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逃命,風又輕很熟悉,她沒想到的是,眼前這個十來歲的孩子同樣熟悉。
他見她收針後跌跌撞撞走出去,幾次想翻上騎兵的馬匹而不得,便好心幫了她一下。
風又輕動作微頓,根據聲音辨識對方所在,黑洞洞的眼襯着霞光無神又凄厲,不像個人,倒像只鬼。這鬼邋遢又兇戾,披散的頭發蓬成一團,有幾縷不明原因地翹着,看起來着實粗魯。
荊天明這才記起,這人起手間便斬獲了幾人性命,壞的很,但因死的全是欺負過他的秦國壞人,确定對方不會殺死自己後的少年不僅不覺得她殘忍,反而贊風又輕殺得好!
他助對方翻身上馬,又扭捏着牽着缰繩不肯走。
明明前路一片渺茫,自己又瞎眼腿殘,風又輕卻任由眼前不知情的少年将她的逃命時間浪費過去了。她高坐于馬匹之上,牽着缰繩,面目上沒什麽神情,只在嘴角勾着禮節性的弧度,實則平靜如一潭死水。
她道:“小兄弟攔路作甚?”
懵懂的少年擡起頭用怯怯又懷帶希夷的眼神看着對方:“我想變強!強到像你那樣嗖嗖幾下就把壞人打倒!你能教我嗎?”
風又輕簡直想笑,她也果真笑了,幹涸許久的聲音低沉又嘶啞,她說,“我可不是個好人。”
少年反問,“那你怎麽不殺我?”
“咱們無冤無仇,我為何要殺你?”
少年頓時咧嘴笑了,大道理一套一套。“那不就成了。世上有那麽多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而你至少還需要一個理由。理由就是底線,一個有底線的人說自己不是好人,那她肯定就要比世上大多數人好的多!”
夕陽下少年幼獸似的瞳仁凝聚着蜇人的光,風又輕并不覺得這孩子全說的真話,索性直接問道,“你想讓我教你殺人的技巧?”
小孩猶豫一陣,大聲回複,“我只是不想再被人欺負!”
“尋常的欺負不需要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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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不想教我!”少年仍固執,瞪圓的眼激出血絲,有淚花凝在裏面,被他用手背狠狠抹了幾下,“可惡!連你也看不起我!不教就不教,小爺我還不稀罕呢!我就蹲在這,等着那秦軍再來問我情況!”他聲音聽起來有些橫,想必是破罐子破摔了。
馬背上,風又輕耳廓輕顫。
她忽地凝眉微側過頭,态度很正經,左手食指與無名指間夾緊的銀針蓄勢待發。
不似之前那些連雙方差距都辨識不清的無名小卒,高手過招只在一瞬,風又輕屏息靜等對方利刃破空的聲音,卷起帶火花的風,然而那人似乎也極有耐心,都靜默着等另一個沉不住氣率先發難。
銀針刺向樹梢上的一個人。
寒光飛舞的時候,仿佛牽絲戲,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控制那根針的,總之那人被她逼得被迫從高處顯現,他的動作實在是快,俯身下沖之際兩枚鳥羽符一左一右各沖向她的死角。
天明大叫一聲:“哈?一個鳥人!”
風又輕被沖的仰面跌倒,脊背還沒貼上地面,只聽“咔嚓”一聲,另兩根針疾飛出去,不僅擊落了鳥羽符,更從三個方向漫天沖男人絞殺過去。
天光隐匿。
暮晚的天空呈現出一線柔和并且安靜的橘紅,而某種厚積薄發的力量就隐于這豔色之後,驚心動魄。
男人急急後退,借嶙峋怪石上一點縱身一躍,足尖輕點樹枝而葉微動。他垂首看地上那人,神态孤高而冷淡,像是沒想到她還能來這麽一手,眉毛挑動的同時,兩指抹去頸邊被刺出的血珠。
那血極濃,豔過他的唇色。
一招之後,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兒似的,鳥羽符與銀針在同一時間落下,破廟前的空地陷入了安靜。
看見風又輕出手的少年不禁歡呼,好像是自己打了勝仗,他擋在女人身前,兩手叉腰怒罵對方:“大男人一個還藏起來?簡直不知羞!”
又斜向後,“喂,女人,你行不行?”他還記得對方獨自上馬都難,心中後怕,又不敢露怯,兩眼不斷瞄着四周,怎麽也想不出帶着對方逃命的後路。
既不能退,那便戰!
好在剛剛是他們這邊占了上風,看來硬碰硬有戲。
“你是哪個?說!為什麽要來殺我們!”少年入戲很快,更深,右手像模像樣舉着根樹枝直指對方,模樣猙獰,狐假虎威。
而站在樹梢上的人,天青色緊身衣外一襲白色單肩錦袍,右肩三條飄帶迎風舒展,他雙臂環胸,一派不屑,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兵不厭詐。”
男人聲音一如其人,似天邊一朵孤高單薄的雲,也像一只離群索居的鳥,總之高傲的很,氣炸了少年也不為過。
他繞過少年,目光只盯着風又輕,饒有意趣。
女人一聲沒吭,手指頭卻勾了勾,兩只眼低垂着被發絲與睫毛擋住,旁人也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什麽。
流亡幾月,倒是比以前心思深沉了許多,男人看在眼裏,終究沒下了殺心,“風卿,陛下讓你回去。”
誰知道風卿是哪個孤魂野鬼?
風又輕嘴角一撇,極薄的唇瓣升起三分嘲諷,她一動,腰腹的傷口就露了出來。先前之所以沒人注意,實在是她身上這件曲裾深衣太髒太破,血一流出來,立刻被黑麻布浸濕,沾血的鳥羽符襯着黑布,紅的紮眼。
少年眼尖,一下就撲過去,扒拉着那幾縷破布不敢置信,“怪女人……怎、怎麽……”
剛才不是占上風打退敵人了嗎?怎麽一轉眼就中了對方暗器了呢?
他抹了把眼淚,背過身惡狠狠吼道:“壞人!居然還偷襲!”
“我都說了,兵不厭詐。”
兵家多少年的道理,只有小孩子才會為此耿耿于懷。風又輕嘆口了氣,“閣下輕功俊俏飄逸,着實在我之上,不過,我真不知道你說的風卿是誰。”
“我不管你知不知道,總之,你得跟我走。”
“也不知你這是哪家的規矩,忒霸道。”
男人聞言看着她,輕輕問道:
“怎麽,連聚散流沙都忘了麽?”
……
“很厲害?”風又輕側頭問那少年。
目光幹淨透徹的少年還含着淚花茫然搖頭,怕對方看不見,他還大聲喊出來,“根本沒聽過!”
風又輕兩手手指漸漸收緊,笑了起來。
她一笑,巴掌大的臉盤隔着血污與灰诟,實在不能說美,只輪廓還可以,刀削似的下颌線,比針還淩厲。
她這樣,連點身中暗器、落於下風的怯懼都沒有,看上去,不像個瞎眼腿瘸的将死之人,倒有點坦然了。
白鳳眉毛一皺,一股莫須有的詭谲纏上了他,像架頸的刀。他眯了眼睛目光仍盯住女人,這才看出點東西來。
女人被氣勁沖下馬後就始終坐在地上,這很正常,她被挑斷了手筋腳筋,還能繼續持針才是異常,白鳳不知道她是怎麽續上的手筋,他也不關心,就像剛才她說自己不知道風卿是誰一樣,在這件事裏,女人的态度如何根本不重要,她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是服從。
可但凡有着爪子的野獸,都不懂這個道理。
更不用說他眼前這個,怕是個怪物。
——該死而未死,将絕而不絕。
“連聚散流沙都不記得,看來你是真忘記一切了。”
白鳳手中羽刃将出,他看着自己的鳥羽符被少年扔進雜草堆,垂下眼皮。
“讓你走,你不走,上面還給我第二個任務,說是任務對象如有反抗……”
“嗯?”風又輕聽他往下講,“反抗了,會怎樣?”
“那就死。”
男人周身冷漠俊秀,一對深藍色的瞳仁舉世無雙,可惜這一世的風又輕是個瞎子,就算他臉上長出朵花來也看不到。
她笑了聲,“那就試試。”随即十指呈鷹爪狀,每一處指縫都拽着三根蛛絲似的半透明絲線,絲線盡頭是零星一點寒光,而每一點寒光,則都紮進白鳳立身的樹枝裏,纏錯交織,千絲萬縷,男人立刻被困在這些毫毛粗細的武器裏,動彈不得。
少年登時睜大了眼,驚異于這不知何時紮進去的峰回路轉,“怎麽弄得?!”他跳起來,恨不得爬上樹去看。
白鳳掃了這些絲線一眼,頓時明白過來,“你剛剛故意中我一符,不過是為了提前設下埋伏。”
風又輕黑洞洞的眼眸朝向他:
“兵不厭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