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18.
正值青年的陰陽師家中住進了一位少女,原本應當成為了不得的緋聞,可故事的女主人公整日閉門不出,一時之間,竟然也沒有第四個人知道。
換上這個時代的衣飾的中島春宴,綁好頭頂飄飛的絲帶後,如在現代一樣,倚住院落的牆柱正襟危坐。垂眸沉思的少女周身映出不可思議的華彩,正像被解除了封印一般,于平安京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濾鏡。
現代的女孩子為了讓照片裏的自己更加美麗,不都是會加濾鏡的嗎?
可是中島春宴是連手機都沒有的古董,自然也無法理解,目前仿佛加了浮世繪濾鏡的自己,在別人眼中是成了怎樣不可方物的存在。
緋紅的臉龐。
雪白的和服。
她整個人幾乎要融進院子後那片赤朱丹彤的夕陽裏。
這些現代絕不會出現在她身上的贊美,因為換了一套異界的服飾,竟然也覺得貼切起來了。
恰恰說明,神明就應該是舊時光的産物吧。
美麗的神明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的變化,只是在微風的吹拂下,擡頭把陰陽師的荒宅看了一圈。
平安時代的日本,自天皇到平民,就物質享受看來幾乎稱得上一窮二白,哪怕她的口腹之欲向來甚是平淡,中島也覺得平安京其實真的有夠無聊的。
男男女女沒事幹就寫首和歌。
可是更多的人連寫和歌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他們不識字。
(大家除了戀愛難道就沒有其他要做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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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安倍晴明這顆充當龍眼睛的瑰寶。
安倍晴明是價值連城、獨一無二的陰陽師。
如果沒有他,失去眼睛的龍已經不能算黯淡無光,而是根本就沒什麽存在的價值。
中島春宴就像貪婪的巨龍,一寸不離地守在珍寶身邊。
可是她的珍寶,為什麽如此平靜就将她請進家門了呢?如果她真的起了某些壞心思,安倍晴明要如何對付她這個神明呢?
中島春宴歪着頭,思考友人行為的魯莽,連自己身邊坐了人都沒發現,等到她鼻尖輕嗅到那一抹桔梗的香氣,少女秀氣的鼻頭微聳,調轉過來的目光輕巧鎖住散逸的花香,她用貓瞳鎖定對方。
源博雅不在的時候,陰陽師聲音低沉:
“小姐來自何處?”
“彼處。”
“彼處在哪?”
“在天上。”
中島舒展開兩條腿,露出貓咪似的表情,她想起現代時妖怪晴明總是對她的耳提面命,諄諄教誨,眼睛又快樂地眯起。
陰陽師手持酒樽的動作莫名一頓,細細琢磨她的言外之意。清亮的酒液因他的動作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少女湊過去,往杯子裏輕吹了一口氣,于是那竹葉青的色澤,竟徐徐地泛起紅色渾濁來。
“是天上啊。”平安京的陰陽師晴明嘆一口氣,“天上人就是這樣喝酒的嗎?”
他用人這個字來形容,就是不往神明上靠。
于是中島春宴就告訴他:“天上人喝的是光酒。”
“光酒?”
“人是不能喝光酒的,喝下光酒的人類會堕落成妖物。”
“是這樣啊。”陰陽師點點頭,然後仰頭将這杯紅色的不明物一飲而盡,中島春宴呆愣愣看着他唇瓣上被酒液潤澤後的反光,在月光下↓好像被塗了唇彩一樣。
(晴明這個家夥真敢賭啊。)
現代的時候,他就能笑眯眯地問她,啊,那小小姐以為我的原身是什麽呢?
明明是想故作神秘反将晴明一軍的,中島太想看陰陽師面對神明可能會露出的誠惶誠恐的表情了,結果這杯酒下去,好像在什麽地方又被這個人類壓了一頭。
“那妖怪呢?”
陰陽師随手抹去唇上的液體,所謂的光酒跟人類的尋常酒液比起來,除了味道更加香濃醇厚,似乎也就是更涼而已。
他調笑道,“如果妖怪喝了反而會死,那我可怎麽辦喲。”
她斜眼冷睨過去:
“拜托,如果真的那麽擔心,麻煩把臉上的害怕表情裝像一點好不好?”
簡直不知道該吐槽哪裏,中島拿下他手中的酒樽認命似的嘆氣,“唉,”她說,“晴明也只是有一半的妖怪血統而已,連半妖都有點勉強呢。”
*
安倍晴明當然一早注意到少女對他沒來由的親近,所以他才把人帶回來。穿着奇異的少女即使在妖怪中,裸|露的大腿也會引來不懷好意的窺探。青年陰陽師選擇把對方藏在家裏,是對自身能力的傲慢。他傲慢地把這位少女神明牽回家中,又傲慢地飲下那杯光酒。
光酒漫過喉間的溫度猶如對方主動遞給他的瑩潤皓腕,就在下牛車的時候,爽直的武士早就忍受不了牛車的桎梏,逃離牛車,與他而言仿佛更像是逃離妖物們的包圍,逃離百鬼,陰陽師微笑着緊跟其後。他當然知道這個時代的貴女們都要在外人的幫助下才能走下牛車,他本就沒打算離開,可當他轉過身,面對對方那伸過來的理所應當的手腕,安倍晴明簡直要笑了。
是傲慢嗎?
不、不能這麽說……
回到府邸的第一件事是拿出水盆占蔔,平安京無所不能,連蓬萊所在都能推知一二的安倍晴明,第一次面對滿盆水被蒸發的情況。
盈盈的水汽蒸騰而上,滿屋子便是雲煙霧霭般的缭繞,半明半昧間,安倍晴明眯起了那雙狐貍似的眼睛——
是未來啊。
屬于人類的瞳孔逐漸被拉成一條犬獸的線,臉倒還是那張俊美英挺的臉,安倍晴明張開陰陽師随身攜帶的五骨蝙蝠扇,半妖的豎瞳猛的一縮——
原來他們的相識,是在未來啊。
*
中島春宴興致勃勃觀察陰陽師的時候,對方也觀察她。她想知道天下獨絕的陰陽師究竟出于怎樣的理由才自願放棄成神的機會,成為漫長時光裏一個籍籍無名的妖怪。巧的是,安倍晴明也是這樣想的,他也想弄明白,未來的自己究竟出于怎樣的理由才接近這位看起來連八百萬神明都夠不上的少女神明——
安倍晴明形容她是天上人。
天上人,就是神啊。
交錯的時空體現在他們身上,變成了一段銜尾蛇式的緣分。
總之這兩人各懷心思。陰陽師想起她會講一目連的故事,便好奇的詢問,中島春宴組織好措辭就娓娓道來,結果結束的時候,唯一的聽衆卻似乎陷入了深思。中島春宴俯身傾向對方,她想要知道陰陽師在想些什麽。
“這在平安京,是龍神的故事啊。”
“龍神?”
陰陽師發出一聲真情實意的嘆息,目光沉靜悠遠望向離這幾百裏的神社。溫柔的神明天生擁有一顆憐憫的心髒,面對信徒那些不合理的請求,他也會安靜地聽從,并用自己的法力為他們争取一絲綿薄的希望。
“可是,事情從一開始就錯了呀。”
龍神只負責四季的流轉,送春迎夏,将夏日的蟬鳴送往京都,可那些走投無路的人類,跪在神社門口幹淨的青石板上,哀哀地乞求龍神,腳邊帶來的貢品被他們衣服上附着的水汽打濕,背後是洪水奔騰洶湧的呼號。
然而,沒有任何一個神明去回應他。
洪水是天的命令,表面上看似乎是剝奪了更多人的性命,但萬物輪回,強力的水流翻起土地幹裂的表面,流動的波浪帶來水底沉積的泥沙,雨過天晴之時,洪水會使土壤更加肥沃。
可是遭罪的人類無法理解。他們的生命過于短暫而等不到好處到來的那一天,絕望無助的人類幾乎要主動踏入那方地獄接受死亡的毀滅。
然而龍神回應了他們。
逐漸顯形的神靈有着世人無可企及的華貴,他的天青色雙眼,沉着而悲憫地看向來人,目光既落于他們身上,也落在他們身後萬千哭嚎的百姓身上。
神靈慈悲的心髒有了動容,于是,他動用了來自眼睛的力量,做出了對信徒的回應——洪水停止,河道變遷,猶如白駒過隙的人類因為得到了眼前的利益而露出震撼、激動的淚水。故事裏的他們因為活下去而手足亂舞,故事外的中島春宴因為龍神舉動所隐含的意義而露出震驚的表情。
安倍晴明凝視她眸底的波瀾。
美麗的神明因為同僚的行為而感到詫異,詫異到了極點,唇瓣幾度開合,話到了嘴邊卻咽了回去,最後也只能像陰陽師最開始那樣,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
“這就是龍神啊。”
陰差陽錯的神明選擇庇護了上門乞求的人類,而那麽多本應給予回應的神明,卻畏縮着腦袋,假裝聽不到信徒的哭泣。
又或者……
亘古長青的神明根本不覺得這是壞事,當洪水來臨時,他們的目光就已經望向悠久的時間背後,那即将來臨的生機與鳥語花香,哪怕神明們的“即将來臨”可能是百年之後。
人與神之間對時間流動的感知是不一樣的,正因為如此,在這樣的比對下,龍神的行為就顯得愈加心軟起來。
明明一開始還覺得龍神慈悲又寬容,現在卻覺得他心軟。
龍神的做法究竟對不對呢?
安倍晴明說:“這或許只是看法立場的問題而已。”望着少女神明迷惑的臉龐,他沒忍住摸上她毛茸茸的腦袋,少女發絲厚重如瀑,濃濃地擔在肩後,他能感覺到對方小雞雛似的回頂,笑意就忍不住爬上那張狐貍臉。
陰陽師說:“無論怎樣,龍神選擇順從自己的心聲,他無法忍受信徒哀憐乞求的哭泣,也同情這些人類可能會面對的處境。他是一個慈悲的神。”
和現代面對女同學那些虛以逶迤不同,中島春宴在安倍晴明面前從沒試圖過遮掩臉上的懵懂,杏仁似的眼因茫然而更加圓潤。
(未來的我到底是怎樣取信于神明的啊?)
如果陰陽師知道現代那個展現雙方信任的“背摔法”,大概會吐槽,如果他讓中島春宴往後倒,估計這個人也會在猶豫一陣後,閉着眼睛等他接住自己。
安倍晴明這四個字所蘊含的能量實在太過大了,中島春宴所信任的與其說是眼前這個狐貍臉的青年,倒不如是安倍晴明這個名字。畢竟在日本這個國度,天皇是天照大神大神的後裔估計沒幾個人相信,可安倍晴明是天下第一的陰陽師,則毋庸置疑。
她敏銳地指出:“晴明對那個神明給與了尊敬!”
“第一次有人這麽說啊。”
細眉長目的陰陽師發出爽朗的笑聲:
“啊,大概因為我和那位是朋友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