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今日依舊沒抓着挖心賊。
王生摘下頭上铠甲,與前來巡視的士兵交接輪換,回府的路上偶遇幾個不懂事的孩童,怯生生問他們心中最沒官架子的将軍,什麽時候才可以解除門禁——
為了躲避那個挖心賊,他們已經很多天連書院都去不成了。
王生眸底閃過自責,強扯出笑臉依次摸了摸他們的頭頂,安撫道:“就快了。”
看着孩子們露出的欣喜模樣,他繼續回府,臉上卻漸漸沒了笑意,又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右手成拳攥到發白。
遠遠地便看見門口站着的兩位亭亭而立的女子,王生猛然停住,原本還算柔和的表情立時僵硬起來。她們一左一右,彼此距離不遠又能讓人看不出絲毫親昵之感,王生嘆口氣,好像之前兩人的姐妹情深都是他的錯覺一樣,這是自妖怪出現在将軍府後便一直持續的詭異氛圍了。
“王大哥。”小唯率先開口,聲音低回婉轉。與佩蓉整日的擔驚受怕相反,她從不過問王生衙門內的事,也不在他面前嘆一口氣,只每天守在府邸,早晚各一次靜靜送他出門,連先前幫佩蓉忙的芝蘭齋都不再去了。
說實話,小唯的沉默在他這裏很受用,連日來對于挖心案的停滞不前,已經讓他承受很大壓力了。
王生正要回以微笑,就聽見佩蓉擔憂的聲音,“夫君,今晚還是要出去嗎?”
然後他臉一僵,手中頭盔交給下人,才回道:“是啊,挖心賊還沒抓到,我作為将軍總是要沖在第一線的。”
“好……”佩蓉沒有錯過他臉上一瞬間的僵硬,默默退後看小唯為他拆解手上盔甲,不遠處房檐上的橋姬看三人周遭暗潮湧動,不解地問:“王将軍不開心了。”
風又輕擡頭掃視了那三人一眼,接口道:“當然,沒有男人喜歡聽到自己的無能。”
“王夫人難道不清楚這點嗎?”
“應該清楚,可她控制不住擔憂王生。”
橋姬若有所思:“小唯卻控制的住,也就是說,她愛王生沒有佩蓉愛的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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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人不鹹不淡地合上書卷,掃了她一眼後縱身躍下,“何以見得?”她身穿一襲白衫,外罩一件墨色外披,動作間被風吹的鼓起,不算高的樓,落地無聲。
橋姬緊跟其後回道:“因為真正愛一個人,本來就是控制不住的,又怎麽舍得以退為進強求他做出選擇呢?”
……
晚飯後送走再度輪換的王生,小唯到風又輕這裏細細回禀這幾天的進度。後者閉目傾聽,偶爾指出不恰當的做法,她聲音中有着幾乎從未着意掩藏過的一種冷淡,小唯看在眼裏,疑心她心生嫌隙,不由得問:“風老板難道覺得我做的不對嗎?”
“沒什麽對與不對,你自己願意就好。”對方回道。
“風老板總是這樣。”小唯提袖遮住嘴角惡意的微笑,“難道您就沒有如我這般,不擇手段也要得到過一個人的時候嗎?”
她看向根本聽不懂她們對話的橋姬,刻意湊近:“比如說,橋姬姐姐?”
風又輕知道她所有的壞心思,但是一點反駁的意思也沒有。她睜開眼,明眸璀璨,幢幢光影流瀉在她眸底,如團簇回旋,往複不絕。
小唯一時發了怔。
她配合着對方的發問,視線逐漸落在沉默的橋姬身上,最後不以為意道:“愛情向來不值一提……對橋姬如此,對誰都如此,它在我看來一點都不重要。”
“那什麽看來才重要?”
“真心實意地與命運較勁。”
……
在外人面前歷來沉默的橋姬一如既往沉默下去,一動不動,像是什麽都聽不懂一般。
話說回來,橋姬生前只是個鄙陋的私|娼,是死後才變身成妖怪的,這種由人到妖的轉變例子不少,女子尤其多,比如古庫裏,比如青女房,這些或被負心男子殺害或抛棄的女人,懷着滿腔的怨恨化為游蕩在人世奪取人命的妖怪。
可是,橋姬是沒有怨恨的。
她直到自殺時,眼睛依然充滿愛意久久凝視風又輕的方向。
是為求不得。
在風又輕掏出源博雅的心髒、于外人看來算是徹底背叛安倍晴明的友誼後,已經被前者從偏僻鄉下接到京都的橋姬很惶恐地接受了一個任務——她要把風又輕整理出的有關陰陽師的東西全部交還給對方。
“果真要做到如此地步嗎?”
橋姬跪坐在地上,看上去似是比那個失去唯一摯友的家夥更要傷心。
“妾身雖然不懂個中緣由,可是一旦将這些東西都退還給對方的話,那麽姬君與晴明大人的一切羁絆就都要被斬斷了。”
被叮囑的對象卻始終看着庭院裏的那方池塘。
“晚霞真美啊,橋姬。”
風又輕說:
“一脈金紅的顏色,而一旦在池塘碧玉般的水面上鋪開,就好似燃起了某種莊嚴而燦烈的火。”
“大人,妾身不懂和歌。”
橋姬面露羞|恥地說:“妾身只希望大人能再三考慮,姬君不是一直都很喜歡晴明大人的嗎?斬斷一切羁絆之後,姬君就再也不能跟喜歡的人把酒言歡了,如果無法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姬君以後會很痛苦也很寂寞的。”
“可是畢竟我做了不好的事嘛,會被冷眼相待甚至是憎恨也都是正常。”
橋姬問:“所以姬君到底做了什麽事呢?”
風又輕道:“我挖出了源氏公子的心髒。”
美麗又溫婉的女人大吃一驚,下一刻帶着溫度的眼淚便奪眶而出,像是被那個想象出的血腥場面震住,又似乎在哀嘆欽慕的姬君注定無可挽回的友誼。
總之她淚眼婆娑地走過來,手指頭抓住對方茶白色的衣袍。
透明如夜露的淚水一串串地落下來。
被扯住衣袖的風又輕收回視線,看到橋姬臉上的淚痕後,一邊摟住她一邊嘆了口氣,“唉,怎麽又哭了呢?”
她便哭得愈發可憐:
“姬君與源氏公子不是朋友嗎?與晴明大人也是交好的友人啊……這種沒有回轉餘地的事,姬君為什麽要做呢?是有苦衷嗎?被壞人脅迫之類,如果好好解釋的話晴明大人會——”
“——沒有苦衷,也沒有解釋,因為需要所以就做了。”
這樣薄情的話語。
卻被對方用一如既往體貼又溫柔的語氣說出來,那是橋姬深深迷戀着的語調,就像淼淼夢境中一點昏黃又爛漫的燈火,是她深沉環境裏唯一溫暖迷醉的地方。
橋姬頭埋在對方胸口哀哀哭泣:“晴明大人會來報仇的吧?”
“晴明應該打不過我。”
“姬君又在得意了。”
“事實而已。”
橋姬便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水榭外挂着的宮燈在靜谧的燃燒。
沉默了許久後——
“因為需要……所以即使是朋友,姬君也會挖出他的心髒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對啊。”毫不遲疑。
橋姬輕輕眨了眨眼,沉默地調轉視線,望向天空中鋪就了半邊天幕的浩瀚紅雲。
于是,便有大捧火光一樣的紅色,須臾不停地落入她漆黑的眸底。
之後誰都沒有再說話。
而橋姬把東西送還給安倍晴明後不久,她就穿着與風又輕初見時的破舊紅衣,當着前者的面,跳入河流中自殺了。
如果不是荒川之主吩咐手下的蚌精将其打撈上來,美麗的橋姬連一具屍體都保存不了,因為風又輕沒有一點去救她的意思。
“她怎麽去自殺了?你也掏出她的心髒了嗎?”
顯出原型的荒川之主靠在岸邊,正挺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聊地用尾巴拍打着水面。
風又輕老實地搖搖頭。
荒川看了,毛茸茸的臉上露出拟人化的笑容:“俺知道,她來送東西那天,晴明就說她活不了多久了。你求求俺,俺就告訴你答案。”
荒川以為她的搖頭是不知道橋姬的死因。
但這怎麽可能?那個女人将一切答案都寫在自己曼妙的眼睛裏了,就算她觀察的能力再差勁,一個正常人落入水中也不是沾水就死的,她難道還不會問嗎?
橋姬像一朵花凋零在水面上時,風又輕就安靜站在橋墩上,目睹了一切。
但她沒有出手,是因為橋姬根本沒有開口呼救。
一個人沒有選擇生的權利,總不能連選擇死的權利都被剝奪。
所以哪怕代價是死亡,風又輕也尊重橋姬的每一個決定。
就像當初風又輕把她從鄉野小鎮帶出來,如果橋姬自己不願意,她也根本不會強求,即使在那個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一個單身女人的價值連一頭牛都不如。
“不必了。”風又輕說。
“真是絕情啊。”胖水獺慢慢爬過來,圓圓的腦袋自下而上望着她:“無論是對待欽慕自己已久的人類,還是昔日交好的友人,你都是一樣如此絕情啊。”
然而無論是哪種,荒川都一如既往看不透這個女人。
人類真是複雜。
風又輕反問:“是晴明指使你來的?”
“晴明才不會指使俺,俺是自己要來的。”
風又輕聞言,只波瀾不驚地掃了一眼腳旁的水獺,問道:“荒川之主也想得到橋姬那強大的靈魂嗎?”
“強大到能吃掉整個家族運勢的靈魂誰不想要?俺好久都沒吃過那麽美味的靈魂了。本來以為你特意把人從鄉下接來是為了庇護,結果最後她居然選擇死掉了。真可憐啊。”
荒川拍拍自己的肚皮,“橋姬不知道自己死後只會因為靈魂的強大而變成妖吧?”
風又輕點頭,“确實不知。”
“你是個混蛋,風卿。”
不懂人情世故的妖怪,因為圍觀了全程就得出這樣的結論。
風又輕皺眉,“你為何要這樣講?”
“因為她在死前也在看着你呢!”
水獺因為興奮,尾巴不斷在地面上拍擊着。
“對人類的女人來說,能被心上人救下來是非常幸福的事吧!”
“你居然能看出來橋姬喜歡我?”
一提到橋姬,一身陰陽師打扮的女人便嘆了口氣:
“但是橋姬的死确實不能算在我頭上啊。”
“大騙子!”
水獺越發興奮起來。
“滿口謊言的女人!”
不知道一個只喜歡吃吃吃的妖怪為什麽會如此關注這個問題。
尤其水獺還在地上極度幼稚地滾了幾圈,一副“你別解釋了我不聽”的态度。
蚌精早在把橋姬撈上來後便主動退到水面之下,應該是沒看到荒川撒潑打滾的無賴樣子。
真難以想象,如此幼稚的荒川其人形居然是個不茍言笑的冷漠男人。
風又輕看着它:“橋姬是自願去死的。”
明明之前還叫嚣着“大騙子、謊言”,但是風又輕一開口荒川還是很認真地跟着她的想法走:
“胡說!”
水獺嚷道:“橋姬為什麽自願死?”
“因為她喜歡我啊。”
它又吓了一跳,“喜歡你的都要死嗎?”
“并不是這樣。”
風又輕蹲下|身,耐心解釋道:“只是橋姬太脆弱了。在我将博雅的心髒掏出來後,她很難過,她覺得如果連昔日友人我都能毫不在乎地下手的話,那麽她自己在我這裏又能有幾分重量?看得出來,她當時很想問,如果換做是她,我還會不會沒有絲毫猶豫地動手。”
她搖了搖頭,“橋姬應該問的,這也不是多了不得的問題,只要她開口,我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
“這跟橋姬的死有關系嗎?”荒川之主一臉茫然的表情。
“就是因為橋姬喜歡我,所以她才不問的啊。”
風又輕摸着荒川毛茸茸的腦袋。
脾氣極差的荒川之主,一身皮毛精貴得連安倍晴明都碰不得,此刻卻在女人手下,一副撸禿了皮也随你願意的溫順樣。
天生天養的妖怪無法理解人類的感情,能看出橋姬喜歡她就已經是荒川的極限了,所以對于風又輕接下來所說——正是因為喜歡才選擇不問的說法,妖怪理所當然表示了疑惑。
“為什麽?”比腦袋更圓的眼睛亮亮地注視着她。
風又輕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用最白話的方式表述出來:“因為對橋姬來說,愛一個人就是不做會令對方為難的事。”
“俺聽不懂。”
“橋姬也很怕會從我這聽到不好的回答。”
水獺用大概手掌的東西拍了拍她的臉,一道水漬便順着那張雪白的面皮流了下來。
荒川之主是在拍完後才後知後覺想起,眼前這個人是比安倍晴明更加莫測、不可估量的人物。大概厲害的人總有點相似,荒川覺得風又輕與安倍晴明在窩囊這一點上簡直出奇的一致——
他們倆究竟為什麽要待在陰陽寮啊?
明明那裏的人都不過一群廢物而已。
思路飄得太遠想回來就很難,荒川又用自己的爪子把她臉上的水痕抹去。
結果卻越抹越多了。
胖水獺讪讪收回爪——突然發現風卿的脾氣很好了,它想,如果是源博雅那個大傻瓜,這個時候早就跳腳了。
“總之她喜歡你。”
風又輕點點頭,從袖兜裏掏出手帕擦幹淨臉:“再度醒來的橋姬就變成你領地裏的妖怪了。”
畢竟河流都是荒川的領地。
水獺突然緊張一下:“你很讨厭妖怪嗎?”說到這裏它忽然覺得自己很愚蠢,眼前這個人可是只有唯二的兩個人類朋友的。雖然現在一個也沒有了,“你想讓俺多關照她吧?”
“不是。”
擦幹淨臉後的風又輕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對折的紙。
“這上面是橋姬的名字,請你幫我把它拿給晴明。”
名字是天底下最簡短的符咒,尤其對妖怪來說,一旦被陰陽師掌握了姓名,就意味着終其一生都要受其驅使了。
水獺沒有去接。
相反他還嘆了口氣:
“你真是太壞了,風卿。”
風又輕一點都不在乎別人是如何評價自己的,更遑論眼前只是一個不通曉人情世故的妖怪。
橋姬已經在自己面前死過一次了。
哪怕只是為了對方好,她都不應該再與她在一起。
無法回應對方愛意的話,繼續待下去也不過是邁入之前的死循環。
水獺搖了搖頭道:“只要橋姬還愛慕着你,無論她的名字已經被多少陰陽師知道了,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去找你。”
這個道理風又輕當然也明白。
但是,她要怎麽跟平安京時候這些天生天養的大妖怪解釋呢?
她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已經用完了,她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