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21.
睜開眼,視線盡頭是晴明神社落了灰的橫梁,中島春宴足足凝滞了三秒,思想才漸漸從那個有着魑魅魍魉的時代拉了回來。她心中說不得可惜還是無謂,只是覺得如果早知道自己今天就回來的話,她那晚不該留在龍神的山頭的,她好歹應該跟那裏的晴明道一聲別。
念及此,她清麗白淨的臉上眉毛微微蹙起,又很快地舒展開。中島又想,驚才絕豔的陰陽師本來也就不是拘泥于俗事的性子,晴明會怎麽看待她的突然消失呢?龍神那個慈悲的妖怪表情又會不會擔憂起來?他們倆會湊到一起為這個來歷不明的少女占蔔一下吧。
然後陰陽師就會發現這段結緣自未來的、銜尾蛇式的緣分。
中島伸手刷的拉開紙門,果不其然發現正坐在外面長廊上點茶的安倍晴明。她懶洋洋縮在被窩裏,目光仔細地循着他手間的動作,安倍晴明蝸居在陰陽寮的那些年,什麽不務正業的雜活都學會了,陽光給他身上打下一層絕無僅有的光影,他的手骨修長有力,輕輕捏住志野陶藝壺的手柄,而他的神情是莫測的,陽光遮蓋在他們兩人之間。随着那微微傾斜的動作,一道細細的琥珀色水流便落進案幾上的小碗中。
妖怪晴明同樣細細長長的眼睨過來,大抵活過千年的怪物目光都習慣拿捏出一副意味深長,中島春宴磨蹭蹭從被窩裏擠出來,一手撐腮橫陳在榻榻米,坦然地應對他恍若全知全解的目光。
少女神明甚至因為想到了什麽忽然笑了一下,然後她便看到晴明放下茶壺,目光細細打量起來——她只用一個附帶聲音的微笑,便打破了妖怪一千年的修為與全知。可是她等了又等,竟然沒等到妖怪晴明那略帶疑惑的提問——
‘您在笑什麽?’
須得他先開口,中島才能做作的清一清嗓子,告訴他,‘那你得先問我睡得怎麽樣。’
可惜這些幾乎在她腦海中幻化成影的片段竟沒能在現實中譜寫,劇情止步于晴明重又低下去的目光,他端起一杯茶,寬大的袖口輕輕一推,深褐色的茶碗便懸空飄了過來。
中島春宴癟癟嘴,忽然想到:
“哎,我還沒刷牙呢。”
晴明說:“那就留作漱口吧。”
“這也太浪費了。”
雖然不知道這茶葉這碗值多少錢,但是經由晴明手底的茶總是無價的,所以難得周末,中島原本想躺一天的念頭立即破滅,她迅速從床上爬起,上一次這麽利落的時候還是妖怪晴明親自烤了荒川之主托妖送來的香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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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了香料的香魚透着一絲椒鹽的味道,肉質細嫩鮮滑,在斯□□給她的存款終于告罄的前提下,改善夥食全指着周圍妖怪的施舍,中島一邊發自內心感謝這位幾次上門都恰好錯過的荒川之主,一邊內心虔誠地啃完了整條香魚。
沒辦法,日子實在太苦了。但苦的主要是她,跟人家腰纏萬貫的安倍晴明沒什麽關系。中島每天享受着這樣的無敵采光豪華大平層,還有漂亮小姐姐蜜蟲的極佳服務還不用付房租,就已經死皮賴臉裝厚皮臉了,可不能把晴明的凡爾賽發言也學過來。
一番洗洗漱漱後她終于在晴明對面正襟危坐,茶自然是極好的茶,輕輕綴飲一口,微微苦微微澀,後勁是綿密清潤的白茶滋味。“真拿來漱口就太過分啦!”她發出滿足的嘆息,又拿起旁邊的點心,盯了許久,确定這是仙臺特産喜久福,咬了一口,有種奇怪的豆子味道。
安倍晴明笑眯眯地:“還不錯吧,昨天排隊時被一個過路人強烈推薦的。”
中島點點頭,她向來不在意這些口腹之欲,喜久福很好吃,但不妨礙她要說其他事情。
“晴明。”
端坐姿勢的她閉眼沐浴在光下,眼睛一旦閉上,其他感官就會敏銳起來。梅熟日的風帶着一絲暖意,蜜蟲走動時衣袂的窸窣,水聲,蟬鳴,牆外人影攢動的聲響……這麽多年裏,晴明就是一個人靠着這些聲音過活的嗎?
中島春宴一下子很低落起來,天道待晴明如此不薄,他卻選擇了一條最艱難困苦的路,從此他不與人為列,妖怪也不見得會對他好,也幸而他自己夠強——安倍晴明是那種僅靠着個人魅力,也能在亂世中吸引到信徒的人。
“嗯?”
男人沉聲回應,等她擡起頭,安倍晴明那對承襲他狐貍母親的琥珀色美麗瞳眸,正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千年前她在遞給他一盞光酒時,他也是這樣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驚才絕豔、舉世無雙、平安京獨一無二的大陰陽師。
(我們是朋友吶。)
于是她的心情便又回轉起來。
“晴明快來問我,昨晚睡得好不好。”
她這話沒頭沒尾,但對方反而很愉悅地笑出聲。笑到胸腔震動,一下子撼起千年的光陰。
“那麽,”
他說,“小小姐昨晚睡得好不好?”
“輕浮!晴明這個稱呼好輕浮!”
她發出昨晚沒好意思直說的感慨,彎起的瞳眸裏是兩個小小的他:
“晚安,晴明。龍神是個很有意思的朋友,但明天早上你還是要來這裏早早地接我。”
随着她話語的落定,空氣中仿若有千萬條不停交錯變換的鎖鏈緩緩凝結成扣。男人狐貍似的眼漸漸與千年前意氣風發的那對重合,他那樣凝凝注視着她,如同是望向自己的神明。
安倍晴明說:“我一定會接到您。”
中島抿着嘴輕聲笑,她在千年前的時光颠簸了數日,在現代卻只是一場夢的時間,中島春宴不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只是覺得昨晚陰陽師晴明離去的時候,她應該道別的更鄭重些的。
畢竟他們是這樣難得的朋友。
*
如果每一個周末的早晨都能以這樣的晴日燦燦為開端,中島對于未來也難免更期待些。她當然是不想消失的,百鬼夜行勾起了她對這個世界的極大好奇,即使是神明,能夠穿越一千年的時空——關鍵——回來後周遭還是同一批人,也是非常了不得的行為。
她不知道是哪位神明賜予她這般經歷,晴明看起來清楚發生了什麽,但卻什麽都不講,于是中島春宴也就放下心來,出于對友人的信任和自身能力的了解,她相信即使真的是什麽禍端,自己也完全掙紮不了的。
天災不可避免,人禍倒應當可以。
中島在看清街口停駐的人影後腳步驀地一頓,心裏難得感受到一絲煩躁。
(我是很讨厭麻煩的類型啊。)
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選擇跟班裏最安靜的绫小路清隆成為朋友。就她暗暗觀察的一個多月裏,绫小路清隆冷淡低調存在感微弱,即使在她主動釋放善意後也依然保持一貫的作風,也沒有哪個學生會因為绫小路同學有了朋友就暗中起事。
甚至有一次在她出手幫了對方避免吊死鬼的騷擾時,他的态度竟然也沒有熱切起來。疏離,卻不帶有任何負面的情緒。
很好,很符合她對于普通朋友的要求。
只要她有了正常的朋友,赤也也會放心很多吧。
中島春宴慢慢地想,少女臉上因為思考反應猶有一分遲滞。她穿着從美國帶回來的、曾經還被斯□□嘲笑過幼齒的白色長裙,黑發沉沉擔在肩後,皮膚白的,簡直要比對面那個真正的病人還可怕。
消失了許久的石原繪美。
她就像一株瘦弱的幽蘭,伫立在街角對她露出很慘淡的笑。
可惜一旦想清她的事,中島春宴就連一絲一毫的同情都生不起來。複盤一下自她轉學以來的種種,石原繪美到底對她做過什麽呢?其實什麽也沒有,這是中島一直以來的想法,直到三人組交給她一顆綠色的橄榄石,中島才想明白,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好了——她以為石原繪美不過是事件的參與者,即使因為得不到渴慕之人的回應,一個人的憎恨又能有多深厚呢?立海大能夠出現這麽大面積的負面情緒的凝結,是原本就不正常的後援團導致,石原繪美……只是不幸參與了其中。
盡管沒怎麽放在心上,她也全當個笑話看着,可她始終是這麽想得。
但真相是這個該死的人頗具能力,黑色的領頭羊呆在羊群中幾次三番扭轉事件的局面,最終使得凝結在一起的負面情緒不斷升級,五月七日還告訴她,本來是很好解決的事,可惜等到她趕赴現場時,種種負面的情感壓縮成咒,咒化為胚胎,胚胎中孕育出一個殘酷的特級咒靈。
咒靈,原本不該是她這個除妖師的任務。但當時如果她不出手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加之她又沒有咒術師的符咒,所以在最後,她才割舍了大半頭發,用除妖師蘊藏靈力寶貴得不得了的頭發封印了它。
真真是大材小用,也太過浪費了。但凡五月七日出生在一個正經的除妖世家,她一定會被保護起來得到更适當的教育。但論起她的出身,又似乎是另一個很憂傷的故事了。
中島春宴曾經對那個溫和善良、過于袖珍的女孩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生而為神,時間原本如夢幻泡影,可惜能力低微,自誕生便被告知留存不久,神的存在方式比人類更加現實,因為沒有信徒就是沒有信徒,總不能逼着別人去改信你,所以中島春宴對于自己的存在,始終是抱着趁興而至、可有可無的态度,但她望向人類的目光是充滿神性的。
神明高高在上,輕而易舉就能得到尋常人類孜孜以求的東西,美貌、財富、長生……除卻零星幾個令人驚豔的靈魂,這個世界實在太過熙攘。
但是五月七日啊,五月七日。
中島春宴以一個神明的方式贈予祝福,祝福她未來一生順遂,求仁得仁。
但要如何面對石原繪美,中島還是十分清楚的。
她冷冷說道:“石原桑站在這,應該不是在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