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薄霧攬着素月, 滿地的枯枝敗葉被踩出清脆的響聲,謝熠秋疼的嘶了一聲。
顧濯将人放下,倚靠着石壁。
本以為自己怕是要一命嗚呼了, 沒想到這半山腰竟然有個崖洞,洞口是凸出來的,這麽險峻的地方還長了一棵歪脖子樹,将這兩人挂住了。
顧濯見謝熠秋疼的難受, 摸了一把他的腿,忽然見自己手上多了些血跡。
顧濯心說,怕是摔斷了。
現在這裏什麽也沒有, 除了掉落的幹枯樹枝, 就是如猛獸嘶吼的風聲。
“混賬!誰允許你碰朕!”謝熠秋猛地将人推開。
顧濯驚了, 這一切好像都是他謝熠秋造成的吧?就連他墜崖也是謝熠秋拉下去了, 自己差點成了墊背的,如今還在這裏承受這狗皇帝的謾罵, 這是何道理?!
“臣不過是擔憂陛下。”
謝熠秋一字一句, 道:“朕, 還用不着你操心。”說着, 他被腿傷疼的倒吸一口涼氣。
也是, 顧濯心想, 他本就是被連累的,那蒙面人明顯就是沖着謝熠秋去的, 他現在上趕着去照顧人家幹什麽?這不是自讨沒趣。
他幹脆坐到了一邊,道:“是, 臣不該多嘴。”
過了一會兒, 他只覺得臉上刺痛, 摸了一下, 才知流了血。
日頭還沒完全落下去,微微還有一點光亮,但在這崖壁上,卻是絲毫照不着光亮,猶如進入了黑夜。
一時半會兒怕是等不到人來了,只要那群蒙面人沒找過來就已經是萬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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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濯實在受不了這種環境,便起身尋了一些枯枝敗葉。倒不是怕半夜沖出個餓虎猛獸,或是飄進個幽魂怨靈,更不是因為他怕黑。
絕對不是因為這些,主要是怕自己晚上夢游看不清路。
這地方枯樹枝子很多,顧濯将其抱到空曠的地方,堆放好了,忽然頓住。
沒有打火機啊?
顧濯氣的打轉,惹的閉目養神的謝熠秋睜眼,沉沉呼吸,道:“你能不能到別處轉?”
什麽意思?想盡辦法給他生火,他卻嫌煩?
顧濯氣惱,反正這時候洞裏也沒別人,這帝王的威嚴在沒有人的情況下,一般是不管用的。況且謝熠秋受了傷,又不能起身,他為什麽還要受他的氣?
于是他硬氣地怼了回去,道:“天都這麽黑了,陛下還能看見臣,看來這火是用不着生了。”
“像個幽靈。”謝熠秋輕咳了幾聲,“你若生不了便不生,朕不逼你。”
“當然能生!”顧濯脫口而出,畢竟怕黑的不是謝熠秋。
“……”
謝熠秋擡眸看着他,猛地咳嗽了起來,腿上的傷口被扯得生疼。
顧濯才猛然頓住,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操……”
幾乎用遍了法子,鑽木取火和擊石都用上了,愣是沒有一點效果。顧濯抓耳撓腮,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幹脆不管了,将東西都丢到了一邊。黑就黑吧,不管了。
突然謝熠秋開口:“你要不看看這洞裏還有什麽能用的?”
畢竟是天子之言,顧濯只好起身摸黑,突然在牆根摸到了個東西,仔細一看,竟是個火折子?
他欣喜萬分,洞裏瞬間亮堂了起來,只是冒着煙将人嗆個半死。
“咳咳!”顧濯一邊扇風,一邊嗆得咳嗽。
沒注意那邊的謝熠秋已經被包裹在了煙裏。
“顧濯!你就不能遠些生火!”
“不近些,怎麽給您取暖?”顧濯反問,心說,不近些怎麽熏他?
謝熠秋閉着眼睛,嗓音有些沙啞,沉沉地呼吸着,不再理他。
雖說是生起了火,但坐在一旁,映着火光,還是疑惑。謝熠秋堂堂皇帝,被逼在懸崖時候竟敢毅然跳崖,當真不怕死嗎?又碰巧掉到了崖壁上的洞裏,大難不死。
而這洞裏,竟還有火折子,像是有人故意留在這裏的。
李南淮說要來林西,謝熠秋便跟過來了,絲毫不顧危險,但很明顯,李南淮是在詐他。那蒙面人難道是李南淮派的?
正想着,身後那人突然傳來一聲痛苦的□□,顧濯看過去,那腿上的血已經浸透了衣服,看着十分可怕,微微顫抖着。
謝熠秋的臉上冒着冷汗,連嘴唇都發白了。
顧濯突然覺得不忍,便起身過去,輕輕動了一下他的腿,再不處理,這布就和傷口黏在一起了。
謝熠秋忽然睜眼,氣息虛弱,“別碰朕!”
“陛下難道是想等着傷口自己愈合嗎?”
顧濯說着便将褲腿往上扒,只見謝熠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面色蒼白又帶着狠戾,“放肆!朕不讓你碰,你便給朕滾遠點!”
顧濯忍着氣,真想把人丢在這不管了,但他若是不管,這人就會在這裏哼哼唧唧,吵得他心裏煩躁。若是有東西能堵住謝熠秋的嘴,那就好了。
白皙的腿上泛着大片的血色,顧濯看了都不自覺心裏打顫,但在這洞裏只能簡單處理一下,他随手拿了撿來的木柴。
謝熠秋瞳孔大震,狠狠将人推開,“朕讓你滾你聽不見嗎?”
顧濯被謝熠秋吵得煩躁,“陛下若是再亂動,臣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弄疼了陛下。”
他四處掃了一眼,掃在了謝熠秋的腰間,深吸一口氣,一把将手伸過去。
“你——放肆!顧濯,朕誅你九族!”
顧濯打心底冒出一個念頭,他想把人打暈,那他就不會再在這裏亂叫了。或者,早知道他就不跟着來了,活該謝熠秋被人害死!
這世上最大的悲哀,應該就是跟這沒良心的白眼狼困在了一起!這白眼狼受了傷,卻不讓他碰。
顧濯輕嘆一聲,随後二話不說扯下了謝熠秋的腰帶,狠狠丢在遠處,道:“臣的九族,臣自己都不知道在哪裏,陛下若能幫臣回歸本家,那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謝熠秋現在身子虛弱,又疼,又被顧濯鉗制在牆根,實在是擡不起收來打他了,便咬着牙任憑擺弄。
就像是面對一只沉靜下來的猛獸,顧濯耐着性子給他随便處理了一下,用腰帶稍微綁了,然後坐到了一邊。“臣無心之舉,陛下恕罪。”
身旁那人不說話,只是閉着眼睛。顧濯怕夜裏火滅了凍醒自己,便又起身尋找,幸好這裏的幹樹枝還算多,能撐到明日,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有人找到這裏。
謝熠秋的臉扭到一邊,雖然腿癱在地上,上半身卻保持着正襟危坐,姿态嚴整,猶如自己還處在那高堂之上。承受萬人朝拜,受命于天。
柴火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勾起他數年前的記憶,只是今時卻不似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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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忠二年夏。
新帝謝熠秋繼承了先帝的豐功偉績,登基後,天下安定。李南淮在新帝登基不久後解除禁足,被派往臨牧守疆驅敵,那地方在東北邊境,常年酷寒。受忠二年夏,謝熠秋将人迎回來,在皇家獵場大辦圍獵,犒勞與他征戰沙場的将士,以慰軍心。
一箭飛射,穿過叢林枝葉,未及片刻,一個将士提着一只腦袋直穿着箭的野兔跑過來,謝熠秋見到後跳下馬,提着野兔耳朵笑道:“玉衡即便是閑職帝京,箭法還是了得。”
李南淮擺弄了一下他細長的手指,不懷好意道:“臣的箭法若是連陛下都比不了,那還怎麽做那許多事?”
謝熠秋的神色瞬間頓住,多了幾絲嗔怒,僵硬地将兔子丢下,道:“玉衡不光箭法了得,嘴上功夫也是了得。”
李南淮跳下馬,露出衣服意味不明的神情,“若說嘴上功夫,臣當然比不上陛下,臣的肩膀到現在都還疼得厲害”
他故意嘶了一聲,“昨夜都流血了。”
謝熠秋自知這嘴上也是說不過他的,便幹脆上了馬,一扯缰繩,俯看着他,道:“玉衡與朕多年未比試,你想不想看朕這些年是否精進?兒時我們常一起騎馬射箭。”
上一次比試,已經是許多年前了,那時候謝熠秋箭法不好,又時常帶着侍衛守在身邊,李南淮沒少嘲笑他。可是,就算是嘲笑,他也樂意。畢竟,這些年發生了太多事,朝廷局勢大變,邊境蠻夷侵擾。兩人已經身份懸殊,一個是坐擁天下的帝王,一個是戍邊歸來的世子。
謝熠秋看着他,時常想,就算再也回不到少年時候的意氣風發,卻也還想留這人一直在自己身旁。
李南淮一副瑞鳳眼微微彎曲,道:“臣這兩年一直惦記着。”
李南淮跳上馬,彼此看了一眼,二話不說,兩人就策馬奔騰起來。
一路上策馬騎射,李南淮箭無虛發,一路上到處都是将士跟在後面撿拾他射下的獵物。未及反應過來,一個身着黃金輕甲的身影從一旁飛了過去,李南淮見謝熠秋超了他,連忙加緊策馬追過去。
李南淮與他并行,一邊策馬,一邊玩笑似的看他。“駕!駕!”
謝熠秋加緊奔着,順勢往一旁射出一箭,那箭不偏不倚正中一棵樹幹。李南淮見勢一箭劃過謝熠秋身側,随即傳來一聲野鹿鳴叫的聲音。
兩人穿梭在叢林裏,好一個恣意灑脫,不知不覺,離營地越發遠了。
獵物漸漸稀少了起來,連日頭也西移進了山後,不時聞幾聲夜莺啼叫,伴着細微的風聲,草叢樹叢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突然一道飛矢紮在了謝熠秋馬上,那馬匹嘶叫一聲,一陣躁動,将他摔下馬去。
李南淮見狀,立馬釣起精神,喊到:“陛下!”說着縱馬飛奔過去。
謝熠秋摔下馬去立馬翻滾起身,從身後抽出一支箭架在了弓上。李南淮一個縱身跳下馬,與謝熠秋兩人一齊架上箭嚴陣以待。
又一支箭飛來,朝着謝熠秋脊背射過去,未料想李南淮一個□□将其挑開。
有驚無險,謝熠秋舒口氣道:“多謝,玉衡。”
暮色漸漸降了下來,樹林子裏模糊昏暗,找不出這箭是哪裏射出來的,但很明顯,是沖着北明國的皇帝——謝熠秋來的。
李南淮道:“陛下對臣何必言謝,若是要謝,也要擒了忤逆之人再謝。陛下不必擔心,區區幾個連面都不敢露的小賊算得了什麽?待臣捉了他們給陛下下酒。”
謝熠秋一聽,在李南淮旁邊小聲道:“倒也不必下酒……”
李南淮輕哼一聲,悄聲道:“吓吓他們。”
李南淮邊握着弓箭待發,邊道:“當初臣在臨牧州,與北蠻人一戰,火燒北蠻大營,生擒了北蠻首領莫爾汗,他頭顱被斬之時,竟還有北蠻殘兵敗将偷襲,不自量力。火坑他們之時,當真是慘烈。臣正好回京多日,手癢癢了,臣也想給陛下看看,臣是否堪做陛下的忠臣良将。”
只聞不遠處一陣簌簌聲,然後便從樹叢裏跳出一群身着殘缺不堪的輕甲的人,團團将兩人圍住。
那群人咋咋呼呼嘴裏不知道說着什麽,一聽就不是中原口音。
李南淮輕笑了一聲,道:“北蠻人。”
李南淮待在臨牧呆了近兩年的時間,與北蠻打仗,對北蠻口音雖說沒有多麽熟練,但起碼能聽出來,多多少少也能說幾句,與北蠻人對話還是沒有問題的,起碼在罵對方的方面很在行。
李南淮笑道:“剛說了兩句,你們就急匆匆地跑出來,當真是毫無長進啊!”說着将弓上箭矢一把射出,正中一個北蠻人的胸部,那人頓時倒地而亡。
其餘的蠻人見狀,臉上怒色可見,各個拿着彎刀沖了過來。
本就是殘兵敗将,被漢人将士俘虜過來,本來俘虜的有那麽近百人,可現在李南淮面前的僅僅十幾個人,想必是逃出的時候連打在殺的,又是多少人的贲育之勇殺出一條血路,才拼得這十幾個人活命。
這些人或許是彈盡糧絕了,箭也沒剩幾支了,手裏的彎刀也只有幾個人有而已。
這群人既已到了這個地步,想必也是打算殊死一搏了。
但就憑這幾個人?也不知他們是太高看自己了,還是太低看了面前這位世子爺。雖說李南淮和謝熠秋因為手裏只有弓箭,但對付他們幾個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李南淮将謝熠秋護在身後,“陛下不必害怕。”
誰知謝熠秋似乎并不領情,與他站在了一起,道:“玉衡是否太小看我了?”
未及片刻,十幾個人都死于兩人的箭下。這時只剩一個手無寸鐵的蠻人,與其他奮勇送死像是死士的蠻人不同,他倉皇逃出。
謝熠秋收了箭,道:“北蠻人竟潛到了這裏,玉衡可知為何?”
“想必是不小心逃出來的俘虜,是臣失職了。”李南淮道,“臣命人将北蠻俘虜關押在了獵場附近,沒想到竟讓他們不小心逃出來了,臣回去定會嚴查。”
李南淮上了馬,道:“陛下先行回去,臣定将這東西追回來。”
“玉衡!”謝熠秋有些擔心,急忙道,“朕與你一起。”
李南淮一笑,伸出手,将人拉上馬。
謝熠秋只覺得這種經歷很奇怪,不知是害怕還是期待。他能感受到身後人的呼吸,也能感受到迎面的風。若是沒有今日這些匪徒,他也想有朝一日,兩人騎在同一匹馬上,策馬狂奔。
李南淮将人護在身前,邊追邊射,每一箭都恰巧從那蠻人身側劃過,又或許是差點正中他的腳跟,但卻一支箭都不曾射在他身上。
看着那蠻人慌亂地奔跑,李南淮哈哈大笑着策馬狂奔,有時繞到他身前,見他急忙剎住腳步往回跑的時候,李南淮又再繞回去,活像個耍猴的。
“陛下可還歡喜?”
謝熠秋有些害怕這躁動的馬,也從未見過這種場景,只覺得面前這個蠻人像極了蝼蟻。他怔怔道:“玉衡做的,朕都歡喜。”
李南淮輕哼一聲,微微擡眼,将弓挂在了身後,白皙修長的手指撚着一支箭,騎着馬慢慢靠近那蠻人,邪魅的笑容裏透露着幾分譏諷,對着那蠻人道:“你還不如乖乖地和你的同伴一起死在那林子裏,也好過筋疲力竭跑了那麽久,最後還是逃不過一個‘死’字。”
那蠻人還在驚慌地往前跑,但他的速度只需李南淮在身後騎馬慢慢地往前走就能追上。跑也只不過是一時的罷了。
“陛下若是看累了,臣就替陛下解決了他。”說完,李南淮哼哼笑了幾聲,緊接着一箭直插上那蠻人的天靈蓋,頓時血濺當場。
看着這一身血跡而倒地的蠻人,李南淮不屑地哼了一聲,卻把謝熠秋看呆了,他死死地抓着馬繩,卻感覺到身後那人呼出的氣息打在自己的後脖頸,而後李南淮在他的耳邊道:“臣在臨牧,見多了這些事。臣多想讓陛下也看看,這開了花的血肉,煞是一道風景,好看極了。”
原來他在臨牧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那荒蕪的地方不比帝京,除了白茫茫的雪山與酷寒的風,即便到了春天也見不着花開。他便喜歡上了看人腦開花,以人頭取樂。
謝熠秋轉頭,怔怔地瞧着他,不自覺眼角多了一點淚,“玉衡若是喜歡看,朕便将那些俘虜都給玉衡,可好?”
謝熠秋的目的明顯,他想把這些年欠他的都給他,想讓他高興,不惜以人命相送。讓他看腦花炸裂,看血染當場、血肉模糊,只要是他喜歡的,都可以給他。
李南淮看着他,突然朗聲一笑,“陛下把俘虜給臣,不如把自己給臣,臣才算開心。”
謝熠秋輕撫着李南淮的臉,只見李南淮魅色乍現,狠狠将臉覆了過去,策馬狂奔。謝熠秋的心險些跳出來,只覺得身下硌得慌,好似有什麽在瘋狂地撞着自己,嘴上被死死咬着,他便狠狠地咬了回去,聽見對方悶哼了一聲。
到了一處空曠的地方,李南淮停下馬,将人給抱下來,才突然笑了,道:“陛下是想咬死臣?”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幾乎看不清了周圍的環境,謝熠秋還沒從方才那股勁中清醒過來,滾燙紅潤的臉隐匿在了黑夜中,本以為接下來會是自己想的那樣。
結果李南淮忽然牽起了他的手,看不清的表情似乎微微笑了一下,“秋玉,是不是遠一些,臣就不必喚你‘陛下’了。秋玉不知臨牧的風雪有多刺骨,也不知你繼位後璇玑宮有多寂寥。”
“玉衡,朕讓你受苦了。”謝熠秋看着心疼,說話時都帶着幾分哽咽。
“臣被禁足,是因為犯了錯,讓你置身險地。被派往臨牧,是陛下信任臣,讓臣為你守國土。這所有的一切,臣都願意替陛下承受,替秋玉承受。”
“臣在臨牧聽說一個民俗,兩個忠貞相愛之人将自己的血融在一起,便給彼此系上了一條紅線,此後就算是死了,到了奈何橋頭也能順着紅線找到彼此,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謝熠秋從未聽說過這個習俗,或許只是中原沒有罷,天下之大,總有很多難以預知的事情,就如現在,他很想在自己身上劃下一刀,看血液流淌,與他的至愛之人相融,永遠相守。
“玉衡,你帶刀了嗎?”他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箭用完了,沒帶刀,”李南淮摸着身上,笑笑道,“倒是帶了個火折子,不怕天黑了。”
謝熠秋說話像是在試探,又像是斬釘截鐵的宣告,“已經走出去這麽遠了,那今夜便不回去了。”
李南淮突然輕笑,“秋玉不怕裴總管再禁足我?臣也怕旁人說臣狐媚惑主,把你帶壞了。”
“朕是天子,不會讓他禁足你的。還有,狐媚惑主這個詞用在你身上,朕很喜歡。”
李南淮的眸中閃過一道光,怔了片刻,沉沉開口:“那臣便得寸進尺一下了。”
不遠處的山裏一旁是個山崖,但山路并不難走,山腳坡度很緩,崖壁上有個洞,夜裏可避風。
這地方,謝熠秋能記起那年那日,他與李南淮的一切,沾染着鮮血的石頭被丢在一旁,好似見證了一場盛大的野合,在閃着火光的山洞裏被照耀着。夏夜的炎熱與洞中的寒意交錯,露珠順着石壁滴落。謝熠秋仰着頭,想着往後的生生世世,都能與玉衡在一起了。
只是被石頭劃破的傷口、與那處的疼痛,在缱绻情意之中更顯難忍,他臉上冒出了冷汗,卻還是受着這上天賦予他的與玉衡經久不息的熱烈。
謝熠秋疼的睜開眼,恍恍惚惚之中,只見一人拿衣袖輕拭自己的額頭,腿上劃破的傷已經不見了血跡。
他看着那人俊雅的面容、高挺的鼻梁、墨色眉宇,緩緩伸手,“玉衡……”
顧濯見他終于醒了,趕忙抽開手,立在一旁,“陛下,臣方才出去打探了一番,才知道這山路并不難走,只是陛下眼下腿腳不便,要不……臣先去找人?”
顧濯知道自己是絕對不能再與這人呆在一起了,況且謝熠秋這腿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難不成他還要一直陪在這裏等死?
見謝熠秋突然頓住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問:“陛下,您看您能不能委屈一下,在這裏等臣?”
謝熠秋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眼神瞬間化作冰刃,咬着牙從嘴裏蹦出幾個字:“顧濯!”
顧濯心底突然咯噔一下,他就是想下去找人罷了,怎麽還惹怒了他呢?!
謝熠秋嗓音陰沉沙啞,“方才你用哪只手碰朕?”
“兩只手……都碰了啊。”
“那朕!”謝熠秋急地咳嗽了兩聲,“回去……便砍了你的兩只手。”
這只受了傷的猛獸,就算是自己離死不遠了,也不願意讓人碰他。顧濯照顧他,反而還有罪了?!
“臣……”顧濯嚴重懷疑自己最近水逆!怕是命犯煞星,好一出農夫與蛇恩将仇報,竟然在自己身上上演了?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後悔,非常後悔。
他就不該跟過來,就不該救他,就應該看着謝熠秋被人謀害、曝屍荒野,而後被野禽野獸啃食!
但是,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來到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幫助李南淮幹死謝熠秋啊!雖然昨天經歷的那些不是他想象中的起兵反叛,但也确實是為了弄死謝熠秋的手段啊!
現在除了後悔,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扇自己一巴掌。但是,晚了,只要謝熠秋一天不死,再後悔也得忍着。
他咬咬牙,直接跪地。
“臣只是擔憂陛下,實乃無心之舉啊!臣看着陛下疼痛難耐,自己也心如刀割,若這世上有一種靈丹妙藥,能将陛下承受之痛苦轉移到臣身上,臣甘願上刀山下火海去尋找,恨不能——替陛下承受這一切肌膚之痛。”
肌膚之痛再痛,也抵不上心裏的痛。區區顧濯,一個憑借長相到自己身邊的人,一個動不動就滿嘴謊話的廢物,都知道擔心他,知道他受了傷,身上疼。那人,卻什麽都不知道,還要往他身上紮刀子。
謝熠秋都不知道,為何會有那麽狠心的人。
他輕哼一聲,扭頭靠着牆,道:“你去找人吧。”
顧濯這才松了口氣,連忙又噓寒問暖一番,然後出了山洞。
沒走出多遠,便見到有禁軍找到這裏來了,顧濯欣喜,終于柳暗花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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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守在謝熠秋的營帳外,個個焦頭爛額,太醫給謝熠秋看了傷,寬慰說:“陛下只是被樹枝刮破了皮,又摔了骨頭,傷了筋骨。幸好處理的及時,不然怕是會傷風引發感染,陰邪侵體。臣已給陛下開好了方子,陛下只需盡力調養,假以時日,便能痊愈。”
周圍大臣聽着松了一口氣,卻還是吊着精神,還不知道謝熠秋又要怎麽發脾氣呢,特別是遇到這麽大的事。
聽聞錦衣衛在林西附近見到了死去的蒙面人,還有逃跑的痕跡,樹枝上有刮着的金黃色的布。大臣們聽聞後,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昨日他們的陛下竟被人追殺。
錦衣衛同知魏霄侍候在側,以及顧濯。謝熠秋冷冷開口,“給朕查查,那些人是何來頭,務必找着幕後主使,殺之。”
魏霄應聲,“是。”
顧濯不自覺在心裏冷笑,這魏霄與李南淮看着不對付,實際上卻是相互包庇。謝熠秋派魏霄去查這件事,這不明擺着就是查不到李南淮頭上嗎?
這倒是件大好事。
“顧濯。”
顧濯的思緒被謝熠秋這一聲給拉了回來,他急忙應聲,“臣在。”
他突然想到在山洞裏發生的一切,自己好像趁人之危對謝熠秋做了不少不好的事情。雖然在他看來是好事,但謝熠秋一直都沒領情,而且還說——
“那朕,回去便砍了你的兩只手!”
顧濯突然害怕了,不敢直視謝熠秋,卻見謝熠秋冷厲的語氣硬生生擠出幾個字。“讓太醫幫你看看你臉上的傷。”
看傷……顧濯竟然忘了,自己臉上還有傷。
太醫應聲,“臣定盡心竭力治愈陛下與玄師。”
顧濯怔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聽見的話,急忙道:“臣,謝陛下。”
顧濯出了帳子,身後跟着太醫,緩緩舒了口氣,見魏霄也跟了過來。
“從昨天開始,顧玄師一直陪伴在陛下身邊?陛下受傷,也多虧了玄師照顧,難怪陛下能對玄師這麽關心。”
顧濯心說,昨天那人可不是這樣的,恨不得吃了他呢。
他卻只能故作客套,道:“照拂陛下,本就是臣子該做的。何況,我與陛下之間,本就該互相照顧。”
魏霄道:“也是,不過我還有一事想問玄師,你可有看清那些刺客是誰?”
刺客是誰,顧濯就算看清了也認不得啊,都是蒙着臉的,都提着刀,都兇神惡煞,這玩意還能看出來是誰?難道不是李南淮的人嗎?或許是魏霄為了走個形式,故意來問他一番。
“那些刺客身手矯捷,我與陛下一路逃跑,實在看不清。”
魏霄若有所思,最後拱手離開。
到了夜裏,顧濯探訪李南淮,見他好端端地坐在這裏,不自覺松了口氣。
李南淮玩笑道:“你不好好養傷,還有心思到這裏?”
“小小傷痕罷了。”顧濯坐下,“殿下在我面前不必藏着掖着,昨日之事,我與陛下遭刺殺,可是殿下所為?”
李南淮看了眼他,眸子微微含笑,叫莫影倒了茶。“我可沒有藏着掖着,是我做的我一定會承認,不是我做的,你又讓我承認什麽?”
顧濯神色中滿是不可置信,他竟一時不知道這個李南淮到底是要做什麽。明明是他把謝熠秋引到林西,然後謝熠秋便遭到了刺殺。如今他又說不是他做的,到底是自相矛盾。
“昨日天色已晚,林西險峻陰翳,我便早早出來了。你信不過我?”
李南淮的神情看起來人畜無害,像是真的此事與自己無關一樣。
顧濯道:“殿下若說我信不過你,那我真是有一萬個冤屈啊。我只是覺得,就算有人厭恨陛下,就這麽公然出手,怕是不妥。況且林西雖偏僻,卻還還在皇家獵場之內,冬獵時候魚龍混雜,難免讓某些不懷好意的人混進來。殿下雖身懷絕技,有高手在側,卻也不得不防啊。”
李南淮輕哼一聲,“你确實心思缜密,所以你懷疑這些刺客不是沖着陛下而來,而是沖着我。”
“自然是有這個可能。”
“但是刺殺我一個落魄世子,與刺殺金尊玉貴的陛下,可是完全不同啊。”
“那當然,所以我定會給陛下觐見,嚴查幕後指示者。”
顧濯拱手離去,茶盞裏的茶水已經涼透,靜靜地放着。李南淮手指把玩這空了的茶盞,道:“顧濯的心思确實不容小觑,懷疑是我的時候,他能閉口不談,絕不讓我與刺客扯上關系。知道不是我的時候,又能看得出來我與那人必有着生死嫌隙。”
莫影道:“所以殿下不必再擔心了。”
“我自然是不擔心,有這麽一個好幫手,我想讓誰死,都不需要我親自動手。你去告訴魏霄,只管去查他那好兄長,有顧濯坐鎮,即便皇帝懷疑是不是魏暢做的,他也不得不信。”
“是。”莫影出去了。
待莫影出去一後,李南淮淡淡一笑。那些殺手雖确實不是他派去的,可謝熠秋倒真的是他引去的。
帳子裏很是寂靜,李南淮靜靜坐着,見王宏匆匆從外面回來,道:“世子,魏暢上奏陛下,說自己抱病,要回帝京了,馬車已經套好了。”
李南淮聞言,立馬起身,手上拿了把弓箭,大步流星出去。“那就讓他走不了。”
獵場外燃着星星點點的火把,一個人影鑽進了馬車,車夫牽着馬,魏暢坐在裏面,道:“先去裴府。”
誰知下一刻,一支箭射中了馬匹,本是以為就這麽安靜地走了,結果馬脫了缰,車夫用勁去拉也沒能拉住。
還沒出去,魏暢便經歷了大的颠簸,狠狠抓着車廂,不知道外面被誰鉗制住了馬,這才停下來,魏暢驚魂未定,急忙掀開簾子,卻見那熟悉的身影在自己面前。
魏暢大驚失色,“魏霄。”
魏霄帶着人,一副難看的臉色盯着魏暢,開口道:“将人拿下。”
下一刻,魏暢便被人拉了出來,狠狠按在了地上。
“魏霄,我可是你兄長!”
魏霄冷冷道:“我秉公執法,就算是親兒子也得拿下。況且,你是二姨娘所出,哪裏算得上我的親兄長。”
在旁人眼裏,魏霄這個嫡子一貫的金貴,在魏家便是最受魏父所愛,到了朝廷之上,又受到皇帝的賞識。他品行高傲,但也是實在有資格高傲。
而這個魏暢,雖說是魏家的長子,卻不是嫡子,但魏父也是将其好生養着,讓這兩個二字齊齊在皇宮中謀了差事,做了太子的貼身侍衛。
只是後來不知怎麽的,謝熠秋繼位之後,便只提拔了魏霄,而沒有提拔魏暢,甚至将其貶官,只做了一個庫部員外郎。
如今的情形,就是魏霄親手将自己的哥哥拿下,毫無人情味。
遠處的李南淮站在高處,盯着那地方,見顧濯匆匆趕去,他才離開。
魏暢被按在地上,渾身顫抖,“魏霄!父親養你一場便是要你這般對我,你的親兄長!只因你是嫡子,你便可以目無章法,以公謀私?!”
“父親可從未在意過嫡庶,反倒是你,天天将嫡庶挂在嘴邊。當年你通風報信,已經有愧于父親對你的栽培,如今又偏偏要做大逆不道之事!”
魏暢大笑,“我何時做過?你莫要信口雌黃!”
魏霄靠近他身邊,道:“當年若不是你不顧我勸阻,一昧要回皇宮,陛下怎會現在還受小人監視?世子殿下當年又為何會被奸人所害,禁足、外遣。”
若是當年沒人通風報信,裴錢不會知道謝熠秋與李南淮偷偷溜出皇宮才躲過一場宮變,他也不會急忙提早處理了混亂,也不會提前拟好了假的旨意說是先帝托孤,更不會着急将李南淮與外界隔絕。
裴錢雖然手握重權,卻沒有兵權,唯一的長處便是能近身接近先帝,能派遣錦衣衛。手下還有不少宦官,以及結了集團的官僚,這些人都沒有兵權,只有一張能殺人的嘴。
而裴錢将衛景良騙入皇宮,首先便是要殺人滅口,奪取禁軍的指揮權,而後殺了太子。他可以留世子活命,但絕對不能讓世子與外界聯系,因為遠在青甘的地方,還有數以萬計的青甘軍隊,他們可以守衛北明的邊疆,自然也能殺回帝京。
若沒人通風報信,李南淮可以避免他與謝熠秋經歷的一切,可以遣書快馬傳到青甘,他的父親是前青甘王,是先帝欽封的玄宇将軍,可以來帝京護駕。
但是那時候一切都晚了,知道太子沒死,又與世子在外面死裏逃生回來了,他們當然能知道,衛景良一家被滅門,是錦衣衛幹的,當然也能知道錦衣衛是裴錢的手下。
所以裴錢便着急将假拟聖旨,以此控制大權,又将李南淮禁足。
外人只知道,先帝看重裴錢,所以臨終托孤,将大權交給了裴錢,李南淮因為私自帶太子出宮,犯了錯,所以才被禁足。一切都看起來極為平靜。
而這些事本不該這樣發展,一切都因魏暢而改變。
魏霄眸色淩厲,“你膽小如鼠,一昧求榮,怎會不知陛下為何将你貶官?你做的那些龌龊事,還敢在這裏怨天尤人?”
魏暢目眦欲裂,“所以是李南淮指使你的?”
“還輪不到他指示我,你自找的,何故怨恨他人。”
“我不怨他怨誰?自始至終,他都告訴陛下,是我膽小,是我求榮!你們這些英豪,不怕殺身之禍,專門沖着殺人的地方去,我怕短命!我若死了,你母親,我那嫡母,要如何待我娘親?魏霄,嫡母待我娘親不好,我卻不能害你,你是魏家的頂梁柱,我只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庶子。我不能怨恨你,不能怨恨陛下,也不能怨恨遠在南海的衛揚,更不能怨恨庇護我的裴總管,我不怨恨李南淮,我還能怨恨誰?魏霄,你能否給我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