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過年了,公司大部分的項目已經進入收尾階段,加班的人并不多。開放式的辦公區裏燈已經關了大半,只剩下零零散散幾個區域還有光亮。
這樣安靜的環境裏,很容易讓人沉浸在某一種思緒中無法自拔。
南秋看着手機上自己給霍承發的那幾句語氣生硬的話,有些後悔,可是已經過了消息撤回的時限。
而那一句“姐姐”,讓她被迫回憶起小時候在得知父母離婚、媽媽和自己将無家可歸時,父親潘恒跟自己說的那些話:
“走之前把你房間收拾幹淨,你當姐姐啦,房間要讓給弟弟住,知道嗎?”
媽媽的來電打破了辦公室的這片靜寂,也将她從回憶的黑洞裏拽回現實。
她定了定神,接起電話:“喂,媽,怎麽啦?”
媽媽的聲音一如往常:“小秋,下班了嗎?我看天氣預報說最近北京降溫了,你沒感冒吧?千萬注意保暖啊。”
“放心吧媽,你最近怎麽樣?”
“我挺好的。你外婆最近有點感冒,還老念叨你呢,總問我,小秋什麽時候回來。”
南秋急得趕緊問外婆身體情況,得知沒什麽大問題後,才放下心來回答春節放假的事情:“我年前還要忙一陣兒,最近已經在搶票啦,媽,你和外婆放心吧,我肯定盡早回去!”
“行,那沒什麽事你就趕緊忙吧,忙完早點下班休息,別太累,身體最重要!”媽媽在電話那頭不放心地囑咐道。
“嗯,這就準備下班了。哦對了,最近……潘恒沒找你借錢吧?”
“沒有啊,怎麽突然問起他?他又找你借錢了?”媽媽語氣忽然凝重起來。
“他沒找我。”南秋放下心來,“媽,等過了年,你來北京陪我一起看看房子吧,如果有合适的,我想早點買了,接您和外婆過來住。”
自打小時候跟着媽媽被迫搬離那個曾經屬于過自己的、幸福的家以後,南秋就暗暗發誓,以後一定要買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跟媽媽一起住。
正是為了這個目标,她大學期間拿獎學金的同時,還打了很多份工;上班以後更拼,努力工作,漲工資、拿獎金,生活上能省則省。所以,在她27歲,也就是畢業五年繳足社保之後,就開始觀望在北京買房的機會。
只是那時自己的存款只剛剛夠在五環外首付一套面積最小的開間,她想要的,至少是可以讓媽媽和外婆也住進來的那種房子。
挂了電話之後,錢和房子的事情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
算了,不想了,先下班吧,再不走該打不到車了,難得陳昭宇發話今天可以報銷。
她看了一眼手機,不知不覺都快八點了,解鎖後手機界面還停留在跟霍承的微信對話框。
她心裏默默抱歉一秒,又審視了一次自己說的話。
好像、應該、也許不會引起什麽誤會吧?為了避免越描越黑,她沒再多做解釋,打開了打車軟件準備叫車。
忽然跳出來的語音電話擋住了她要呼叫出租車的動作。
是霍承。
不是說下班時間不談工作嗎?怎麽這會兒給我打電話?
南秋做了一番心理建設,重新坐回工位後才按下接聽鍵,打算随時迎接加班。
“喂,霍組長。”
“南秋,你還在公司嗎?”
電話裏很安靜,那麽他肯定不是在公司,也沒在外面,可能已經回家了。
呵,果然。
如果沒猜錯的話,對方接着就會問“你手邊有電腦嗎?”
南秋等了幾秒,見對方居然沒問後半句,于是回答道:“我在公司。霍組長是有什麽急事嗎?方案我今天會加班修改,明天争取早些給你。”
潛臺詞就是:聽到了嗎,我現在在忙着幹活兒,如果不是要緊的事情,請不要打擾我的加班,不然明天的方案給不了,到時候別怪我。
“明天給不了就後天再給。別加班了,下樓吧。”
電話中伴随着他聲音的,還有一記響亮的好像在關車門的聲音。
南秋懵了。什麽意思?這個點兒了還得出外勤?
還是直接來公司抓人?有沒有人性啊?
“不是,霍組長,到底什麽事?是有什麽臨時任務嗎?”
“沒有啊。”他說得理所當然,“我只是碰巧路過,提醒一下——你該下 班啦 !”
“……”
南秋本來準備了一肚子反駁的話,比如“這個事今天真做不了,春節和情人節的方案更急一點”,或者“那如果這樣的話,方案只能是延後一點交了,大家真的忙不開”,又或者“霍組長,這種突發情況我們是得按照專項來收費的,很貴的”,諸如此類。
可聽到霍承的話,她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下來吧,我等你。”霍承的聲音明亮而雀躍,“姐……咳咳,南秋小姐,請不要讓我等太久。外面真的超冷喔……”
南秋挂了電話,眉眼間流露出疑惑,可嘴角卻不受控制地揚起。
她快速收拾好東西,穿好外套,離開辦公區走向電梯間時,甚至不自覺地跑了兩步。
可能是第一次被甲方通知不用加班的感覺太美妙了?
南秋只能這樣解釋自己現在莫名湧上的愉悅情緒。
她從寫字樓的大門走出,舒适的暖空氣瞬間離自己而去,摻雜着小雪花的濕潤冷風迎面而來,讓她下意識将大衣的領子緊了緊,把下半張臉埋在厚厚的羊絨圍巾裏。
當眼睛突然遇到冷空氣的時候,會有一層眼淚湧起。
南秋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态——她從大門出來之後,只下了五六級臺階到地面,還沒走到馬路邊,就已經被“凍哭了”。
路燈昏黃,北風嗚咽。
在南秋被冷風吹着、被熱淚映着的模糊視線裏,一個高大的身影帶着一層柔光向自己這邊走來。
“太冷了,走,先進車裏。”
她伸手快速擦了擦眼淚,确認是霍承後松了口氣。
霍承見她淚眼婆娑地看着自己,也不說話,頓時有些心慌:“啊?怎麽還哭了?我真的不是找你加班!我發誓!我就是順路正好到這兒了,你別哭,先進車裏好不好?千萬別着涼!”他指了指身後不遠處的車。
風太大,他伸手想将她護在懷裏,又覺得以兩人目前的關系來看,這麽做并不妥。
于是,伸了一半的手只好輕輕拍了拍她肩膀。
“……沒哭,凍得。”
南秋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到路邊停了一輛白色寶馬320,頓時有些疑惑:“你打車?還是你的車?你怎麽知道我公司在這兒?”
“借的!我一會兒要去還,對,就是上次海底撈那個喝多的朋友,這是他家保姆的車,嗯。”霍承被問得突然,只好随便編了這麽一個理由,總不能直接承認這是自家的買菜車吧!自己現在的人設可是月薪幾千塊的小白領。
可說完他就有些後悔,又錯過了一個跟她坦白自己身份的機會。下次吧,總有合适機會的。
給保姆都配一個寶馬三系……自己還不如辭職去當保姆好了。
她用懷疑的眼神看着他,站在原地沒動:“你朋友家的車,借給你幹嘛?”
“他說他家保姆休假了,最近天氣也不好,怕我上班不順利,就讓我随便開。真的!”霍承說得煞有介事,“好啦,走吧,你衣服這麽薄,這樣站着多冷啊,女孩子很容易着涼的。”
南秋不明白他幹嘛總強調“女孩子”,在這種語境下,他這麽說總顯得兩人關系異常親昵。在她的印象中,被別人當面稱作“女孩子”還是高中時候的事情,連大學期間交往的男友也沒這麽說過——那人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你一女的”。
霍承向前走了幾步,又扭回頭向她伸出手,示意她快跟上來:“這會兒應該不好打車,我正好順路送你回去,真的順路。”
“等等。”南秋跟着他走了兩步之後停住了,“雖然你是我的甲方,我知道你的社會身份,但是我們今天只是第二次見面,我不能保證你不是壞人。所以沒有第三方目擊者的情況下,我随便上了你的車,如果發生什麽意外……”
霍承站着聽她認真分析,忽然笑了:“姐姐,你好可愛。”
南秋有些恍惚,他長長的睫毛上落了幾片雪花,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那幾片雪花在眨眼間不知是被風吹走,還是被他融化。
她想努力看清楚他這雙深邃的眼眸下,到底藏着什麽心思,是真誠還是諷刺?可總覺得視線不那麽清晰。
可能是下雪天有霧,也可能是自己太久沒吃東西低血糖了,反應有些遲鈍。
“你在說什麽?別叫我姐——”
她話音還沒落,他就搶先回答道:“我發誓,我肯定不是壞人。”說着,從上衣兜裏掏出錢包和證件,“我的身份證、銀行卡都在裏面,還有駕駛證,給你。”
他還特意把身份證從錢包裏抽了出來,在她眼前晃了晃。
南秋只猶豫了片刻,便立馬伸手接過,昏暗的路燈下她看到那張寫着“姓名:霍承”的身份證上,一張臉帥得真切。
“等我送你到目的地,你再還給我。如果在路上發現我是壞人,那就直接把我的錢包和證件都丢掉。或者你現在拍照給你的朋友看,說你正跟這個人呆在一起,如果沒有及時報平安,就讓你的朋友報警抓我,這樣可以放心嗎?”他微微欠身,跟她面對面認真說到。
她終于将那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眼神裏藏不住的是屬于少年的真誠和炙熱,讓人在這寒冷的天氣裏莫名覺得心安。
“好。”見他說出來自己所有的疑慮,她也答應得爽快。不就是個小男孩麽,還能把自己吃了?
她把他的錢包和證件攥在手裏,不再看他,徑直向那輛車走去。
關上車門的一剎那,像是鑽進了一個躲避風雪的港灣,她長舒了一口氣。
“吃飯了嗎?”霍承系着安全帶,車裏的空間對于他瘦長的身軀來說還是有些過于擁擠了。
“沒有。”
“正好,我也沒吃飯。想吃什麽?”
“你不是要去還車嗎?”
“他又不着急用。還車也得先吃飯呀。想吃火鍋嗎?或者別的什麽?我請你~”
“不了,我直接回家吧。”南秋看着窗外,雪下得又大了些。
“你住哪兒?”霍承把自己手機遞給她,“直接輸個地址吧,我送你回去,如果沿路有遇到想吃的,我們就随時停車?”
南秋轉回頭看他,沒想到這小子還挺紳士。她在他手機上輸入一個小區名稱:“這裏。謝謝霍組長。”
他拿過手機,一臉得逞的笑容:“哇,這下我知道姐姐住在哪裏咯。你這會兒不怕我是壞人?不怕我去你家蹲守?”
南秋看他樣子好笑,話說得有些幼稚但并不讨厭。
“切。那你應該蹲不到了,被你知道地址,我第二天就搬家。”她在車裏暖風的烘烤下,人漸漸放松下來,語氣也懶洋洋的。
“幹嘛,這麽怕我找到你嗎?”
“對啊,怕你追到我家,讓我加班。”她臉上帶了些笑容,“我可不想噩夢成真。”
“哇,你還夢到過我?”霍承開着車,嘴也不閑着,語氣還帶了些興奮,“什麽時候的事情?”
南秋想,這小子怎麽總是抓錯重點呢?
“沒有。我是夢到過趙建山帶着湯仔上門催我要方案,還要出一篇有深度有內涵的稿子,同時要給他找20家媒體,并跟我說這些都必須在一個小時之內完成,不然就把我家拆了。”她說出來覺得有點荒謬,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跟自己的甲方,說自己夢到過他的領導,怪怪的。
“很離譜吧?怎麽會有人做夢都是工作的東西呢。”她自嘲地笑了笑,側過臉看了看正在目視前方專心開車的霍承,“不過你作為甲方,遇到我這樣的應該很開心。”
“姐姐,”他似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你那段時間一定是壓力太大了。”
他語氣認真又溫柔,讓南秋甚至産生一種錯覺,好像這個人不是在工作中掌握話語權的甲方,而是一個,朋友?
其實說起來,跟甲方搞好關系,南秋再擅長不過了。
比如對方是個愛追星的小姑娘,那誇她偶像一定是能博好感的,如果能搞到偶像的演出、演唱會門票,那更能把關系處得牢不可破。這一點也适用于客戶家裏有孩子在追星的情況。
如果對方是年紀差不多的男生,那就軟硬兼施,可以在緊急時刻适當替他做些工作,為他省出時間跟女朋友約會;但也得在忙不過來的時候堅決推脫,對方多半礙于面子不會太為難。
如果對方是個搞事業的女強人,那直接了當跟她談工作就沒什麽問題,偶爾在投資、健身、護膚、養生領域找點共同話題,也不是難事。
如果對方是個中年男領導,那就更好辦了,擺出一副需要指點的姿态,讓他有機會展現自己的“博學多識”,再時不時肯定一下他的決策眼光,基本就會成為對方心中的優質乙方了。
……
諸如此類。
她在職場中有一套完整的行為邏輯體系,根據對方的年齡、地位、性格、興趣愛好,可以給出不同的應對方式。
總的來說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戴着讨喜的面具,做一個被人信任、随叫随到、處理麻煩的工具人。
那霍承是怎麽樣的呢?
按理來說,這種畢業後剛工作的小孩,相處起來應該毫不費力,他們處在從學校向職場身份的轉換中,忙着成長為一個真正的大人,而這個時候通常都會有公司的前輩帶領着他成長,自己作為合作的乙方,只需要簡單配合就好。
但霍承似乎并不是這樣。他身上沒有那種面對陌生職場的膽怯,也沒有想要積極融入“大人世界”的踴躍,更沒有自己空降成組長的心虛。
包括他在工作之外跟自己說話時,雖然總是不合時宜地喊“姐姐”,但也沒有讓人覺得他處在關系的弱勢方,而更像是一種同齡人的交流。
“壓力大的時候就容易做噩夢的。”他又補充道。
“可能是吧。”
南秋輕聲答了一句,低頭看了看自己攥在手裏的霍承的身份證,目光掃過出生日期那一行……居然是“2”字開頭?
“我天!你是00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