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憤怒促使她認不清自己。
神奈川站臺人來人往,而當腎上腺素帶起的情緒默默消退,她不得不正視起當前最迫切的問題——沒有錢。中島既沒有錢買一張新幹線的票去東京,也琢磨不出能得到錢的方法,她是人類标準中一個未成年幼崽,太正規的地方不會冒險雇傭她,即使她願意做一些不那麽陽光的工作,中島春宴也絲毫沒有門路。
中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弱小的神明,微弱到即使想要為自己的友人打抱不平,對方連「非日常」的力量都不用動用,現實就能将她重重擊倒——這已經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了,她甚至為自己剛剛在石原繪美面前表現的憤怒而感到羞恥——
她的能力真的能配上那樣理所應當的憤怒嗎?
這次還只是失落的龍神,如果下一次,下一次出現的是晴明的敵人又該如何是好?
難道每次都要放出笑掉大牙的大話再一個人偷偷喪氣嗎?
身姿纖細婀娜的白裙少女安靜坐在候車室,車站這種奇妙的目的性非常強的地方,沒有刺激的事物也沒有亮眼的風景,實在算不上發呆的好選擇——或者說,她的存在反而成為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了。
中島春宴身上有一種冷清的特質,因為不是明豔紮眼的美麗,第一眼還沒什麽,而一旦看下去,她的眼窩深深,眼睛明明圓潤可愛,笑起來也眉眼彎彎卻不溫和,是容易吸引特定人群的類型。
所以……
“不要坐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發呆,中島桑,站臺發生意外的幾率是7.9%。”
熟悉的聲音自右邊傳來,都不用擡頭,她就能清楚對方是誰。
“柳學長,”她慢吞吞說,接着沮喪到以手掩面,“學長身體已經好完全了嗎,我最近已經如大家所願跟網球部一起好好學習了。”
“我聽說了,幸村還炫耀自己收到了一個很可愛的弟子。你到車站有什麽事嗎?”
柳蓮二神色淡淡,那時他還在醫院,只是想打電話問候一下學校情況,沒想到卻收獲了意外之喜。過往的糾結令他下意識思索女孩可能會有的不良反應,他想打電話,腦袋卻一直昏沉沉提不上氣,因此才把這件事擱置了。
他喝了口水,又把買來的果汁送給對方。十五歲的少年,吞咽間喉結有很明顯地滾動。他只是坐在她旁邊,久經鍛煉的身體便隔絕掉周遭不懷好意的視線,他睜開眼,注視着對方臉上遮掩不住的低落與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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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島畢竟是那種,會把心情表現在臉上的類型。
“你遇見麻煩的幾率百分之百。”
中島春宴花了三秒才将自己與幸村口中的可愛弟子對上號,一點都不想談論這個話題,同樣也不想被柳蓮二這樣盯住,她更用力地捂住臉,于是聲音也好像被捂住一樣:
“學長又來了!真是的,一次兩次的好奇心不要這麽強啊。那學長為什麽要來車站?”
“來送一個家裏親戚。”
他收回視線,平靜地說:“中島,我那天有看到奇怪的東西吧。”
他這幾天躺在病床并非單單養病,記憶中如此明顯地缺失一塊,柳蓮二這種過于嚴謹的人幾乎立刻就能意識到,他又想起視線最後是中島春宴逐漸靠近的清秀面孔,很多事就很容易推理出來。
“本來只是積壓的負面情緒而已,結果升級了。”
事已至此,中島也懶得再瞞了:“變成更複雜那種,不僅僅是學長,網球部那幾天感受到的只是負面情緒而已,後續之所以那麽拖沓——”
一想到這點還是會來氣,中島春宴煩躁地咬了下下唇:“只是因為有其他人引導。”
費了這麽大力氣,結果該知道的還是知道了,有種小醜竟是我自己的無力感。
柳蓮二神色如舊:“這樣啊。”他說,“但是這些都不是造成你今天情緒低落的原因吧。”
在對方瞬間沉寂的氛圍中,少年難得笑了一下:“中島,我這個人真是蠻擅長分析的。”
數字邏輯中講究由已知想可知,由可知推未知,更何況人的情緒向來也都是有跡可循。
中島春宴這個人,現在已經是板上釘釘的「非日常」存在,而從他們的交往中,柳蓮二也很容易就能發現,對方并不是一個會在乎人類生死的家夥,所以學校的事不可能困擾她至此。
那麽,真相是什麽呢?
中島春宴深吸一口氣,“學長之前不是答應過了不再追問我的事了嗎?”
“但是現在又不是在學校。”
中島都被他氣笑了,從指縫中看,少年明明整個人還如清風朗月一般,說的話卻無賴至極。半晌,她放下手學着柳蓮二倚在座椅的靠背上輕輕嘆息:
“學長,我摔倒在人生的大馬路上了。”
“還準備站起來嗎?”
“能是能,但是代價很大,而我現在開始希望自己能活得更久些了。”
大約是一切都開誠布公的緣故,中島春宴似乎與她之前有些不同了,她的聲音有一些低沉,神情透露着懷念的溫柔,連黑色的虹膜都覆蓋上一層不可思議的柔軟,似乎正陷入另一段思索當中。
柳蓮二意識到,這是他們距離最近的一次,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中島在他面前放下了防備,如果他接下來繼續問一些問題,她還是會像剛剛那樣,語調輕柔而坦然。
而她仿佛也正在等待他的疑問那般,微垂着眼簾眸光虛浮難測。
如此靜谧的氛圍中,立海大軍師只能聽見自己心跳“咚咚、咚咚”有節奏地跳動。
柳蓮二微微移開了視線,不再看着她,而是輕聲說:“中島桑難道會很快消失嗎?”
他用消失來替代某個更紮眼的說法。
中島春宴也就笑着答:“這不是我能預測的事情啊。”
然後她把一直擱置在腿上的柳蓮二送給她的果汁交還給對方,阻止了這個心思纖細敏感洞察力十足的學長問出接下來的話,她站起來,笑容善解人意:
“柳學長當初願意為了真田學長付出解決問題的代價,我曾經對此漠不關心,但是現在,我有那麽一點點理解學長那時的心情了,看着友人平白受苦受難,實在是很難忍受的事情。”
她嘆口氣:“只要一想到我還能替他維護住一些東西,那點代價就不算什麽了。”
*
咒術師就是維護弱者而存在的。
如果真是這樣,那天內理子的事又算什麽呢?
*
不可否認,夏油傑是那種會想得比較多的類型。國中時候輕易拔得頭籌的成績,上了高中也忽然被點明咒術師的身份,能以一介平民之軀卻和咒術界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五條悟打成一片。如果他心性單純,說出去反而沒什麽人信吧。
掩蓋在漫不經心的天才之名下突然被現實暴露出來的醜陋:摯友五條逐漸遠去的背影、死去的伏黑甚爾的強大、下場悲慘毫無意義的星漿體,還有完全被負面情緒支配的咒術師的命運——
明明所有怪物、所有怪物都是不懂咒術的普通人制造出來的啊,可為什麽費盡心思付出代價的卻總是咒術師呢?
死亡與咒術師息息相關。
夏油傑很早就懂得這個道理。
但灰原雄還是不同的,他和那個被當成星漿體的小鬼,一個兩個的都那麽笨蛋,可是這個讓人喜歡不起來的世界實在太需要多幾個這樣的笨蛋了。
灰原雄的死成為壓在夏油傑心口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的所有能夠編織成語言為這個世界加以辯解的話語,随着少年屍體上的白布,在殡儀館的大火中被一起焚燒殆盡。跟他一起等待骨灰的二年級學弟仿佛被瞬間抽走了夢想,明明是那麽高的個子,低頭時卻像極了被淋了水又被主人捏着後脖頸毫不留情丢進垃圾桶的家畜模樣。
夏油傑不知道自己看着悲傷的學弟正露出詛咒一般的微笑。
他單純覺得,事後的情緒翻湧就跟這個荒誕的世界一樣惹人發笑。
就像天內理子橫陳在眼前的屍體,也只換來盤星社衆人開心無比的欣喜雀躍一樣,這個世界,就是因為這些無知的傻瓜太多了,才會變得如此讨人厭啊。
他以某種只有天才才會擁有的、漫不經心的心态想:
殺光他們吧。
但是在付諸行動前,夏油傑沒有第一時間選擇招兵買馬,甚至連灰原雄的骨灰都等不及。他慢慢走在東京某條不為人知的街道上,步伐很是從容,少年氣質頗為特殊的皮相使得他即使身處異鄉人聚集地,也依舊引來不少少女的低語與側目。夏油傑只感到一陣平靜,充斥着哺乳動物被逼到絕境時命懸一線的極端,他想這一切都沒什麽值得再思考的了,那個奇怪的店主從一開始就是對的,人類本來就是卑劣到使人生厭的物種。
夏油傑站在D伯爵的寵物店門前,五條悟以前和他打趣,說這哪是什麽販賣愛與溫馨的地方啊,根本就是謀財害命的恐怖寵物店。
夏油傑能和經營這種店面的店家成為朋友,最初着實是少年輕狂,一個連站在那都寫滿了秘密的男人,用令人生厭、仿若全知全解的目光看着你,做足了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傲慢意味。五條悟之前,夏油傑總覺得沒人會一張嘴就這麽讨人嫌,D伯爵之後,他嘆息着發現這記錄竟能被再次刷新。
明明是個男人,卻美麗至非人境界的店家說,我們一定會再次見面的。
五條悟立刻作死,說他被男人看上了。
他還記得那時自己對店主露一個微笑,讓他不要跟智障計較,然後轉過身追着打那個該死的白毛一直到學校。
夏油傑知道,回憶一直是種很美好的東西,但現實實在太殘酷了。他的一只手放在門把上,心裏還在想要怎樣才能最大效率實現殺盡非術士的目标。
該稱贊不愧是與五條悟齊名的天才嗎?當他開始想做一件事時,腦子裏很快湧現出幾個方案。
他正是來告知D伯爵這件事的,他猜測那個非人的店主會對他投以贊許的目光,說實話,這也并不能安慰到他什麽,但在灰原雄死後,他實在需要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而他和D伯爵,他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對的關系,而如今共同的憎恨使得他或許能獲得一方淨土,他要在這淨土中細細講普通人身上那些可恥的愚昧,然後好好部署一番,而D伯爵即使知道他全部的所想也絕不會将這些都說出去。
夏油傑狹長的狐貍眼裏是火,要把世界燒成灰燼。
中島春宴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中出現的。
她像一只自恃強大而懶得吞吃人類的鬼,一臉冷漠憑空而來,擡腳踹翻寵物店的大門時,伶仃的踝骨于空中一閃而逝,然後轟的一聲響,莫名而至的少女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而由始至終,夏油傑保持一個正要開門的動作。
半晌,他放下手,往前走時随意插進他自己定制的燈籠褲校服口袋中,大約是他的步伐有些重,那人仿佛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樣。
她轉過身,發絲如瀑在肩頭慢慢滑落,一雙大眼睛看着夏油傑。
中島春宴說:“你就是D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