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19.
京都。
低矮的瓦屋,泥濘的土路,一跛一跛的牛車。如果說京都中心還有些許輝煌的建築,越到城市邊緣,周圍的景色也就越發荒蕪起來。
中島春宴透過簾布的縫隙看外面寒酸的一切,如果非要在這裏找出什麽優點,前面山高路遠,樹木蔥茏,雨洗過的天空一片澄澈透明,還殘留着水印的地面上偶爾會冒出一兩朵可愛的野花。
然而還是不夠繁盛。
這是她來到京都的第一次出游,少女雀躍地左顧右盼,甚至提早就将木屐換成了小巧快捷的鹿皮靴。
她想起斯□□第一次帶她去拜訪春之女神伊西斯,高鼻深目的女神擁有世間最璀璨的笑容,還有細膩豐腴的肌膚,在美國衆神接二連三隕滅的情況下,只有伊西斯女神的宴會還歌舞升平。中島春宴站在她身邊,猶如天鵝身邊灰撲撲的雛鴨,她不明白她們的長相為何差距如此之大,如果每個神明對應的是不同地區的信仰,那麽當初向她祈求的人,就應當在亞洲,所以斯□□才将她送來這裏。
中島在那場宴會裏神色恹恹,大約是為了安撫她這位新生的神明,闊綽的伊西斯女神送給她半個春天。
什麽是半個春天呢?
美麗的神明不顧同伴的阻撓,驕傲地從牛車一躍而下。安倍晴明只來得及張開手,對方順直的發絲便從他的指尖悠悠滑過,然後随着那落起的姿态,和頭頂粉色的飄帶一起,劃出一道利落的波瀾。
陰陽師第一次見識這樣的神明。
陰陽師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的女孩。
中島春宴既不是他尋常所見的皇家貴女,也不是遙遠記憶裏落魄時候的鄉野村姑,甚至和他認識的堕落為妖的龍神都不一樣,她是高高在上的天上人,是實打實的神明。
安倍晴明那源自母親的混血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出清淺的顏色,淡淡的青,淡淡的金,混雜在一起就成了難能可貴的琥珀。
他注視着對他展露明媚微笑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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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
她轉了個圈,“你說龍神是你的朋友,對不對?”
(對。)
他在心裏接腔。
“可是這個地方太荒涼啦!我準備送給善良的神明一個禮物。”
(送什麽呢?)
還在思索禮物事情的安倍晴明,因為目睹了接下來發生的事,覺得自己始終局限在“人”的思想裏過于狹隘了。
猶如被下了古老的禁術般,年輕的陰陽師立在原地,眸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幾步開外的女孩身上,雪白的裙擺末端用絲線繡了幾只鶴,于是當她轉動起來,那鶴便也做出翩然欲飛的姿态來——無數青色的光點從她的裙底袖口散逸開來——枯木回春,死在嚴冬裏的那些樹木,除卻已經化為土壤進入另一輪回的部分,其他的那些都因為觸碰到了光點而煥發生機。
——中島春宴送來了半個春天。
何其可怕的神跡。
(這是什麽咒術嗎?)
(即使是的話,作用範圍也太大了些。)
安倍晴明看到已經有雀鳥茫然踏進這不知為何突然繁盛起來的春天,然後就快樂地在仙境中來回飛舞,中島失焦的眸光仿佛跟着這些精靈緩慢游走,富含生機的光點還在不斷從她身體裏蔓延,以她腳下為中心,彙成了一條流向四面八方的細細的河。
其實,其實這樣的仙境用陰陽術也能得到。
可……
可是。
沒人比安倍晴明更加清楚這兩者的區別,塑造幻境的陰陽術之所以是假的,就是因為無論如何都有破解之法,舉世無雙的陰陽師也好,初出茅廬的稚子也罷,二者之間也不過是破綻更加明顯的區別。
而中島……俊秀的陰陽師仰頭看着他從百鬼夜行裏撿回來的少女神明——長發飄蕩,裙擺飛舞。
然後……
風聲鶴唳。
是鶴!
翩然揮動雙翅,脖頸修長,于神明裙擺上縱然一躍的鶴!
鶴唳聲悠長而清冽,視線不由得随着它們優雅的姿态而移動,安倍晴明往前走了幾步,目光的盡頭,便陡然竄出來了一只青龍。
古人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從山另一側遠遠趕來的巨大青龍,傳說是唐國某一個部落的首領,集齊各方部落的圖騰彙集而成。換句話說,龍自誕生起便是勝利的象征。
遙遠的傳說賦予它無窮盡的力量。
然後安倍晴明看着這頭來自遙遠唐國的神龍,在中島春宴面前,低下了自己碩大而威嚴的頭顱。
——所謂的半個春天,便是指神跡吶。
*
龍神是被遺忘了的神明。
失去信仰的神明堕落為妖怪,但或許天生天養的龍本身就蘊含極大力量,所以即使被時間的長河淹沒,他也依然能在自己小小的神廟裏自給自足起來。
難以想象,之前還在高天原擁有神職、享受人類供奉的神明,現在卻要自己彎腰鋤地種植菜苗,而在果實成熟之前,可憐的龍神就只能餓着肚子,偶爾跑到河道叉兩條魚改善下夥食。
于是感覺自己被挑釁了的荒川之主就發怒了。
龍神之前改變河道的行為本就是對他領地的侵犯,只是因為那段時間荒川忙于和大江山的争鬥這才懶得理他,但現在戰争結束了,雖然鬼王與荒川兩敗俱傷各自元氣大損,但龍神這種沒事幹就跑到荒川打打牙祭的行為還是惹毛了他。
就算他吃的只是荒川的九牛一毛!
就算他的日常消耗還沒有荒川之主一天的多!
那龍神也欺妖太甚!
憤怒的荒川之主掀起波浪淹沒了龍神的山頭,後者那可憐巴巴的神社,也終于在荒川的摧殘下化為殘枝碎瓦,随着水流的回流,連“屍體”都不存在。
“哼!”這是大仇得報洋洋得意的荒川。
“唉…”這是勞動果實被摧毀低落嘆息的龍神。
原本就蕭條衰敗的山頭失去最後的生機,龍神沒有了食物來源,幹脆就在河道邊搭個窩棚,每天傍晚來這烤魚,接着乘一番涼、賞個月景才回去。
據說水底的荒川之主為此大發雷霆。
龍神與荒川開始了不眠不休的戰争,但前者老家都早就被端了,對壘時便頗有種光腳不怕穿鞋的光棍感,他強任他強。
問題是,每次生氣就演一遍水漫金山的戲碼,荒川之主竟然玩了整整五十年。直到有一天,荒涼的山頭被人類供奉上其他神明,龍神遠遠地瞧見一支長長的隊伍敲鑼打鼓,進奉貢品,小小身軀虔誠地跪伏在地。
人類是何其渺小啊。
甚至眼前的這些早已不是他當年拯救過的那批了,時光把他們換了一茬又一茬,龍神卻依舊是那個龍神。
好心的神明沒有因鸠占鵲巢而惱怒,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神情不悲不喜。
生氣的是那個和他鬥了五十年、相當暴躁的大妖怪。
顯出人形的荒川之主,名字和統帥的河流一樣,妖怪的真名通常都捂得死死的,除了締結契約的陰陽師,就連同類也不知道。
荒川被稱為荒川上的暴君,這個常年板着臉的妖怪傲慢又固執,在人類漁民的驚呼聲中,面無表情的從水裏冒了出來。
震怒的妖怪展現出天生天養的氣魄來——陰風怒號,逐浪排空,三百裏長河綿延不絕,逼近京都。有幸逃離出去的老人說這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洪水,已經不能說是天災了,根本是神明的懲罰。
結果卻是,荒川甚至得到了人類供奉的一座無神主的神社,和數百個被淹死在荒川的純潔處女。
暴怒的荒川為此被雪女嘲笑了整個冬季!還有那該死的天狗!有一只高野山的天狗特地跋山涉水而來,轉告荒川,說被人類供奉的他是妖怪的恥辱,他們高野山的天狗全部為他感到羞愧!
荒川:“!!!!!”
一切都是龍神的錯!!!
而當他氣勢洶洶地向龍神發起挑戰,卻發現對方原本澄澈透亮的青碧色右眼,竟然像油盡燈枯一樣,黯淡下去了。
為了庇護這一方水土,龍神失去了藏有本源力量的右眼。
但也因為他的努力,被荒川反複淹過的山頭,也在連續養了幾年後重新抽長了新枝。
然而想要徹底複蘇,卻是太難了。
生命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沒人能讓一切重頭再來,這是天定下的規矩,即使是神明也要遵守。
可是在今天,有神明動用了未知的力量,讓往日死去的生命又活過來了。
溫柔的神明第一次露出嚴肅可怕的神情,向着山另一頭的方向,急急而去。
——簡直像在應和一個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