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千年前誇下的海口,即使一睜眼就是千年後也依然要遵循下去。
早餐時沒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中島春宴心裏就怪不習慣的,詢問蜜蟲也只得到小姐姐微笑着搖頭,但晴明能去哪裏呢?印象裏,他幾乎沒有晚歸的時候,連出門都很少,除了登門幾次的大天狗和荒川之主,昔日以「安倍晴明」之名結下的緣分,也随着被他放棄的身份而消失殆盡。
妖怪晴明即使擁有自由,也是無處可去的,畢竟他如今的身份,是無人知曉的「正成」。
放下碗筷,紙門外是一點淅瀝的雨聲。暮春最後一場雨略有些清寒,空氣還有些潮濕,蜜蟲跪坐在玄關處為她準備好一把折傘和當天的便當。
按她的腳速,這樣下着小雨的天氣,要是不想遲到就至少得比平時早十分鐘。而現在是七點一刻,院子裏的水漏支撐不住沉重的水壓,“嗙”一聲觸及池底的青石板,這說明,和她洗漱時的時間比,十分鐘又過去了。在這十分鐘裏,晴明能去哪?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也不是多了不得的問題,畢竟晴明再怎麽樣也比她這種半吊子野神強得多,能威脅到他的存在幾乎沒有。即便如此,她還是莫名有種,如果現在見不到他就會有不好事發生的郁悶之感。
中島春宴不是那種會忍着別扭假裝無事發生過的類型,順遂心意和上學相比,當然是朋友更重要。
所以她起身,把神社裏裏外外找了一圈。此時的雨比她先前坐在餐室往外看要大一些,絨毛一樣膩在身上。好在晴明也沒有浪費她的時間,神社連着後院的長廊上,拉開一扇紙門,他就站在那裏,像個尋寶游戲似的,終點處的寶藏聞聲回頭望了她一眼。
一眼夾雜着雨的潮濕與冷清,在看清楚是她後,又很明顯微微笑起來。“不去上學嗎?”狐貍化作的公子身,卻難得換上了現代衣物。中島心裏莫名舒了口氣,便也提起嘴角,“馬上就走,晴明今天要出門嗎?”
“去見一個朋友。”
她沒有問朋友是誰,而是把目光往旁邊榻榻米上掃了掃,後院南北通透,穿堂風經常一陣一陣,下午時她就喜歡坐在這邊看書。印象中,她應該放過一本《梅勒斯》在這裏,都是從幸村學長那借來的書,今天也該還回去了。
“雨一時半會也停不了,要記得帶傘哦。”
可惜她找了一圈,連一頁書影都沒發現。少女忽然蹙起的眉過于明顯,像瓷白的宣紙上落了只飛蛾,小小翅尖橫亘在眉頭。拉開角落抽屜,竟然也沒有。
晴明目光追尋她的動作,“丢東西了?”
“太宰治的一本書,從幸村學長那借的,我記得放在這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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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不要急。”
頗有種陰陽師娓娓道來的腔調,安倍晴明說,“如果你确實把它放在這間屋子的話,書本也不會長腳跑掉的呀。”
“……”
話是這樣講,但因為是神社,書本長腳也不無可能。晴明只随口一提,卻見對方反而狐疑望向角落——新生小妖怪總要避人,都喜歡偷窺着瞧,中島春宴伸手在牆壁縫隙又敲又打,惹得原本還在深思的安倍晴明笑出聲。
“你還真以為書本能變成妖怪?”
“怎麽不能?”
日本漫天都是神魔鬼怪,多兩只小妖又如何?更況且她今天必須把書還回去,萬一真丢了,她可沒錢賠一整套太宰治文集。
大約是看出她真着急,安倍晴明也跳過這個話題,無所不能的陰陽師揮揮手就是幾位式神。式神的效率比她高,幾分鐘後狐貍臉的陰陽師緩慢搖頭,中島就更想不透,唯獨可以确定的是,她确實把書放這裏。
“不太厚,封面是個人物背影,我還跟你讨論過來着……”
晴明反而驚訝了,“讨論誰?”
“太宰治呀。”
幾個字念起來舌尖輕輕觸碰唇齒,中島擡起臉,清潤靈秀的眼中倒映出陰陽師深深思索的樣子。
可他卻說,“但我不知道誰是太宰治啊。”
*
日本經濟發達商業街招牌擠擠挨挨,即使是神奈川這樣的臨海城市,新神的痕跡也無處不在——城市、傳媒、高鐵、信息,美國衆神若将戰場開在這裏,以奧丁為首的舊神毫無一戰之力。
但正是這些構成新世紀人們日常瑣碎的東西,對中島春宴而言反而毫無實感。日本更像一個徒有其名的地域名詞,她對這裏的全部理解,在遇見安倍晴明之後就幾乎被這個名字所涵蓋。
如果用一個詞來代替日本,或許很多人會選富士山或者織田信長,但在中島這裏,沒什麽會比安倍晴明更有代表性了。
但是現在,有人改動了晴明的記憶。
平安京第一人,安倍晴明的記憶被動了手腳。
而他自己毫無察覺。
馬路盡頭的紅燈綠燈交替閃爍,綻開在雨幕中的花便也移動起來。有着急上班的人責備看向人行道前一動不動的那個,日本分秒必争的八點,真是擋路。
傘尖帶着氣蹭過來,瞬間驚醒還在深思的初中生。手腕輕輕用力,一張略帶驚愕的臉就露出來,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校服外套搭在手臂,白衫黑裙,唇紅齒白,手指攥緊松木的傘柄,目光悠悠望過來,長長睫毛下,是萬物也無可企及的瑰麗。
國木田獨步很難想象對方可能是犯下謀殺案的兇手,她不太強壯,面色又過于蒼白,甚至都不是會主動與人攀談的類型,但中島春宴……确實是石原繪美死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而在她走後,石原便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把自己撕裂了。
要說這是謀殺,監控中很明顯是她自己動的手,可要說不是,這也……太離奇。
石原繪美的父母傾盡全力尋求事件的真相,最終武裝偵探社接下任務。
石原繪美究竟因何而死。
而在她死前,中島春宴到底與她講了些什麽。
這個女孩子……
國木田獨步猶豫看着對方似乎朝他歉意地點了下頭後就急匆匆穿過馬路。少女姿态輕盈猶如飛鳥,越過斑馬線後似乎重又陷入思索,過于低速的步伐暴露了她絲毫不畏懼遲到的內心。國木田獨步推了推鏡架,然後神色凝重地看見嫌疑人中島春宴被一個過路人握手搭讪——
“啊這樣缺乏希望一片黯淡的雨日,讓我們一同共赴黃泉吧,小姐。”
國木田獨步:“……”
該死的太宰這個混蛋!不是說上吊去了嗎怎麽會在他前面出現!
*
遲滞的雨霧裏迎面撞上來些許男士香水味,一點點柑橘的味道,和她視線裏一雙濺了泥點的黑色布洛克很不相稱。
“讓我們一同共赴黃泉吧,小姐。”
輕佻得,像珠寶展示櫃中永不落灰的微妙聲線,中島慢慢擡起頭,并不明亮的天色下,她的長發宛若絲綢,鋪散在她的棉質校服上。
那實在不是收到死亡邀請後備受驚吓的目光。
若無其事發出死亡邀請的男人接觸到她的視線後很是玩味地勾起嘴角。中島春宴平靜看着傘下的他,男人皮相尤為好看,應該是不缺少殉情對象的類型,卻在開口的時候絲毫不遮掩話裏的散漫輕浮,正常女性都不會答應。
“請允許我鄭重的拒絕,先生。”
新生的神明也不能脫離正常女性的範疇。
太宰治“咦”了一聲,好像不跟他殉情就是傷害到他了一樣,大聲抱怨,“現在的女孩子真是難約呢。”
中島:“……”
想到這個時間要是再不往學校趕,風紀委員先不提,總一副老媽子心态替她操心的切原就得先炸,中島迅速繞開眼前奇怪的繃帶男人。
太宰治歪着頭看她遠去的背影,笑得很淺,直到那瘦弱苗條的人影消失在人海,他才回頭沖躲在一旁的國木田獨步招手,“國木田君~人已經離開了哦,你可以出來了耶。”
話音未落對方已暴躁揪住他的風衣領子,“那可是我們的嫌疑人啊混蛋,要是打草驚蛇怎麽辦!”
“可是國木田君,要是不在這裏把對方攔下來,那就只能到她學校去堵人了。”
太宰治被晃得圈圈眼還能好脾氣笑着,“那樣的話,對那個小姑娘的名聲也不好吧。”
“……這也不是你去找她搭讪的理由,邀請她殉情了吧,一定是的!”
“嗨~然後被很鄭重地拒絕了。對了!我還想試圖偷走她的手機,結果這個女孩子竟然連一點電子設備都沒有。”
傘下的太宰治繼續微笑,“順便一提哦,國木田君,我的「人間失格」在觸碰她時竟然完全沒有反應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