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風沙渡。
自秦都城一路向西而行,他們殺退了一波又一波敵人。
第一次最多,足足有八十,屍體像千層糕似的癱在那裏。荊天明抱着把從秦軍屍首上扒來的長劍,目光從左挪向右,又從右回到左,最後低頭直瞧着自己腳尖,少男心思無處訴說。但風又輕知道,第一晚時,這孩子曾為了八十個自己以前嫌棄又害怕的秦軍,又吐又哭了很久。
少年青澀,自以為江湖是俠之大者的世界,雖然明知道殺人都只不過頭點地,但厮殺的雙方應該是勢均力敵,為各自的正義而戰,而不是像這種……死得仿佛是個墊底的,連讓人擡眼皮的資格都沒有。
風又輕殺人的時候,臉上沒有表情。這很正常,畢竟她不是什麽要報複社會的大齡中二,對于殺人這件事,她既得不到任何快感,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她殺人只是因為——如果不還手,自己就要死了。
她不想死。
她眼皮低低斂着,拇指倏地壓下一根線,線的盡頭穿着銀針,針尖寒光晃了人眼。這一根針刺破空氣而來,還帶着風又輕甩過來的渾厚內力,明明是一根針,卻被她使出四平八穩的氣魄來。
于是那八十個奉命前來狙殺叛賊的騎兵就慌了。他們本不該慌,因為如果不慌,這些人說不定就能從中撿回一條命。你想想,面對一個以力拔山兮的正經态度來對付你的敵人,你不想着怎麽迎頭痛擊,反而忙不疊、賊眉鼠眼的要躲,心理上就輸了一截,又哪裏來的力氣去握刀?而一個人一旦要躲,另一方勢必就要乘勝追擊,這是常理。
不過,八十個騎兵會害怕想躲,這也正常,因為胳膊肘畢竟只能跟胳膊肘比,突然讓他們迎戰大山,誰都會心生怯意。但他們錯就錯在放棄太快,都沒有什麽像樣的反抗,結果死的時候那麽凄慘,連點尊嚴都沒有,好像是她心地太壞,故意如此。
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這些死人吓到與她同行的小兄弟了。
先前荊天明求她教他變強,她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後來把人帶走,她也只教他從死人身上扒了把劍防身。
極普通的劍,被他雙手握着随意揮斬,亂無章法。因着她到底沒給過答複這一層,少年也不好意思去求教,平日裏只湊到她身邊,假裝練功地橫劈幾下,然後厚着臉皮請求切磋。
風又輕長眸微睐斜側過來,眼睛裏有光漏過瓦縫、魚鱗似的影。
她聞言一聲輕笑,難得應道:“我與你切磋,與殺那些秦軍沒有區別。”
天明雀躍:“難道我現在已經有虎狼騎兵那麽厲害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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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含笑刺破少男真心,雙目無神卻準确鎖定他的方向,“是虎狼騎兵與你一樣弱。”
“……”
荊天明小臉立時垮了下來,把嘴一癟,閉眼躺倒在她身旁稻草上,腿微微蜷着。
風又輕只感覺到黑暗中寂靜了一會,半晌有人可憐巴巴拽了拽她衣角,“風姐姐,你就教教我嘛……我到現在,連怎麽握劍都不會呢。”
“握劍自然不難,難的在後頭。”
她将衣角收回,垂着眼說:“要是都像你這般,殺了個把人就躲起來偷摸摸哭,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殺。”
“我不是!我沒有!”
少年直着脖子的狡辯換來對方垂着眼笑。
“殺人沒你想得那麽簡單,天底下厲害的人就那麽多,死一個就少一個,你能遇見的,最多的還是那些蝦兵蟹将,蝦兵蟹将确實弱,可你不去殺他們,他們卻會來殺你。”
聽了這話,荊天明眉頭一皺,自然想到那些慘死的秦軍。
他說:“總歸是他們先找得茬。”
風又輕道:“那你哭什麽?”
少年不答話,少頃翻過身,面朝牆壁而卧。
他倒也不是特別同情他們,只是雙方實力太過懸殊,平日裏那些兇狠暴戾的秦國騎兵,在風又輕手下就跟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一樣。
什麽是強?什麽又是弱?這原本黑白分明的東西現在像滲進了陰翳,天明頭一次發現,原來真的有一天,他也會對秦國那些虎狼騎兵産生哪怕一丁點憐憫的情緒。
沒有反抗的厮殺叫屠戮,少年可以接受惡,也可以接受死,但是單方面的屠戮……
殺比自己弱的人,太羞恥。
他又睜開眼,聲音很大,語氣是兀自的茫然:“我不知道。”他說,“我以前當偷雞賊、小乞丐,從來只有被他們追着打的份,那天看見姐姐嗖嗖把他們全殺了,心裏別提多高興。”
“那現在呢?”女人沒有流露出一絲不耐,反而側過頭,像是在望着他。
少年頓了頓,他心裏有一種想法,卻不知道怎麽表達,話到嘴邊,“嗯、啊”了半天也只能低落地說:“現在是我追着他們打了。”
天明是真的很疑惑了,翻過身默默依偎在女人衣角旁。
窗外是漏着一點星月的夜色,月光很冷,像粼粼的水面,少年眨着琥珀色的大眼任由對方解開鬥篷蓋到自己身上,表情談不上溫柔,但正如他此刻被鬥篷包裹一般,少年心底對于強弱善惡的質疑也被女人帶着輕微冷香的溫度漸漸充盈了。
就在他以為今晚注定得不到回應時,對方卻笑了。她笑得很快,又收斂,抿起唇帶點莊重的意思,沒因為對方只是個小孩就起糊弄的心思。
少年仰首望她,眼底有不自覺的孺慕。
風又輕道:“那你是想打他們,還是被他們打?”
“傻子才想被人打呢!……不過,如果他們不先欺負我,我也沒那麽想揍他們。”聲音低下去。
“那如果他們已經欺負你了呢?”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天明拿眼觑她,有點擔心這樣的回答是不是會顯得自己太睚眦必報而令對方不喜,畢竟大人的世界不講究對錯,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答案,他們只在乎別人的回答是不是更接近自己。
似是察覺到少年的不安,風又輕“唔”了一聲,然後眨了眼拍拍他的頭,輕聲講,“好,那我們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
待少年蜷縮于鬥篷下酣睡之際,風又輕拾起地上一根三指粗細的樹枝,顫顫巍巍站起來。
不知為何,她的手筋腳筋一齊被挑斷,如今雙手已漸漸恢複往日功力,兩只腳卻依然半殘不殘的,她試着往裏注入內力,關節處卻只有泥牛入河之感,委實怪異。
她略略思索一陣,仍是手柱樹枝,慢慢往屋外走。
屋外,盡是沉黑。
風又輕一只手柱着樹枝,空着的另一只手要持着武器,自然就沒辦法再拎燈之類,好在她還是個瞎子,瞎子不需要任何照明,也能在黑暗中信步走動。
越過樹林,穿過石橋,風又輕站在橋墩附近的一節臺階上。四周漸漸寧靜下來,只剩下貓頭鷹偶爾的“咕咕”幾聲。
風又輕聽了會鳥叫,又聞了聞河邊特有的魚蝦的腥味,諸多感覺夾雜在一起,她屏住呼吸,凝神去聽——
五裏外有一戶人家半夜起身,是男主人,腿有殘疾,草鞋搓土的聲音輕一聲重一聲。他打開門,閉眼走到院裏槐樹下,動作間驚醒隔壁老黃狗,狗叫起來,惹來一聲惺忪謾罵。
近處有水波湧動,纖薄魚尾甩開流動的水,發出輕微“嘩啦”的聲響。
起初一小會兒,她還能聽見百種聲音混淆在一起、雜糅曼妙的交響。然後慢慢,她仿佛一具不會眨眼的雕像,一陣極輕的風,她是萬物,也拂過萬物,刺探每一寸交錯的樹枝,尋找一處能藏身的間隙。
但沒有。
除了一道凜然劍氣。
就在對岸那根橋墩上。
風又輕驀地回首,柱着樹枝的那手先是一緊,然後又松開,期間輾轉不過眨眼的功夫,她半側着頭,唇瓣微抿,臉上表情似有顧慮,又按兵不動。
二人對峙片刻,無聲勝有聲。等到五裏開外的那只黃狗也停止狂吠慢慢進入夢鄉時,女人先動了。
之前在破廟空地前與那白衣男子對戰時,也是她先動得手,但這次不一樣。原先她有十成十的把握能打退敵人、帶着荊天明逃出生天,現在她沒有,不僅沒有,如果不是對方身上的劍意過于凜然,她甚至還發現不了對方,她還懷疑,那道劍氣是不是對方故意放出來的。
只一絲絲,一縷縷,卻如同月光,如同清風。
如果她眼未瞎,這個人必然躲不過她。
如果她腿未瘸,那道劍氣再浩瀚如海,她也未嘗沒有一戰之力。
可她現在既瞎又殘。
所以她只能慢慢挪動空着的那只手,将其搭在拄拐的那只上。她指間原先有數百根針,連綿成一片,但它們都刺不破月光,也割不斷海水,于是不如認輸。
風又輕這次先動,是為了認輸。
“閣下自鹹陽城外就開始尾|随于我,如今更擋在我的後路上,不知所圖為何?”
對面人卻不答。
風又輕笑道:“我明白了,是為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