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神

第43章 章

第 43 章

9.

斯特蘭奇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大床上，應該是旅館。他盯着頭頂有着精美浮雕的天花板，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突然一躍而起。

他要去找卡門。

他知道卡門不在這，他也知道那個男人曾經有一瞬是想丢了他，後來出于其他什麽顧慮，他才下定決心要帶着他。

但這些斯特蘭奇都不在乎，他早就不是自尊心很強、一點就炸的少年人了，也不在乎卡門是為了其他顧慮才接受與自己綁在一起，總之斯特蘭奇現在就是要找到他，他心裏有個疑問，不是說被卡門打暈了就能假裝忘了的。

“客房服務。”

有服務生敲門的時候，斯特蘭奇正忙着四處尋找自己那雙沾滿紐約郊區泥漿的皮鞋，未果後才一臉郁悶地換上酒店特有的拖鞋，走到門前警惕地打開一個小口。

“我想我沒有叫客房服務。”

“是與您同來的另一位客人，他要求我在您醒來後通知您到樓下找他。”

法師皺起眉，“你怎麽知道我會在何時醒？”

黑人服務員笑了笑，“我并不知道您會在何時醒，具體時間是卡斯先生告訴我的。”

斯特蘭奇一點也沒有懷疑這個卡斯先生是誰，說起來有點諷刺，兩個連架都打過了的人，現在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斯特蘭奇按了按肚子，無奈地道，“請問你們現在提供什麽餐飲服務嗎？”然後他就發現面前這個戴着金屬框眼鏡的家夥以一種很微妙的意味在望着他。

黑人再度開口，優雅中又不失恭敬的，“當然，您睡了很久，正趕上晚餐。遺憾的是，我們酒店并不提供尋常的飲食服務。”

法師立刻抓住了其中的關鍵詞，“尋常？”

“普通意義上的。”

斯特蘭奇意味深長地收回視線，徑直朝樓下走。

他現在開始好奇卡門究竟把他帶到哪裏了。

……

他走下樓，卡門就在不遠處一張單人沙發裏獨自看報紙，跟自己有些狼狽不同的是，他換了一套嶄新的灰色西服，剪裁合身，線條優美，漿洗挺括的白襯衫衣領解開最頂上的兩顆紐扣。他在刻意的面無表情，于是那張原本比起人類更像雕塑的臉就更加毫無生氣了。

鼻梁，下颚，眉角……白熾燈下的卡門就像一個眼珠會動的完美雕塑。

雕塑自然是不會對人類女人的搭讪有所反應的，所以當走進時，斯特蘭奇看到有個頭戴黑紗的□□女人正很難過地從他身邊退了開來。

他打了招呼，然後坐下，指了指周遭裝飾華美的酒店擺設，一臉無賴道，“先說好，我沒錢。”

“這裏使用的貨幣也不是美元。”

“我猜也不會是什麽歐元克朗。”

“一種特制的金幣，由經理限量發行，只有會員才能搞到。”卡門放下報紙，誇獎了一句，“全世界最可靠的酒店連鎖了，家族企業，世代傳承，金幣的式樣幾十年沒變過，很老派了。”

有個路過的引路侍童聞言擡了下帽檐，低眉順眼接口道：“經典恒久不息，先生。”然後又畢恭畢敬地離開了。

卡門“唔”了一聲頗為有趣地看着他的背影，指着那人告訴斯特蘭奇，“這個家夥三十年後會是酒店最年輕的經理，喜好收藏，我轉手過他不少金幣，都是這一年的。看來他從小就有這個傾向。”

說完他遞給法師一枚金幣，正是酒店流通需要的那種，斯特蘭奇把它放在掌心，翻來覆去地觀察着，“有什麽兌換比例嗎？”

“不好說，通常一個要求一枚金幣，要求不分難易，訂一間房是一枚金幣，買一把槍也是一枚金幣。”

他沒說下面的一句，但斯特蘭奇已經大致能猜出這裏是什麽地方了，沉默了一會兒，“那訂一份晚餐呢？”

卡門微笑道：“這裏沒有晚餐，或者說，一具屍體算一餐分量，如果有一天你殺了人卻懶得收拾屍體的話，只要撥得出電話號碼并出得起金幣，會有專業的人替你收屍的。”

斯特蘭奇把玩了一會兒手中的金幣，“……你經常撥出那個電話號碼嗎？”

“我做的事通常不需要毀屍滅跡。”

他們一并沉默了，三平米大小的空間內再度安靜下來，仿佛都在等，等着對方去把這份寂靜戳破。

最後打破了寂靜的人是卡門，他問他：“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我的？”

斯特蘭奇沒說話。

“就因為目睹過我的一次失敗逃亡，所以你就在心裏可憐起我來了——你不用反駁，不僅可憐，還有親近，甚至還有責任感。你還記得最初見面時，你是怎麽看不起我的嗎？”

“……”

“你高傲、刻薄，一點也不善解人意，我不是故意指責你的意思，你的優點也那麽明顯，之前不是說了嗎？我曾經覺得古一選擇你是她年紀大了老年癡呆，但哪怕我本人都已經否定了這一點。”

“……”

卡門嘆了口氣：

“你有點善良了，孩子。”

“……”

頭一次明明被誇了但是一丁點喜悅的念頭都生不起來，剛剛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壓抑氛圍也全被卡門一句話擊散了。斯特蘭奇一臉血地看着他：“你說什麽？”

“我在誇你善良。當然，三十多歲的成年男人很少願意承認這一點，它當然是個好詞，但如果真正嚴肅的把它冠在某個人頭上時，我們的第一反應還是別扭、害羞，想起自己做過的某些不為人知的壞事，覺得自己其實不太配得上這個詞。”

他聳了聳肩，“怎麽說呢，人有的時候總會過于看不起自己，但說到底，不少人确确實實是能分到善良那一類的，正好，你也在那個陣營裏。缺點什麽的根本不必在意，一棵樹枝幹就挺拔硬氣，就算偶爾冒出點斷葉斜枝，剪刀修剪掉就可以。”

“你到底想說什麽。”法師問。

“我想說，你真是個好人。無論你高傲、刻薄還是毒舌，你的本質仍舊是好的，所以昨晚你才想救我。”

斯特蘭奇看着他：“你接下來是不是又要說但是了？”

“你看，不僅善良還有點聰明，是個繼承人預備的好選擇。但是年輕人，你身上還有另一個很顯著的特點，不——不是你直到現在還拒絕相信繼承人這一點，你那麽聰明，既然我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你不會不明白，但你究竟要不要當繼承人，那是古一要操心的事，她刻意安排我們一起通過阿戈摩托之眼回到過去，無非就是想通過我，教會你某些她不太方便出手的事。”

“比如說……”斯特蘭奇開始有不好的預感。

“比如說，你的善良有點天真了。古一欣賞你的聰明，欣賞你的善良，欣賞你的天真，但通常能把這三樣聚在一起的人，過程結局都不太美妙。她很擔心萬一有一天你不再天真了，另外兩樣是不是也能保得住。”

卡門直接把話挑開，忽的咧開嘴笑了：

“你反應過來了吧，我是個殺手，職業的，口碑很不錯，三十年後也是這家酒店的忠實會員。順道說一句，這裏除了你之外的每個人都和我一樣，那些手裏捏着信件的人，你以為他們在認真讀信嗎？不——”

“他們只是在挑選任務。”

“殺人的任務。”

“就在剛剛那個女人也塞了一張給我，她請我殺了她的親哥哥，我告訴她我沒空，所以她才一臉難過地跑了。”

卡門看着面色蒼白的法師，臉上逐漸露出兩個甜蜜的酒窩：

“現在呢？你還想不想去救我了？如果不救的話，按照歷史正常的發展，我會在暗無天日的教堂裏獨自度過受盡折磨的幾十年。但如果救了的話——”

“閉嘴……”

卡門假裝沒聽到他的喃喃自語，仍舊微笑着說：

“你就會救出一個殺人犯了。”

……

生存還是毀滅。

這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為什麽卡門非要把一切攤這麽開講給他聽呢？有那麽一瞬間斯特蘭奇很怨恨他，他一點也不想在這個選擇中做出決定，為什麽明知道一個人即将要過上很悲慘的命運卻不能去救他？為什麽這個人非要是一個做盡壞事的殺手？

那麽多為什麽，他覺得自己已經有些崩潰了。

卡門站起來，看着他，白色卷發冷漠又壓抑，他說，“去吃飯吧。”

這一刻斯特蘭奇感覺自己的靈魂與□□分割開來，一方以極端的角度審視着另一方，他看見那團名為史蒂夫·斯特蘭奇的腐肉茫然地點點頭跟在卡門身後，門後面的世界似乎很不同，時代就不一樣，但是斯特蘭奇什麽都沒注意到，他滿腦子都是那個做不出選擇的選擇題，直到一份中國料理被端到他面前時，法師才終于開口說話。

“我們可以去把他救出來，然後不讓他再過那種生活。”

“我代表本人拒絕你。”

斯特蘭奇緊緊地盯了他一會，像是在推測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推測不出，“為什麽？”聲音故作平靜。

卡門把勺子插在炒飯裏攪了攪，疲憊地說：“因為我不相信命運能被改變。過去是未來的引子，只要改變了一點，你就不知道将會通往哪一個未來了。你不知道自己會得到什麽，更不知道會失去什麽。”

“那你為什麽還要我做出選擇？”

卡門放下勺子，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

他說，“大概是想讓你清楚，我根本從不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