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第三章
與此同時,中島春宴正陷入一場麻煩。
不,正确說來,只要一離開切原赤也,就憑她那個脆弱如蘇打餅幹的身體完全抵禦不了街上這些惡靈的侵襲,勉力支撐下去就已經很辛苦了。沒辦法,為了能更好的保護自己,中島春宴只好裝作看不見漫天飄蕩的靈魂的樣子,也幸好她家不遠就有一間神社,雖然似乎已經荒廢、庭內野草叢生,但至少這群孤魂野鬼就無法嚣張到飛進她家了。
真是窩囊。
路過神社時,她忽然頓了一下,身後有個形如三歲小孩的東西便也立刻停了下來。
作為跟蹤中島春宴衆多鬼魅中的一個,她還是特地去了神奈川圖書館,循着《今昔續百鬼》的目錄才找到它的名字——魍魉。
色黑,目赤,耳長,發潤。
好食……亡者肝。
這就不怎麽美妙了,中島春宴抿起唇,以橫穿她的身體為樂趣的一般鬼魅雖然同樣無聊又讨厭,說到底,也只是喜歡到她面前賣賣蠢、丢個鬼臉罷了,這家夥可不同,頂着一張黑黢黢的臉貪婪地觊觎你的屍體,仿佛催命鬼一樣時刻等待你的死亡。
唯一的好處是,它不會誘導你的毀滅,由始至終都是一個旁觀者,起碼在目标還活着的時候,它不會對其造成任何傷害。
想到這,中島春宴還是嘆口氣,慢騰騰地往前走。四月春寒料峭,陽光還很不猛烈,庭院裏一株高大的山櫻伸出牆欄,花葉繁盛,粉紅色的樹冠枝撐如傘,雪花一般堆積在枝桠上。風帶起門前風鈴的響,中島春宴愣了一下,心想怎麽會多出了風鈴。
她搬到這時,神社已經荒廢了,失去信仰的神大概已經消失,中島春宴感覺這八成也是她的下場,不免心下難過,所以能想起來的時候,她都會放一個蘋果當做貢品,當然也沒有什麽神去享用。
但現在多出個風鈴——
這時有花瓣落到了她頭頂,很輕,但她還是擡起頭,黑色瞳仁裏映出漫天蕩漾的粉,和一雙狐貍的眼睛。
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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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嗯?”
确定是在叫自己,中島春宴應了聲。在那片粉色與棕色的樹蔭下,她将男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深色的束起的頭發,白皙俊俏的臉,裝模作樣盤坐在牆頭,發現她并沒有被吓到後,眼睛流露出的真心實意的失望。
總是仰着脖子很累的,中島春宴退後兩步,“門口的風鈴是你挂的嗎?”
“比起這個,你的問題更嚴重吧?被魍魉盯上的少女,猶如半只腳跨進鬼門關,必死喲。”男人狡詐地笑着,也可能是他的狐貍眼天生如此。
“人類怕死,實際上是對未知的恐懼,其實根本不必,生前的因死後的果,之後會走什麽樣的路,都由他們自己決定。更何況,我不怕死,我只怕會消失。”
手指朝空氣中戳了戳,果不其然發現了一道球形的透明結界,再也不必裝什麽都看不見了,中島春宴回過頭,失去目标的魍魉四下環顧,歪着腦袋的模樣居然有些可愛。
“這樣說有些失禮,不過,你其實也不是人類吧?比起被已經确知的魍魉盯上,被一個屬性不明的男人搭讪更加不是什麽好事吧。”
“為什麽這麽說?”
男人盤坐在高牆上,饒有興趣:
“平白無故說人家不是人類果然是很失禮。你是除魔師嗎?最近電視上有個叫小羽的除魔師,小小的個子,你和她是一樣的嗎?我是說,也能看見一些不好的東西?”
“也不能說是不好的東西。”
像是說起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少女特意壓低了聲音,她伸手勾了勾頭發,抿起有些寡淡的唇:
“我只是能看透人的本體罷了……你想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什麽嗎?”
……
“你想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什麽嗎?”
說這話時,大概是為了報複屢次被提醒死亡的不耐,女孩臉上是被挑釁的幼童做出反擊的得意,雖然幼稚,但是男人從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因為,他完全看不出女孩的本體。
如果對方是妖怪,那只能說明她的道行太高,但想到自己現在的身份和在人間虛度的年華,男人想不起記憶裏,還能有如此強大的大妖怪的存在。他摸了摸下巴,陷入深思,最關鍵的是,魍魉還是只跟着将死之人的奇怪物種。
“這……”
具備人的特質,同時又擁有妖怪的能力,不知道為什麽他想到一個答案,可是……
他看着中島春宴。
是早櫻沁香一時湧入了鼻腔,男人擡首去望,看得見女孩脖頸間一道金色的閃光,她仿佛注意到了對方的深思,眨了眨眼,好像在說:
“你想的沒錯。”
排除一切錯誤答案,剩下那個即使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男人狐貍似的眼眯起來:“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大意地說出來吧,我也想知道,在別人眼裏,我的本體是什麽呢。”
于是女孩的眼睛,第一時間就瞪圓了,是真的出乎意料的那種,但為了裝作色厲內荏的樣子,她還故意深深嘆了口氣,意有所指,“真的要這樣嗎?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接受自己的本體哦!”
如果手指沒有慌張絞在一起的話,可能會更有說服力。
這種低級別的裝模作樣,在普通孩子面前或許還有點作用,但對于男人這種活了幾千年的老妖怪來說,完全沒有一點威懾力,他仍舊笑眯眯地。
“你就放心大膽地說。”
女孩的一切,都很稚嫩。
就比如,成人的規則裏,有些事情客氣客氣就能糊弄過去,可她卻不懂這些道理,不僅不懂,還分外認真,小心觀察他的臉色。
過了一會,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說:
“你是,白狐之子吧。”
男人一愣,輕佻的眉眼第一次露出一點恍惚的痕跡。
已經很多年沒人這麽叫過他了。
“吶——我就說了,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接受自己本體的。”
對方小聲道:
“但說起來,你已經半只腳踏入神壇,每天享受人類的供奉,是不是狐貍應該不重要了才對。”
女孩以為他不開心,似有後悔,語氣期期艾艾,口吻卻極為認真。
他實在無法不想到另一個人。
……“你應該知道我的性格吧?我就是太正經了,如果知道晴明是妖物,搞不好真的會拔出刀來。”
……“……”
……“可是,晴明,我的性格好像就是這樣,實際上碰到妖物時,很可能真的會拔刀。”
……“所以我說,晴明,拜托你以後別再那樣開我玩笑了。我有時候會搞不清楚你到底是說笑,還是說真的,而且時常信以為真。我喜歡你這個人,就算你真是妖物我也喜歡,所以不想對你拔刀相向。但如果像剛才那樣突然吓唬我,我會不知所措,就會忍不住伸手去握刀……”
……“所以晴明,即使你真是妖物,如果在我面前想現出原形時,希望你最好慢慢來,不要突然吓到我。慢慢來的話,我就可以接受了。”
……“晴明,你聽好——假使晴明真是妖物,我博雅也還是你的朋友。”
*
真是難得能遇見這樣的大人物啊。
中島春宴頗為好奇地看着這位平安京時代的傳奇人物,心裏總覺得有哪不對頭。
忽然,她伸手摸了摸安倍晴明的衣角,一襲不張揚的月白色衫子,腰帶上壓着針腳細密的桔梗,邊角滾着金線。
她還發怔,對方卻一擡腿便收了回來,涼絲絲的錦緞從指尖劃過,男人狐貍似的眼彎成一座橋。
有那麽一瞬間,安倍晴明別致的深褐色眼眸,在初春光線的映照下如同秋水。有什麽東西飛快而過,但又被迅速按壓在狐貍的笑靥之下。
可是中島春宴仍舊抓住了。
她望着他,肯定道,“你是妖怪。”
安倍晴明右手托着下巴,“你都已經說我是白狐之子。”
“你自己清楚,我們指的不是一個意思。”
中島春宴慢慢地說:
“我指的安倍晴明,原本是應該成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