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15.
換老師是不可能的,一輩子都不可能的。僅僅只是産生了這樣的想法,中島就被徹底結束了心愛的數學part,去和幸村咲作伴。小姑娘低頭抿嘴以做反抗,結果卻被笑着告知“要勞逸結合呀中島桑。”
(幸村桑是生性小氣愛記仇的愛爾蘭小妖精。)
得到這個結論的中島春宴迅速跑開,她還記得斯□□被妖精持續算計的慘淡模樣,她不想落得這樣的下場。
幸村咲的房間是他們家的閣樓。很難想象該是一對怎樣的父母竟然把自家體弱多病的小姑娘獨自一人扔在這裏,但當她推開虛掩的門,實在沒想到竟會看到這樣的場景——
陽光被染成櫻花的粉色,曲曲折折的落在床頭,連着幸村咲披散在肩頭的柔順長發,都仿佛被揉碎、暈染了一樣,鳶尾的顏色和櫻花融合的那樣好,好的她們倆幾乎融為了一體,幸村咲恍恍惚惚對着半空伸出手,于是那馥郁的光彩,便如同香水一樣,一點點滲入她的唇齒間。
神之子的妹妹模糊了裏與外的界限。
她是個正站在此岸與彼岸交線處的人。
而且,還是,活的。
中島春宴瞬間瞪大了眼睛,“砰”一聲關上門,看着幸村咲轉過來的迷惘眼神,顯然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只要斷開兩邊的交流,幸村咲就不至于會被拉過去。
而一旦被拉過去……生魂可是連上次的橘子頭少年都無法看到的存在,他們會被一直漠視,無法消失,無法離開,直到成為妖怪們的食物,或者更慘一點,成為逐漸模糊了心智,連形體都重組膨脹開了的怪物。
“我說,你知道荒川的主人嗎?”
幸村咲還有點沒晃過神來的樣子。
中島春宴把門反鎖後脫了鞋在她對面端正坐下。
她繼續說,“幸村學長讓我來陪你玩,可是就學習這一方面來說,我們倆的數學程度大概一樣,難不成你要跟我比賽寫數學試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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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太可怕了吧!
即使是幸村咲這樣的小孩子也立刻回過神來,癟着嘴,數學試卷這種俗物給她增添了不少煙火氣息,小姑娘睜圓了眼睛,嬌嬌軟軟地說:“我們能不玩數學的游戲嘛?”
中島瞅着她。
可能是因為自己提到幸村精市的緣故,對方竟然一點都不懷疑,果真把她當成臨時朋友來玩耍了。這個警惕心也太低了吧!
“所以我才問你,你知道荒川的主人嗎?”
中島春宴看着她跳下床,乖乖地找出兩瓶酸奶擺在面前,如果她示意的話,可能對方連吸管都會幫她插好。
贊許地點了點頭,中島春宴沒有絲毫欺壓兒童的罪惡感,深深吸了口酸奶後,感念着對方兄上對于自己的幫助,以及幸村咲遞過來的酸奶中竟然飽含草莓的果粒,她決定投桃報李。
(與其把話題的主動權交給對方,說不定接下來就要玩洋娃娃的換裝游戲。)
(既然喜歡的和讨厭的事都不能做,那就做自己最擅長的事好了。)
中島春宴對靈異志怪的了解程度,與幸村精市對網球的掌握不遑多讓,即便有一天屈居第二,也只是因為她覺醒了謙卑這項技能。
總而言之,就算只是個草臺班子的野神,好歹也是個神靈嘛!
神明怎麽會不知道這些事情呢?
她知道的這樣多,只是因為荒川之主昨天剛為晴明和她送來兩條味美的香魚,她才下意識提到這個原身為胖水獺的荒川的主人。
幸村咲看着面前這個氣質有些冷清的小姐姐,在網球部五花八門的頭發顏色裏,中島春宴的黑發就像地獄少女閻魔愛那樣,帶給人濃烈的窒息和恐怖。
幸村咲看到中島春宴的第一眼,來自于心底的戰栗就未曾停止過,她不知道哥哥醬為什麽會把這個可怕的家夥送到這裏,但她相信哥哥絕不會做傷害自己的事,他們對彼此的信任是比血脈更牢固的東西。
“對不起,我不是很了解這些事情。”女孩垂下的臉龐是羊羔似的純潔,她為自己的無知而道歉。
“那我們今天就講荒川的故事吧。”
中島眼前一亮。
(太棒了!不用玩洋娃娃的換裝游戲!)
“來自甲武信岳的神秘水獺,最終選擇江戶灣定居。在同時期的大妖怪裏,荒川是跟天狗差不多壞脾氣的存在。”
說起來天狗,在拜訪過壹原侑子的居所,和井裏那位座敷童子,她終于琢磨過來,天狗的臉色為什麽會在她提到那兩位時忽然難看了。
和高野山上的天狗一點都不一樣,圍繞在座敷童子身邊的,是另一支品種不同、但都流有同一種血液的鴉天狗——拿着小小的叉子,踏着小小的飛板,惡狠狠地打跑每一個試圖對座敷童子心懷不軌的人。
而做客晴明神社的那只高野山天狗,竟然也會為了她發現嬌小的同族而羞恥,果然妖怪也只是一群傲嬌別扭又小心眼的存在啊。
“荒川和雪女的關系也很壞,除了水族,他幾乎看不慣所有的其他妖怪。”
“為什麽呢?”只要注意力被吸引,小孩子總是很容易順着別人的思路走,幸村咲忍不住問,“他難道都沒有自己的朋友嗎?”
“以前不知道,不過現在他跟安倍晴明走得很近。”
前任陰陽師是很多妖怪自封的摯友。之所以是自封,是因為太多的妖怪,即使從沒得到對方那确切的答複,依然經常厚着臉皮上門大吃大喝。
中島春宴曾經為妖怪們在神社裏表現出來的羞赧而驚訝得摔倒,但不影響她現在坐得又正又直,像個從未做過丢臉舉動的老學究一樣,講起故事娓娓道來。
幸村咲舉起手:“可是陰陽師,不應該是妖怪們的敵人嗎?”
“這就是安倍晴明這個人類的偉大之處啊!”一改先前刻意拉開距離的樣子,中島春宴的臉上露出明顯興奮的表情,漆黑的蓄着笑意的眼睛,就像文學家們在文章中的神來之筆。
“在上千年前就能摒棄種族間的矛盾與隔閡,以更加浩大的胸襟看待事物,這得是多麽了不得的思想呀!在安倍晴明眼中,妖怪們的獠牙就和人類的耒耜沒有區別。”
“他也認同妖怪吃人嗎?”幸村咲問。
中島春宴奇怪地看向她,“這怎麽能夠被認同呢?可就像人類中也會有一些社會敗類那樣,妖怪裏也總會有那麽一些,擅自觸犯人|妖邊界的存在。只不過一旦事情沒有發生在他眼前,即使是安倍晴明也不會去管就對了。”
“但他是陰陽師啊!”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一開始是想講荒川之主的故事,但話題的主角卻始終沒有出現。
幸村咲驚呼道,她的眼中眨過的是幻想破滅的聲音:“陰陽師難道不該殺死這些作亂的妖怪,保護人們的安全嗎?”
中島春宴聞言只好沉默下來。
這其實是很好回答的問題,關于陰陽師的具體職責,她會沉默只是覺得人類的這種對生命随砍随殺的輕慢态度十分有意思。
(明明他們才是短暫得如同白駒過隙的種族啊。)
(卻仿佛生命的得來十分輕松容易似的。)
“宇宙萬物莫失莫忘,除非身處那樣的環境,否則誰都不要對別人的命運加以置喙。而且安倍晴明受命于你們的天皇陛下,他明明只要保護好那個人就行了,他可從來都沒有拯救世界的責任啊。”
“可他是安倍晴明啊,他是好多漫畫裏的男主角。”
幸村咲有一套自己小孩子的邏輯,在她的世界裏,中島春宴無可辯駁。
她固執地說,“男主角怎麽可以是壞蛋呢?如果是,作者的書會賣不掉的。”
資本主義為了保證自己的穩固收入,不讨讀者喜歡的文藝作品只是沒用的廢紙,連被擦屁股的資格都沒有。
美國來的中島春宴早就在衆神的耳濡目染下認清資本主義的實質,他們連正經的神明都能抛棄,又為什麽要記着這個人呢?不過是因為陰陽師姣好的容貌,和記在各地的風俗日志中,那些能夠轉換成金錢的陰陽師的霁月光風的故事罷了。
不過話說回來,古人究竟為什麽那麽确信,安倍晴明一定就長得霁月光風的俊秀樣子,千千萬萬個陰陽師裏,好像就只有他的故事流傳的最為久遠。更讓中島春宴想不明白的是,晴明他自己竟然默許了這些記載的存在,他明明知道的,在這樣漫長的歲月流逝中,哪怕只是口耳相傳,人類夾雜在記憶中的那點微薄的崇敬,依然能把他推上神壇。
——所以在一開始,中島春宴在看見他的時候才會那麽驚訝。
——安倍晴明跨入神籍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可他竟然自願成為妖怪了!
真是令人想不明白。
中島春宴不是個喜歡陷入深思的人,更何況如果她真的想尋求一個答案,只要晚上回去問本人就好了,過多的揣測毫無意義。幸村咲的質問倒提醒了她,中島放下酸奶瓶,一句話把話題重新帶回原本的主人公身上。
“那麽究竟什麽才叫壞蛋呢?我下面講得這個故事,可能會讓你頭很痛呢。”
中島目光平靜地看着她:
“在選擇定居在江戶灣之後,荒川仍舊過着和以往沒什麽不同的生活,平安京裏為數不多的幾個大妖怪彼此之間相互制衡,沒有十足的把握誰都不會主動攻擊,于是他每天依舊是殺人喝酒溜溜同族。
“荒川是比起其他的大妖怪,脾氣相對較好的那一種,因為荒川實在是太過大了,人類又沒有辦法長久的在水裏居住,沒有争搶的價值與必要,于是比起那些陸地上的妖怪,荒川座下的妖怪們能與人類發生沖突的機會就很少。
“能輪到他本體出動的機會就更少,尤其是在他确定占據江戶灣以後,哪有誰會去挑釁一下荒川之主的威信呢?更何況荒川那種地盤,打下了也不能占為己有,所以即使是在百鬼夜行的年代,荒川也竟然過上了一種相對平和的生活。”
“打破這份平和的,是一個神明。”
講到這時,中島春宴表情可疑地停頓了一下,日本的神明實在太多太雜了,有正經神格的就八百萬,更遑論其他雜七雜八的野良神。
“偏離河道的陸地上有一座神明的神社。飽受洪水迫害的人類帶着祭品與眼淚跪在神社前哀哀乞求神明的庇佑……可是,他們連風神的貢品都帶錯了。”
中島春宴的表情忽然深刻起來。
這種問題當然很嚴肅啦!就好比你向愛爾蘭矮樹妖尋求幫助,結果卻放上了一個蘋果,樹妖不僅會不搭理你還會暗搓搓記仇的好嘛!
“等一等……”幸村咲像小學生準備發言似的提前舉起了右手,漂亮的藍紫色眼睛裏充滿疑惑,“村民們是不是找錯了人呀,洪水這種東西……”小女孩皺眉思索了一會,也不知道該找哪個冤大頭,只好癟着嘴道,“反正找風神也是沒有用的吧。”
心思纖細的小女孩敏銳地覺察到這個故事可能會有的悲劇走向。
“風神拯救了他們嗎?”
“當然,那是一位真正的神明,他阻止不了暴雨更阻止不了洪水,但他可以利用風改變河水的走向。”
幸村咲漸漸明白這個故事為什麽會和荒川之主聯系起來了。
河道是荒川的領地。按照平安京時代王不見王的規矩,說是風神對荒川之主的挑釁也不為過。
小女孩一副老成的樣子點點頭,“看來風神為了庇佑自己的信徒,不惜得罪了大妖怪呀。”
“并不是這樣。”
“欸?”
中島春宴垂下眸,深黑色眼眸裏映着一個小女孩驚愕的臉,她忍不住摸摸對方的頭頂。
“荒川發怒了,卻不是因為被挑釁,而是當他看到受益了的人類逐漸适應了新生活後竟然自然而然的把曾經拯救過自己的神明抛之腦後時,出于一種沒來由的憤怒,怒火沖天的荒川之主掀起平安京從未見過的洪水,甚至使河流成環合流。而為了阻止這場更為浩大的災禍,溫和的神明失去了右眼,于是在被人遺忘後,他連自己唯一的神格都保不住了。”
“風神堕落為妖,即使如此,他還……”
就在她略微擡起頭仔細回想那個故事時,她手掌底下那顆藍紫色毛茸茸的小腦袋,竟然一抽一抽,時不時顫抖兩下。
小姑娘在哭。
于是當幸村精市端着果盤進來,準備看兩個小朋友玩成什麽樣時,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中島春宴:我不是,我沒有,你妹妹不是我弄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