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橋姬究竟為什麽死呢?
除了出于對風又輕的愛慕,以及乍一感受到對方身上她根本融化不了的漠然,橋姬在發現自己的姬君原來對世上的大部分事物都無動于衷後,就打算用自己的死亡強行在對方心口占有一席之地。
也算是向來溫順的橋姬難得的一點叛逆之心。
可是就像變為妖怪的她實在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有再度醒來的機會,她也始終接受不了,姬君莫名死去的事實。
她死得太突然了,倉促到哪怕是已經分道揚镳的安倍晴明,在得知消息後也立刻匆匆趕往對方的府邸。
半只腳已經踏入神壇的陰陽師一眼就看出個中蹊跷——他不顧橋姬猙獰的阻撓,直直掀開對方被下人新換上的壽衣。壽衣下對方柔軟雪白肌膚一如活人,然而就在陰陽師扯下她腰間一枚溫潤玉佩後,棺材裏的人就立刻像吹氣球似的癟下去——那哪裏是什麽屍體?分明就是一副死去多時、早已被蟲蛀腐蝕的枯骨而已!
橋姬在一旁喃喃道:“姬君、姬君怎麽會這樣?”
就連安倍晴明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吶,晴明,你能确定這個……”一同跟過來的源博雅捂着嘴巴,怕的要死還是強迫自己不立馬跑開。他聲音有些抖說,“……真的是風卿嗎?”
做什麽都從容不迫的風卿,有着天底下最出衆的容貌,漂亮的臉蛋真的是最惡意的武器了,即使是心髒被拿走的源博雅,終究還是無法對風又輕産生些許惡感。
——他以前還不敢直視對方呢!
——畢竟真的是太漂亮了。
源博雅沒辦法相信醜陋的枯骨就是美麗的風卿。
但陰陽師否定了他的想法:“不,這就是風卿。”
接着安倍晴明苦笑了一下:“正因為如此,事情才變得更加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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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枯骨就是風卿的話,顯然這個人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死了。
那麽問題就很明顯了。
“這些年留存于世,支配這具身體的到底是誰呢?”
……
風又輕發現妖怪們一旦顯回本體,性格都不可避免地幼稚起來。
她摸着下巴看向明顯有小情緒了的蜥蜴妖,對方在注意到她的視線後,蜴膽包天地選擇用尾巴對着她——人形的小易絕不會做這種事,那時候光是橋姬無形中的威壓,就已經夠妖怪受得了。
幸運的是小易遇到了一個脾氣不錯的人。
很少生氣的風又輕不僅不介意它的無禮,反而露出一個端麗的笑容,輕盈得仿佛經行高天的流雲。她的臉與小易最初見到的又有些不同,然而江都的幾個妖怪都沒有發現。
風又輕自然也不會去提醒。
白衫束發的女人盤腿坐在那裏,影子與窗臺伸進來的枝條纏綿在一起。
蜥蜴妖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你為什麽還不問我為什麽生氣?”
“這有何難?”
風又輕答,她早已将小易看透了。
“無非就是因為小唯心情不好。她心情不好,你自然也就快樂不起來。”
單純的妖怪被她戳穿心事,就幹脆垂下腦袋不再遮掩。
他扭過頭:“我總是不理解小唯在煩什麽。”
風又輕不講話。
妖怪又說:“先前王生與佩蓉不是剛在下人面前吵架了嗎?小唯說她現在要趁虛而入,可直到現在,小唯還是沒什麽動作。”
“——她在不開心,我看得出來。”
“而我想知道原因。”
蜥蜴妖說:“為何王生已經為了她與自己的夫人吵架了,小唯卻忽然低落起來?”
……
“這也容易。”
不出蜥蜴妖所料,風老板這個江都最奇怪的女人一點也不把他的疑惑當做難題,她換上鞋子,站起來,伸過來一只胳膊似是讓它攀附。
小易忍不住問:“你要幹嘛?”
“去解答疑惑。”風又輕這樣說着,遠山眉下,是一雙雲煙不興的眼睛。
他們倆信步來到小唯的房間裏。
狐妖正效仿古人風雅,一縷黑發突兀搭在額前,有意無意地撥弄着琴弦。
她彈得斷續,皆興之所至,好在古琴本身聲色不錯,雖然彈的人功力稍有些單薄,發揮不出古琴綿渺徜徉的清雅之感,然而于這寂寥的夜中,便是一彈流水一彈月,半入江風半入雲的風雅了。
聽聞叩門聲,琴音乍止。小唯獨有的低聲從門縫漫出來:“是誰啊?”
在橋姬的幫助下,風又輕化作府邸丫鬟,端着托盤畢恭畢敬道,“小唯姐,我是小柔。”
小柔就是總跟着佩蓉的貼身丫鬟。
門內小唯蹙眉疑惑,起身開門一眼就識破了橋姬的障眼法。她笑了一下,嗔道:“風老板這是在玩什麽?”
“我觀你計劃似到瓶頸,特來助你。”
“助我?”小唯側身讓兩人進去,沒錯過她手臂上趴着的蜥蜴。狐妖大概是真的厭惡這只醜陋至極的同類,眉宇間一瞬劃過的嫌棄甚至沒有遮掩。
就算明知道風又輕是因為蜥蜴才選擇幫助她的,但是打心眼裏,小唯從沒信過這句話——小易身上哪裏有什麽值得別人圖謀的東西?被偏愛的一方苦思冥想,連思索都是如此有恃無恐。
蜥蜴妖躍至一角,看着她,獸狀的眼睛眨了眨,辨不出喜怒。
“對啊,助你。”風又輕順手隔斷兩人的對視,微微而笑,“畢竟我聽說,王将軍已經與夫人吵架了。”
她上前一步倚靠着門楣,“這是你趁虛而入的好時機,可你卻沒做什麽。”
聞言狐妖慢慢斂了笑容。
她面上逐漸露出幾分掙紮與猶疑,那是初嘗風月的妖,面對人心束手無策的證明。她當然不是同情王夫人的遭遇,良心發現決定放過這對良人,她只是想不通,為何她明明還什麽都來不及做,那兩人卻已經一遍一遍地、自動開始遠離了對方。
人心之複雜就在于此。
如果任由狐妖想下去,她說不定就開始考慮,如果有一天她當上了王夫人,她的王大哥也是否能待她一如情濃?
而一旦小唯開始思考這些問題,說不定最後她就會如蜥蜴妖所願,看破了情愛回到修煉地繼續求道。
所以,風又輕來了。
“吵架只是他們的第一步。小唯,狐族女子多善幻術,我要你入王生的夢去迷惑他。”她捉住妖怪的手,輕輕握在掌心,然後冰涼的指尖将小唯遮擋住一邊眼睑的頭發順勢勾到耳後,風又輕聲音語調輕緩如羽如絮,“小唯肯定已經用過這個招數了。”
“對啊,在一處幽潭中,在夢裏,所以它已經不管用了。”
“胡說。”
思緒雜亂的狐妖擡眸去望。
風又輕微笑着說,“你只要用自己茫然又無助的眼睛看着王生,如果他愛你,他會主動為你的出現尋找借口的。”
角落裏,蜥蜴的眼睛又眨了眨。
……
抱着蜥蜴回房間後,風又輕笑着撫了撫它長長的尾巴,但這一次妖怪耐着性子由她摸,心情又回到了最初小唯開開心心去勾|引王生,而他一邊為小唯挖心,同時胸口卻又高興又難過的複雜樣子了。
風又輕把一切看在眼裏,她說,“看來狐妖不高興只是苦于缺少勾|引王生的手段了。”
蜥蜴想了想,也覺得如此。
風又輕笑意更深,“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如果一切順利進行,待狐妖得償所願那天,你莫要忘了與我的約定。”
她這個人素來無利不起早,如果有人發現風又輕在做好事,那只能說明她真正圖謀的東西實則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但已與她訂下約定的小易根本沒将這句話放在心上,它嗅了嗅周遭氣息,發現風又輕身上也沾了小唯屋裏,為了讨好王生而熏的人類香料,便一甩尾巴,丢下一句“我沒忘”,就變作人形,跳上窗戶隐匿于夜色。
無怪乎狐妖苦思冥想也找不出答案,因為連小易自己都覺得——就算和風又輕訂下了約定又有什麽用呢?他給的出什麽?皮甲?妖靈,還是八百年的功力?
連小唯都不愛他,他根本一無所有。
……
永遠跟着風又輕的橋姬肩膀在顫抖,她聽懂了欽慕的姬君與小易全部的話,當然,在失去對方的那些年月裏,她跟着同樣從唐國而來的蜜蟲學習心上人的語言。
蜜蟲是一只蝴蝶,有着一張輕盈美麗的臉,可她卻時常拒絕這份天老爺的安排,她叫自己蜜蟲,那是生命最初形态的樣子。
荒川跳起來說:“胡說!你最初的樣子是一枚繭!”
很少注視岸上的荒川之主覺得蝴蝶生下來就是一只繭。
“笨蛋。”晴明笑眯眯地評價所有。
滿院子妖怪式神快樂的時光,滲不進橋姬眉眼的絲毫,她和源博雅就像兩個同樣受過傷的人,但是源氏公子運氣好,有人治愈了他,能治好橋姬的人卻已經死了。
“沒什麽理由,只是因為需要所以就做了。”
這個時空的橋姬又落下淚來,她模糊中聽懂了風又輕與小易的對話,甚至還大概摸清了那句“因為需要”的大概意思。
她居然到現在才懂!
小易就像當初的源氏公子一樣,與姬君做了某些無可挽回的交易,交易要付出的代價千奇百怪,姬君所交付出去的也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
思的是這個人的動機。
“需要”?為什麽會需要呢?
橋姬隐約覺得,只有跨過了這個問題,她才能真正觸摸到眼前這個有着無數張臉、卻只有一個靈魂的女人。
風又輕聽見身後窸窣的聲響,這才以一副不緊不慢的姿态轉身緩緩凝視過對方。源博雅說的沒錯,她确實做什麽都是從容不迫的。這份從容起源于她的經歷,諱莫如深的、镌刻在靈魂裏、改變不了的東西。
她用自己幽深地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直直望進妖怪的心底,聲音浸涼平靜:
“你要回去了嗎?”
她用“回去”,就仿佛一直清楚她是如何來的一樣。她什麽都猜透了。猜透了橋姬,猜透了安倍晴明,源博雅雖然能讓她怔愣一下,但旋即她連這個傻氣的英俊公子也猜透了——隔着時空、隔着時光。
她把這些人摸得一清二楚。
“你也該回去了。”
風又輕伸手拂過左側肩頸的連接處,巴掌大的地方逐漸顯現出一枚五芒星的形狀。
橋姬睜大雙眼,睫毛直直地朝向她。
接着露出凄然的笑:
“姬君總是什麽都清楚,蠢得是妾身。”
她說:“晴明公嘗試了很久的辦法,終于将桔梗印通過您留下的玉佩打在那具屍體上。但是,這樣的聯系終究是單向的,姬君若是一輩子都想不起妾身,妾身便只能一輩子被關在玉佩內,飄飄乎不知何所向。”
“已經很厲害了。”風又輕點點頭,“從沒有人試圖找過我。”
“所以……”
橋姬的聲音有些顫抖:“姬君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