾住沒敢多說話,只管記錄。
待人都走了,安江南才跟在李南淮身後,道:“鎮撫,這女屍難不成是夜裏自己跑到街上去的?”
李南淮沒理他,他便又急忙跟着,“鎮撫!屬下聽過一個說法,冤死的亡魂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引着自己的屍體跑到大街上去,好讓活着的人為自己讨回公道。屍體眼睛若是睜着,她看着的地方便是自己枉死的地方。”
面前人漸漸慢了腳步,轉頭看他,“哪裏聽來的旁門左道?”
“屬下的父親斷過幾次這樣的案子,八九不離十。”
李南淮思索了片刻,倏然一笑,“安河縣令手下怕是出過不少冤案吧?”
安江南一愣。
李南淮道:“若人人都像安河縣令一樣斷案,相信這些鬼神之說,北明法紀何來?”
李南淮語罷,拿着卷宗出去了,安江南張着口愣了半晌,還是覺得這樣沒什麽錯,急忙跟上去。“鎮撫,有些事确實就是無從查起啊,特別是安河縣那樣的窮地方,餓的餓死,病的病死,即便是被人害死的,縣裏人口少,每年的糧稅都納不夠,又怎麽能真的把人依律處置了呢?況且,餓殍互食雖在帝京少見,在別的地方卻已是常有的事了。”
安江南總算是趕到了李南淮跟前,“安河縣一日死那麽多人,死因早已無從查證。只要百姓相信,州郡長官相信,鬼神之說便是最簡單、最讓人信服的斷案方式。”
李南淮看了一眼他,沉沉說了一句,“最簡單。”
整個北明,最相信鬼神之說與玄妙之言的,便是謝熠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