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李南淮進了宮, 領了腰牌和官服,見天色突然陰暗了起來,不自覺加快腳步, 卻老遠便見一人乘着轎子往這邊來,與自己打了照面。
他不知是誰在裏面,見轎子在自己面前停了下來,便恭敬地立着拱了手。
裏面人聲和緩, 道:“外面是誰?”
李南淮一聽這聲音,瞬時變了态度,沒了謙遜, “太後這麽快便把我忘了?”
他這一說話, 立馬把裏面那人逼地啞了言, 說不出話了。這熟悉的聲音, 裴太後就算是死也忘不了,她明明記得李南淮被放出了宮, 輕易是不會再與她遇見的。他怎麽又出現在了這裏?
裴太後在轎子裏沒出來, 手上卻早已掐出了血。一股怒火瞬間沖上了心頭, 唇齒微顫, “哀家怎麽知道你是誰?”
李南淮踱到了轎子面前, “太後忘性大, 不過太後不妨掀開簾子瞧一眼,應該就能記起來了。”
“哀家還有事。”
李南淮輕哼一聲, 讓到一邊,“陛下授臣鎮撫使一職, 臣特來謝恩。太後若是正巧也去陽神殿, 不妨與臣一道。日後臣常進宮, 見了太後, 總不能太過生疏。畢竟日後,臣還要仰仗着太後。”
轎中人身子一怔,腦中如千萬只馬蜂飛過,嗡嗡作響,她沉沉呼吸,道:“哀家怕是幫不了你什麽。”
“現在說什麽都不要緊,太後只要知道,我李南淮在帝京一天,便有的是機會再與太後相見。”
裴太後不願再與他多待,便叫宮人趕緊擡轎走。李南淮擡了擡眉眼,雖隔着一層,卻也能感受到裏面人的焦灼,他微挑嘴角,“太後好走,別忘了,您還欠臣一命。”
轎中人額上冒了汗,心虛一樣摸了摸腹。她欠的這一命,這輩子都不願想起。
李南淮記不起當年那碗湯的滋味,卻記得實實在在讓自己昏了頭。若這藥不是下在自己碗裏,也終究是要到謝熠秋的肚裏。怎麽想都不會有好結果。
他是昏了頭,青甘傳來了兵敗的消息,他便慌了,無數次詢問謝熠秋,他何時能回去看一眼李文弘的屍體,他更想上戰場替父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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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熠秋還未将他送出帝京,沒想到他竟被裴詩冉害了。她還是尋機告訴了謝熠秋,他那時多麽信任李南淮,終究是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有人上奏說李文弘辱沒皇恩,辜負的朝廷期許,該死,連同這所有李氏血脈全都該死。謝熠秋一時氣性上頭,下令誅殺了李氏,李南淮遠在青甘的母親、下人,甚至出了五服的旁支,只要是姓李的,全都難逃厄運。
謝熠秋親自批紅,将李南淮送入诏獄。
誰能想到,竟是因為區區一碗下了藥的湯藥。
天色陰沉,上天下了雨,打在宮中夾道的石板路上,高牆中間夾着的人影瞧不見多少情緒,背影卻顯得極為酷寒。
水波一圈圈綻開,在茶盞中央蕩氣回腸。北鎮撫司敞開的大門進了人,來人身着飛魚錦衣,卻行事粗鄙乖張,一臉的絡腮胡,冒着細雨急忙奔進來,道:“一會兒來的可是青甘世子,是從诏獄裏活着出來的死囚,怕不是閻王爺轉世吧?”
剛剛倒茶的人往一把太師椅上一坐,随即喝起茶來,道:“閻王爺還用得着轉世?在地府裏一手遮天多好,怎會來這人間走一趟。”
“雖說當年他青甘世子的名號傳遍大江南北,可如今青甘沒了,叫一聲世子不過就是給他的面子罷了。陛下不是說了,只是随便派個人坐鎮咱們北鎮撫司,不至于亂成一鍋粥,至于派誰,那都不要緊。要我說啊,你們沒必要那麽怕他。”
“是啊,咱們怎麽說也是陛下欽批的錦衣衛,日後若成大器,便能被派往邊關當個将軍。”
“若是有帝京飯可吃,誰願意去邊關啊,我當初來參加冬獵不過就是想混口飯吃罷了,如今混上了,便也沒心思去什麽邊關了。”
幾個人說這話,身上雖然已經換上了飛魚服,卻依舊如個平民百姓一樣的作風,極為随便,躺着坐着的都有。
屋裏人說着說,卻不小心瞥到了靠在門邊的一個少年,正對着院子與大門。
屋裏人朝他喊了一聲,“餘苗,你賞雨呢!”
餘苗沒理他,只是徑自站着。
旁人立馬開始嘲笑,“他怕是過慣了當初沿街乞讨的日子,一時受不住這尊貴。”
“餘苗,過來喝茶!”那倒茶人叫他。
門外那少年郎被人叫了半天,煩躁起來,沖着身後瞥了一眼,惹怒了他,“呵!你瞧什麽?別以為老子教訓不了你,我爹可是安河縣縣令!如今就算你與我平起平坐,也改變不了你的叫花子命!我如今請你喝茶都是擡舉了你!”他雖坐着,卻是趾高氣昂,像是整個北鎮撫司都是他的了一樣。
有人看不慣了他這句話,“縣令的兒子啊,怎麽敢跟我們這群普通百姓混在一起?”
那人拍案而起,“有本事你就撂挑子走人,回家種地去最好。”
那冒雨進來的絡腮胡一時分不清形勢,卻能看出來這是起了內讧,便連忙擋在中間,帶着好脾氣說話,“咱們都是各憑本事進來的,何必對着自己人劍拔弩張呢?”
“我跟這小崽子是自己人?往日他沿街乞讨,若是遇上我,不還得靠我幾個銅板活着?”
衆人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畢竟餘苗以往卻是是個混跡街頭的,但怎麽着也用不着他一個外地小縣令的兒子來接濟。
餘苗不願聽這夥人吵吵嚷嚷,便徑直走進了雨裏。縣令兒子不樂意,便在後面追逐,也不管外面是否還下雨了,還未追出北鎮撫司的大門,便見一個人影拐了進來,他來不及停下,眼看着要撞了上去,卻被迎面一把傘糊了眼睛,險些戳瞎自己。
來人一腳将其踹開,他便狠狠摔到了水坑裏,那人收了傘,看他要爬起來,便動作迅疾地用傘別住了他的胳膊,死死按在了地上。
“小兔崽子餘苗!我起來必把你的骨頭打斷!”他被按在地上,還是惡狠狠地。
結果硬着回頭一看,看見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臉,不是餘苗。他愣了神。
莫影力氣極大,他一時反抗不了,便急忙求饒,“官爺,草民知罪,草民有眼不識泰山啊!”
站在垂花大敞門下的人無意識地輕吟了一聲,“怎麽跟顧濯一個樣。”随後将這句話咽進了肚子裏,只是冷聲道:“你若想重回民籍,本官即刻便将你丢出門外。”
那人擡眼一看,把自己吓得倒吸一口涼氣。雖沒認出來是誰,卻見那人腰間赫然挂着一塊金令。北鎮撫司,鎮撫使。
“鎮撫……”
可不就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閻王爺、羅剎神李南淮!
“鎮撫!殿下!屬……屬下一時沒長眼睛,沖撞了殿下!”
李南淮也沒管有沒有傘,徑直走了進去,擺擺手道:“提進去。”
下一刻,那人便被莫影揪着領子提了進去。
本以為能好好說話,誰知他只是被丢到了院中,還是淋着雨。李南淮撐臂坐下,胳膊往一旁的檀木桌上一墊,瞥了一眼冒着熱氣的茶水,道:“這都喝上了?”
其餘人顫顫巍巍立在一旁,不敢說話。李南淮道:“本官也曾是陛下近臣,即便是失了勢,也由不得旁人動了本官的東西。你叫什麽名字?”
“屬下……安河縣縣令之子,安江南。”
“好,從今日起,北鎮撫司便沒有你的位置了。”
安江南瞬時呆愣,急忙求饒,“鎮撫!屬下再也不敢了!”
李南淮輕哼一聲,站起身來,“曾經北鎮撫司是個荒唐地方,落到奸人手裏,染了一地的雞毛。如今既然落到了本官手裏,便不可能再容得下一點壞習氣。本官還未來,你們便已經迫不及待地喝上茶了?還沒有月銀,你倒先顧着享受了。”
李南淮漸漸靠近他,睥睨一樣俯視他。
“一無鎮撫令,二無秀春刀,這就把自己當成錦衣衛了?若是你們不需要這兩樣東西,本官即刻把你們打發出去,完全來得及。”
安江南被一腳踹倒,李南淮轉身對着那群人道:“不止帝京,天下人早已知曉北鎮撫司私藏軍械,雖說不是我們幹的,但這屎盆子既然扣到了我們頭上,便不得不接着。你們若是想出門遭人白眼,便盡管留着這一派粗鄙作風。若是想安安穩穩到秀春樓吃頓酒,受人尊敬,便站直了身子,好好在本官手底下幹活。
“若能做到,加官進爵、分封土地,有什麽是得不到的?來日衣錦還鄉,祖墳也能冒個青煙給旁人看。”
“殿下,這人?”莫影道。
“鎮撫!屬下知錯,屬下定效力殿下,效力北鎮撫司!”安江南急忙認錯,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被丢出大門了。
李南淮沒耐心聽,便随便撂下一句,“先打上二十板子吧。”
二十板子對一個一上來就沖撞了上司的人來說絕對不算少,但對沖撞了李南淮的人來說,絕對太少了。
安江南被拉下去受了一頓,李南淮瞧了一眼周圍,道:“餘苗是哪個?”
只見一個角落裏的少年緩緩走了出來,雖然身量小,但是眉峰卻銳利,看着不似善茬。善茬也不可能輕易進入北鎮撫司。
怪不得顧濯要他格外照顧。
顧濯頭上剛冒出來幾個大字【恭喜宿主達成劇情:世子上任】,便收到了李南淮的飛鴿。
本以為又是什麽大事,卻見上面赫然寫着“今夜亥時,秀春樓一聚”。
顧濯聽了信,早早便進去等着了。一進去便瞧見了寧枕山與昭楚些,拱手客套幾句。反倒是不見李南淮的身影。
李南淮一貫的随行張揚,縱使晚來一會兒也沒什麽,顧濯也不多言,相處久了也就習慣了。
顧濯打心底最疑惑的還是寧枕山,他既然早早來了帝京,卻始終未去面聖,而是一直待在客棧裏。不過想來也對,他想在謝熠秋面前戳穿辜澤寬,絕不能僅靠着一張嘴,總得拿出來點實際的東西,況且辜澤寬身後的推手是在帝京只手遮天的裴錢,不僅是帝京,整個北明都是如此。
不然,寧枕山何至于從一員大将流亡至此,胡子拉碴,滿是滄桑。
大概等了三刻鐘,才見李南淮趕來。
“諸位久等了。”
昭楚些先開口,道:“世子殿下新官上任,有太多事要交代,我們等上一時半刻倒是沒什麽。”
李南淮坐下來,讓人倒了酒,“倒不是北鎮撫司耽擱了我,來之前,帶人放了把火。”
“放火?”顧濯知道李南淮總是想什麽做什麽,卻不知李南淮竟是這麽直球的一個人,怎麽放了把火還要昭告天下?
李南淮酒杯對向寧枕山,“寧大帥,我把你家燒了,用不着賠吧?”
對面的人瞬時一愣,面色青紫。李南淮不管說什麽都是一樣的神情,愣是看不出來他到底是在說玩笑話還是說的真話。
寧枕山只得說,“世子殿下若是想燒房子取樂,我自然無話可說。”
李南淮輕輕一笑,“不過你也放心,暫且燒不死你的夫人孩子,潛火隊已經架着雲梯去了,不過宅子怕是只能留下個殼子了。”
寧枕山見他說的認真,怕是真是這麽回事了,他眸色幽暗,惴惴不安起來。自他前往青甘,經歷生死,兩年時間,他已經兩年未見過家裏人了。他們都以為他死了,就連陛下也覺得他是功臣,給了封賞。
他相信陛下對他信任,這才趕回帝京,想要把一切都告知陛下。
寧枕山攥着的手青筋暴起,卻也無話可說,畢竟現在自己什麽都沒有,就連入宮面聖也是個大難題。
李南淮示意他們望向窗外,寧府的方向燃着火光,像是要照亮整個帝京。
昭楚些驚了,急忙道:“你真把人家給燒了!”
“寧府是将軍府,一直被重兵把守,輕易進不去,裏面的人也難出來。你知道是為何?”李南淮問寧枕山。
難道不是因為寧府是功勳家?寧枕山的遺孀是名門貴女,寧枕山死了,朝廷必然要派重兵把手着寧府,一來是因為裏面的人,二來是将軍府的東西。
這重兵自然是裴錢的重兵。
将軍府的東西不會輕易放到臺面上來,裴錢就算是把持了寧府,也拿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但也讓旁人無法接近。
若不一把火燒了寧府,就憑寧枕山現在老鼠一樣的面貌怎麽能有機會見一面夫人孩子?怎麽有機會潛進去把該拿的東西拿出來?
“放心,一時半會兒滅不了。寧大帥,你夫人孩子現在剛被救出來,你若不去看一眼,一會兒便被送入內閣首輔的府上了。首輔夫人憐憫你夫人,着急叫人來接。”
寧枕山不知內閣首輔聞律是否清廉,首輔的夫人來接他的夫人,總比被接入皇宮要好,起碼安穩些。
寧枕山急忙單膝跪地拜道:“世子殿下,我許久未見妻兒,便不再多奉陪了。”說罷便起身離去。
顧濯愣了一會兒,心說這聞律的名字好像多少有點熟悉?似乎是從謝熠秋的嘴裏聽到過。
似乎是那夜,謝熠秋把一肚子的話都說了出來——
“朕的身邊都是裴錢的親信,你所知道的,北鎮撫司總旗楊貞,庫部員外郎魏暢,正五品谏議大夫仝恕,副總管嵇章徳,內閣首輔聞律......死了的沒死的,個個都是朕給他們封官加爵,卻都不是朕的人。朕故意重用他們,李南淮便會替朕殺了他們。”
顧濯手中酒杯瞬時跌落,撒了一桌子。
聞律是裴錢的人?
寧枕山已經走遠,顧濯也來不及叫住。只聞李南淮笑了一聲,神色俊逸,略帶幾分倨傲。“怎麽?酒杯都拿不住了?還是你在皇宮中喝慣了瓊漿玉露,喝不下秀春樓的酒?”
顧濯疑慮萬千,這李南淮對寧枕山的态度到底如何,若是有意幫他,怎會讓聞律的夫人輕易将寧枕山的夫人接過去?
顧濯道:“聞律夫人怎會好心幫一個不認識的人?怎麽突然要将寧夫人接過去住?”
“帝京貴婦之間的互相幫忙罷了。雖然聞律與寧枕山毫無瓜葛,但是夫人之間總是格外好說話。聞元洲雖不是個好東西,有時候卻是能信得過。兒子如此,當老子的也大概差不多。”
李南淮雖然這樣說,但顧濯聽着卻不像李南淮能說出來的話。一個多疑又滿是心思的罪臣之子,能從诏獄裏安穩出來活到現在,甚至授了官職,靠的便是謹慎與果斷。如今怎麽輕易便覺得聞律是個能信賴的人?
顧濯見事蹊跷,拜了別,便出了秀春樓。常街上人不少,大概都是看着寧府走了水,急忙出來看熱鬧。
顧濯仰頭一看,秀春樓的一個隔間開着窗戶,李南淮坐在窗邊,沖着他舉了杯。
寧府的火起得突然,像是從後院裏起來的,潛火隊的人一時也沒能滅掉。寧枕山一身糙布衣裳,跟着人群混入其中。
火勢沒燒到關鍵地方,寧枕山把東西藏在懷裏,從後門能看見首輔府上的馬車經過。他忙不疊地趕過去,老遠見了一眼那一身灰燼、領着兒子的寧夫人上了馬車。
雖是沒趕上,卻也算是看了一眼。人影伴着火光,從自己的視線裏遠離。
李南淮既然讓他回來,目的便絕不是讓他見夫人。
當初他未離京,家中藏着青甘的邊防圖,青甘有幾份在李文弘手裏和他手裏,帝京也留着一份,在寧府,只是無人知道具體在哪裏。
一個人影從小巷子穿過,到了寧府牆根,卻已經不見了寧夫人的影子。顧濯心想,怕是已經被接走了。
寧府門前來了一大隊人馬,是禁軍,後面一架轎辇,從上面下來了人。顧濯靠在牆根,定睛一看,竟是謝熠秋?
前面那人一看便是禁軍統領。“寧大帥府邸無故失火,尚未查明,陛下還是莫要靠近。”
謝熠秋眉頭緊鎖,“無故失火?怎會不見賊人蹤影?”
任誰都知道,謝熠秋當初聽信顧濯之言,為了安撫将士,給死去的寧枕山封了爵,也給寧夫人封了诰命。如今,堂堂将軍府失了火,皇帝的臉色怎會好看?
“給朕嚴查,若捉不到縱火之人,朕拿你們是問!”
“陛下!末将已命人封鎖城門,見到可疑之人一律扣押。寧府失火不久,想必賊人沒跑出多遠。即便是跑,也跑不出帝京!”
“那便去尋。”
寧枕山是朝廷良将,活着的時候沒得罪什麽人,死了更是因公殉職,死于戰場。怎會有人想要謀害他的家人,朝廷命婦?
“統領!”遠處禁軍将人拖過來,一把按在地上,“此人在牆根鬼鬼祟祟,莫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顧濯确實是做了虧心事,他總覺得事情不對,聞律是否是個好人都說不清楚,寧夫人被接走這麽一遭,能否安穩回來,這一切都尚未可知。寧大帥現在在哪,他也沒見着,如何不覺得心裏不安?
禁軍統領一看,拿劍将人的腦袋挑起來,“說,你沒事在這附近鬼鬼祟祟做什麽?”
顧濯硬生生地被按在地上,擡頭一看,竟是禁軍統領一雙眼睛盯着自己,旁邊那位,是謝熠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