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回去後竟然就有鴨川的香魚可以吃,中島春宴把源博雅翹首以盼的和歌交還給他,就坐在晴明身邊,拿起他烤好的香魚,看一眼被蜜蟲挂在長廊上的燈籠,就美滋滋啃一口香魚。
平安京的生活真好。
安倍晴明沒有問發生了什麽,但從這條魚烤好的時間被拿捏得如此恰當好處,中島春宴就有種對方其實全知全解的感覺。
她的目光由廊上好奇張望新住所的籠鬼,轉換到捏着羽毛扇,正準備下一輪香魚的陰陽師身上。
白衣的陰陽師即使煙熏火燎,也不會讓人覺得世俗起來。中島春宴舔了舔嘴角的椒鹽粒,舌尖立刻被另一種鹹澀霸道的味道占領,她皺了皺眉,端起龍神為幾人倒好的茶水一飲而盡,就聽見拿到心儀姑娘回贈的和歌,本該興奮的源博雅十分悲傷地說:
“純子拒絕了我。”
她吓了一跳,“不應該啊,那位小姐在收到和歌後很激動的樣子。”
那張被失落的武士擱在地板上的薄片随風而起,中島春宴伸出手,紙片就落到她的掌心。對方的字跡娟秀一如其人,甚至還有一滴被洇濕的痕跡:
「流水落花春去也」
根本沒什麽拒絕的字眼嘛!中島側頭回望龍神,就見對方平靜的眼波之下,也是流露出遺憾之意,他将和歌折疊收好,重又塞回那黎色的信封之內,由蜜蟲遞到武士手邊,才摸摸少女神明的頭,遺憾地說,“純子小姐并非出于沒有相同的心意才拒絕源氏公子的。”
神明的目光仍是懵懂。
籠鬼得意的聲音插進來,“是左京的純子嗎?他們一家因為領了天皇的旨意要被外放出京啦!”
這可是只有挂在書房外的籠鬼才知道的信息!
離開京城對本地的達官貴族而言無異于流放。而牛車這種滞慢的交通工具,此次一別恐怕終生難見。
所以收到和歌的純子小姐反而陷入另一種更為難過的悲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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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為不喜歡啊……
看着武士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原地,中島春宴原本喜悅的心情都難過起來,嘴裏的香魚都不香了。
她局促捏住香魚的竹簽,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對方好,她印象裏,博雅是在百鬼夜行中害怕要死還會努力發出聲音救助別人的好男人。
自她回來後便始終不發一言的陰陽師取走她手裏只咬了幾口的香魚,又塞過來一小碟賣相精美的點心。失落的神明手捧碗碟目光濕潤地瞧着他,晴明卻像沒看見一樣,另收拾出一桌吃食,輕輕将小桌搬到更靠院子的長廊邊。
“這是今年春天最後的櫻花了呀。”
中島春宴這才注意到,平安京各處櫻樹花期已過的時候,安倍晴明家裏的這株竟然還勉強能夠達到賞櫻的标準。
“伫立殘櫻下,想來年秋時。”
氣度軒昂的陰陽師擡首緩緩吟了句和歌,于是就有淡粉色的花瓣從他眼前悠悠劃過。花朵從枝頭墜落,就是一個生命的消失。頂級的陰陽師完全可以制造出永不凋謝的假象,但沒有任何一種咒術可以改變既定的事實,就像時間要往前游走,純子小姐一家就是要被天皇發配到邊境一樣,都是陰陽師也無法改變的東西。
“春天結束了,夏天必然會随之到來。”
晴明挑高了眉毛,舉起一只酒盞,回過頭微微笑着。
“來賞最後一次櫻吧,博雅。”
*
那天直到夕陽漸落,傷心的武士第一次在衆人面前顯現出醉态,被淚水糊住的狗狗眼還在一眨不眨望向櫻花的方向。
博雅會在這漫天飛絮中想些什麽呢?
可惡,原來到最後,晴明還是什麽都知道呀。
清楚一切來龍去脈的陰陽師,竟然還讓我穿着麻煩的十二單束手束腳地參加宴會。
中島春宴咬着果子自以為隐蔽地瞪了陰陽師一眼,卻被忽然轉過頭的晴明捕捉到了。獸型的豎瞳,細細狹長的狐貍眼,凝聚着不加遮掩的促狹笑意。現在的安倍晴明正是意氣風發的青年模樣,一舉一動也比千年後的更加活潑。
她被吓了一跳,重新坐正後斥責道:“晴明真讨厭!就知道會吓唬我!”
青年眨着眼一副無辜模樣,“明明先瞪我的是您才對。”
(是敬語啊。)
調侃的小小姐也好,您也罷。中島春宴低着頭想,在被看穿身份之後,陰陽師雖然沒有做出對待神誠惶誠恐的态度,卻用語言明确了兩人之間該有的距離——從對方把她從自己的牛車上牽下,再傲慢地引入家中,陰陽師晴明的心底對自己這種忽然冒出來的可疑人物究竟如何看待的呢?
一點都不覺得沮喪,甚至于只是順着這個方向思考,她都覺得自己仿佛離陰陽師的距離更近了些。天道很公平,現代的妖怪晴明似乎對她一見如故的樣子,所以她在千年前,就見到了一個疏離、卻按捺不住好奇選擇與她綁定在一起的陰陽師晴明。截然不同的兩種情緒組成更加鮮活飽滿的他,中島春宴摩拳擦掌,迎上對方混血的精致眉眼。
她興奮着說,“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也太奇妙了!”
安倍晴明見她這幅模樣,但笑不語。
“我要如何才能解釋清這些事情呢?莫名其妙的時間流轉,就好像背地裏有一只操控全局的手,靜靜地指引我将要前去的方向。”
晴明反問,“來自未知的指引不會使您害怕嗎?”
“哎?我還沒想到這一點,畢竟我身上沒什麽好被惦記的東西,也無所謂失去。”
中島春宴放下茶碗,有些不好意思的羞澀:“而且至今為止都過得還蠻好的,就更不怎麽擔心了。”
只要稍微靜默,就能看到命運的絲線開始不斷流轉。神明彎起眼眸,并不在意紅線的中心是否為自己,時空跨越會有傷害嗎?改變了未來該怎麽辦?諸如此類的問題,中島春宴都不擔心。
她在千年前走得每一步,通往的都是千年後的未來。
就好像一條河的兩岸,彼此都能看清楚對方,怎麽摸索過去卻是大霧彌漫。而她現在正在經歷的,就是在霧氣中一步一步慢慢挪過去,将兩岸徹底貫通。
只要她不死,一切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這時早就癱在廊柱那裏的博雅忽然“嗚”了聲低低喚着純子小姐的閨名,武士的聲音不大,可惜在場全是非人,極輕易地就捕捉住陣陣呢喃,如此落寞,好像已經忘記了還有別人在。
戀情無望的苦痛,難道還會比必死的結局更加可怕嗎?中島春宴将将對未來燃起的希望與興奮,又因為眼前人的潦倒而潰散了。晴明手指輕撫過她的眉梢,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間皺眉又嘆氣。
“得不到渴慕之人真是可怕啊。”
坐在另一側的龍神聞言笑了聲,“怎麽有這麽老氣橫秋的感慨,您這個年紀,難道沒有過思慕的人嗎?”
中島春宴頭頂冒出一個碩大的問號。
龍神知道自己說出多麽了不得的話了嗎?
“我才誕生三年多而已啊,就算在短時間內接收了普通人一輩子的知識量,這種事情也離我遠得很。”
如果以人類的标準衡量,她明明就只是一個幼崽而已。
幼崽願意主動學習就不錯了,怎麽可能還有心思去談戀愛?
可中島春宴竟然發現,在她這句話後,晴明充滿萋萋荒草的院落裏一時之間竟只有微風拂過的聲音。蜜蟲和博雅作為式神與醉鬼自然不會有所反應,但在場的另外兩人竟然因為她的話反而陷入了沉思。
“倒是第一次聽您談起自己的事。”
晴明說,“唔,才三歲是嗎。”
“……時間是人類的發明,從閱歷來講的話,我知道的也太多了。”
完全表現不出一個三歲孩子該有的樣子。
這樣說來,好像她也從來沒有人類誕生于初的蒙昧時期。從宇宙混沌中被人類呼喚着醒來,一睜眼就是舊神奧丁被歲月侵蝕的臉,他的一只眼已經瞎了,比起和藹可親的老人,注視過來的時候更像個缺乏溫度的雕塑藝術品。即便如此,美國衆神們還是教會了她一個新生神明應該擁有的全部常識。
中島春宴皺起眉,“你們在疑惑什麽呢?”
“說起來,還不知道您是哪一個體系的神明?”
龍神問的很委婉,因為盡管是他,也完全看不出中島春宴本來面目的樣子。
這就是一個很悲傷的話題了。
想到那些迫在眉頭的問題,她又嘆了口氣,“我只是為了回應一個人類的期盼而被對方創造出來的野神,更倒黴的是,現在連唯一的信徒都找不到了。”
沒有信仰的神很快就會消失,而她能多活到現在,很大程度上還多虧了之前與壹原侑子的交易。
與現世結下羁絆的魔女為了能在這個世界繼續活下去,放棄了靈魂與她做了交易。壹原侑子利用魔法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把這些年來積攢的全部代價置換到另一個世界,中島春宴對此了解不多,但好像是為了救異世界的一對情侶。
愛情真是占據人類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啊,看着已經睡着卻還在不斷小聲嗚咽的武士,中島春宴反而感慨着,“可惜我沒有時間去細細體會這種人類的情感了。”
……
“這該怎麽講呢?”
這一次出聲的是安倍晴明。
被譽為平安京第一,退治了無數妖怪的陰陽師,卻發現自己在真正的神明面前,幾乎可以算得上孤陋寡聞的地步。
就比如,安倍晴明可以提前為源博雅的戀情備下用以開導的宴席,卻猜測不出靜默的少女神明會說些什麽。
不,中島春宴給的提示這麽多,有着狐貍般靈秀的他根本已經能猜出故事的大致梗概。
他會特意問出來,只是,只是……
……
比陰陽師更早誕生的龍神用真正神明的眼睛注視着他們。那對綠松石的瞳眸再怎麽溫柔和善,這種時候也只會是看穿一切的憐憫,與默然。龍神作為神明的時間太漫長了,漫長到即使他現在堕化為妖,長生種的清醒也促使他能輕易看穿所有人的心思。
中島春宴聲音沒有太大的起伏,因為對于自己可能随時會消失這件事,她早在誕生之初,就已經看清楚美國舊神們是如何消失的了。她安慰自己,至少還不需要變成鷹,靠公路上被人類撞死的動物為生。
如此一來,神明原本清冷細弱的聲嗓反而變為愉悅。
她擡眸望向院子外面,晴明的宅院位于平安京的鬼門,普通人絕不會輕易靠近的位置,即便如此,人世的喧嚣吵鬧還是能順着結界透過來一點點。中島春宴會喜歡聽這點人間煙火,不是因為她對于人類的态度突然改變了,只是因為,一想到安倍晴明還以一個人類的身份活在這樣鮮活真實的世界,她就忍不住有些高興起來。
一個還持有陰陽師身份的晴明。
如此的俊逸潇灑,雖然說選擇成為妖怪也有點像他能做出來的事,可是她始終想不明白,往後那麽長的時間裏,究竟是什麽促使他發生這樣大的改變呢?
哪怕是為了找出答案,中島春宴現在都多了點更想活下去的動力了。
殘櫻的花瓣飄飄灑灑堆了一地,現代時她與晴明的初次見面也是這樣漫天飄蕩的粉。
懷揣着對過往的回憶,她彎着嘴角,對着正恍惚的晴明笑起來:
“沒辦法呀,沒有信仰的神就是會消失的嘛。”
“不過我和晴明是好朋友,即使為了朋友不用難過,我也一定會努力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