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17.
中島春宴有時候也會思考,為什麽在面對幸村咲的時候,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講述平安京的歷史,畢竟就她的個人經歷而言,歐美的宗教神學才是她的領域,從希伯來神話到地獄之主。
後來她覺得,這可能就是書本上所說的雛鳥情節,又或者入鄉随俗,而且安倍晴明的事跡本來也就比較适合做小孩的睡前故事。
但現在,她開始後悔自己那些多餘舉動了——有那個時間,講點世界和平的童話故事,它不香嗎?哪怕是格林兄弟最初的□□版本,中島也有信心在七矮人的圍剿下活下來,可現在……
她連嘆息都做不到,一個人站在濃重的夜色裏,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她腳邊一只緘默的黑貓,尾巴輕巧的甩動在原地蹭來蹭去,一身皮毛像黑色的緞子,紅色的眼睛像黑夜裏的兩點炭火,滴溜溜地圍着她轉。
頭上長角的惡鬼。
刀疤裂到耳下的女人。
肮髒的腐屍。
人身魚頭的怪人。
——百鬼夜行。
此刻她身邊聚集着不下一百個惡鬼,每一個都能給她這個初出茅廬的神明一點顏色。中島春宴半低下頭,任由鴉羽般的頭發自肩頭落下,也猜不出為什麽明明其他的妖怪對她視而不見,這只小黑貓卻對她的腳邊又嗅又蹭。她站在這裏,就如同摩西站在海面,她說分開,于是妖怪們便分流而行。有腐屍擦肩而過的腥臭味湧入鼻腔,還有橋姬濕漉漉、水淋淋的觸感,美麗而哀傷的女人在路過她時投來凄惶悲切的目光,殷紅的和服袖下,水汽和着血液一起流淌。而被凝視的對象紋絲不動,少女身姿纖細挺拔,脈脈的月光落在她眼皮上,她的眼睫低垂,一起一落間帶起的陰影朦朦胧胧的,像一個夢。
黑貓見她不上道,語氣不太美妙地低喵了一聲,尾巴警告似的裂成了兩股。
——是貓又。
得到這個結論的中島春宴揚了揚眉毛,物種的差距使得她真的理解不了對方想表達的意思。少女的杏眼大若貓瞳,此刻兩對貓眼對視,貓又喵喵叫着利爪藏在毛茸茸裏,中島春宴心裏想,她今天怕不是要交代在這。
可是自己連莫名出現在這裏的原因都還沒找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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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您別怕。”
一道聲音隔空傳來,在周遭“我恨、我恨啊”的怨怼中是如此突兀,驚得中島差點後退一步——她從來到這陌生時空,便始終低眉順眼縮小存在——她穩了穩身子,擡眼瞥向那不遠處的牛車,貓又聞聲唰的炸毛又蹭的跑掉,她也來不及去看。
沒人會蠢到在百鬼夜行中發出聲音。
中島春宴下意識呼吸放輕瞥向四周。
百鬼還是之前的百鬼。
那麽……
“這是賀茂家的秘術,小小姐。”那聲音繼續從牛車中傳蕩出來,隐約中,她甚至感覺牛車的簾子被不怕死地掀起一個小角,從最底部起,男人大概趴伏在地面,只露半張臉,黑眼睛瞪得老大迅速對她打着手勢:
快——上——車——呀!
大意如此。
可是……
“唉。”那聲音嘆一口氣,聲音溫潤如玉,想必與正對她猛招手的不是同一個人,“雖然不知道您是用了什麽方法躲過百鬼的欺騙,但如果不走的話,小小姐就要站到天亮了呢。”
中島還未有動作,就看見露光處的招搖一頓,似乎轉過去無聲的理論起來。
她之所以有這樣的猜測,是因為先前的聲音明顯頓了一陣,等到車簾縫隙處再度出現朝她勾了勾的食指時,中島春宴這次又看到了一雙警惕的眼睛。
她撫了撫立海大的制服裙,嘆了口氣,正要上前,就聽見:
“而且我們也無法過去,畢竟百鬼夜行多可怕呀。”
中島春宴冷漠臉:是嗎。
既然百鬼夜行那麽可怕,那你們兩個人類出現在這幹嘛。
*
所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源博雅是在見到安倍晴明之前,便已聽說過這位白狐之子的傳聞了。
流有一半妖怪血統的少年,以賀茂公弟子的身份随着人流跪坐在席下,小小一只,低眉颔首,乖乖巧巧。源博雅站在武将的一列,恨不得脖子伸得老長往那裏看,他把少年從頭看到腳,又由腳往上走,狐貍的耳朵與尾巴都沒發現,卻對上一雙幽深莫測的狐貍的眼睛。
那樣細長深邃的眉,眼尾斜斜的吊起,漆黑的眼眸濃厚如墨,有那麽一瞬間,源博雅甚至懷疑,會有黑色的汁液從他眼角流淌出來。
憨直的武士雖吃了一驚,倒還忍得住,心髒咚咚跳個不停。正待他瞥開視線,嘴裏嘟囔着“這個陰陽師果真邪門”,倒發現那人忽的對他咧嘴一笑。
“啊!”背着箭簍的武士吓得往後一仰,腦袋還被箭栩戳了幾下,連周遭困惑嘲諷的目光都顧不上,一只手指着那人哆哆嗦嗦說:“……臉……臉!”
衆人循着他的所指之處望去,只見那眉目清秀的陰陽師,似是覺察到衆人視線,無辜擡頭,小小的眼睛滿是大大的疑惑,像是不清楚之前發生了什麽。
衆人:這個源氏!自己出醜還想倒打一耙!
*
總而言之,源博雅與安倍晴明稀裏糊塗的初次見面絲毫沒影響到他們之後的深刻友誼。
直到此刻,俊秀的武士既出于自己的好奇,也應好友的邀請,來看這一場百鬼夜行。偷偷掀開牛車簾子的一個小縫,源博雅第一時間就發現百鬼中與衆不同的那個,小姑娘模樣的鬼直愣愣地站在那,既不走路,也不哭嚎,眼皮耷拉着動也不動,細瘦的肩膀都有些可憐兮兮地挎着。恍惚之間,他莫名的從對方身上看到幾分好友的影子,一想到這,源博雅着急了,他極小聲說:“哎呀,晴明!你看那個小鬼,她怎麽就不走了呢?”
“不走路可不能算百鬼夜行啊。”應聲的陰陽師仍端坐在中央,閉目養神道,“你理她做什麽?博雅,小心被鬼怪哄搶着吃掉。”
“晴明!”感慨一番友人的嘴真是令人讨厭,源博雅繼續偷偷觀察着外面:
“啊!晴明!那個小鬼,怎麽感覺更像個人類啊?她好像被吓在那裏不敢動了!”
“你在說什麽呀,博雅。”
陰陽師好脾氣地糾正他的錯誤:
“今晚能夠出現在這裏的,不可能有人類的。”
(那我算什麽呢?)
英俊的武士氣鼓鼓想,但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源博雅很早就從自己的經歷中學會了,晴明他總是對的。
(所以說陰陽師最讨厭了!)
“不過,要是博雅真的很好奇的話,為什麽不把那位小姐請上車呢?”
“嗯?”
于是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源博雅在講述前因後果時,中島春宴正在努力和自己的立海大制服裙做鬥争,就算她習慣于在裙子下加過膝長襪,襪子和裙邊的絕對領域還是讓氣氛有些怪怪的。
源博雅紅着臉,說話也結結巴巴的。
安倍晴明也略低下頭,張開了扇面。
陰陽師的折扇,扇面上被滲了朱砂的金色顏料塗滿,如果細看,扇骨的地方還寫了一些細小的字。
中島春宴一點都不在乎那些字。
她努力把裙子往下拽拽,得出了滌綸布料就是沒有全棉有彈性的結論,而且即使她能把絕對領域遮住也沒有用,中島忽然發現,她的過膝長襪上竟然被商家左右各印了一只企鵝。
(雖然現在還沒有人問,但待會對方好奇這是什麽東西的時候,我該怎麽解釋這是南極大陸的常見生物呢?)
(而且在平安京妖怪橫行的時候,南極這個地方應該也會存在企鵝吧?)
(總不能因為日本正陷入某種奇幻的氛圍,導致南極的企鵝都出現不了了。)
中島春宴開始陷入思維怪圈裏,總覺得……平安京妖怪亂飛的時候,南極竟然還很正常的有着企鵝,反而聽起來更怪異一些。
是陰陽師拯救了糾結成強迫症的她,安倍晴明在折扇下的臉露出笑容:“小小姐來自哪裏呢?”
(現代的晴明也老喜歡這麽叫,可是這時候就有小小姐這種稱呼嗎?)
中島放棄了對裙子的掙紮:
“太遠了。”
“多遠呢?”
“在大海另一頭的另一頭,”她說道,“是比唐國更遠的地方。”
平安京和唐國就已經是讀者與書本的距離了,源博雅完全想象不出更遠是有多遠。武士驚訝得甚至忘記了羞澀:“欸?那您是怎麽來到日本的!”
(問的漂亮,博雅真是個好漢子。)
說到這,中島自己也一頭霧水的樣子,“我也想不通啊,明明前一秒好像還只是給學長家的孩子講故事……”
“講故事?”
“講故事。”
安倍晴明笑着問道:“講得是什麽故事呢?”
中島春宴這才把目光長久地落到陰陽師那裏,和現代比年輕許多的安倍晴明,此時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眉宇間一派盎然,這是平安京第一人的魄力。
中島春宴不知道這個安倍晴明和她所認識的安倍晴明是什麽關系,但感覺上不太像平行空間的樣子。
她在這個晴明身上感受到了和現代晴明一樣的氣息。
一旦意識到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陰陽師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抛棄人類的身份成為妖怪,中島春宴連眉毛都要皺起來。
算上這次的經歷,她和安倍晴明的聯系就愈加緊密了。
但沒關系,反正在現代,她和妖怪晴明也很早就成為朋友,正因為如此,中島春宴才可以不慌不忙的走上這輛牛車,以及,在面對對方的疑問時,毫不猶豫地說:
“是一目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