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涼風習習,秋月無邊。
遇見橋姬的時候,也是在這樣一個茫茫然的深秋,不過江都地處偏北,又靠近沙漠,尋常的涼風就像是在下刀子。
小唯一只手攀上高強的胸口,狐妖之美在于萬種妖嬈時仍不谙人世的天真,她望着突然捉住她的手深深表白的将士,極其無辜地問:“高大哥愛我,會把心都給我嗎?”
“只要你開口,我的人也是你的!”
她靠近高強,幽幽而笑:“高大哥真好。”
五大三粗的莽漢紅了臉,正要撓頭,餘光處卻瞥見一個人形在走廊閃過,他大喝一聲,“是誰?!”聲音不僅驚走了那道可疑的身影,還招來附近正巡邏的王家軍。
“何事喧嘩?”領頭的問。
高強拔出劍,急吼吼地邊跑邊回應,“我剛才看到個可疑人影!行動頗利索,正疑心是不是妖怪。總之先追過去看看!”
一時之間,一呼百應。
小唯攏袖站在他們身後,待無人時才向陰影處示意,“風老板這是什麽意思?”
“救你。”
和容光四溢的狐妖比起來,自黑暗中冒出頭的風又輕就像從鄉下來的拾荒者,裙角還沾有棺材板上刨下來的木屑。
但如果仔細看,這個女人的五官之間已經與小易最初見到的有些不同了。道理很簡單,屬于風又輕的靈魂注定只認可她自己的臉,等再過一段時間,就算從地府把原主的父母請出來,估計他們八成也認不出自己的女兒了。
“救我?”狐妖反問。
“自然。”棺材鋪老板踱步到屋內,目光在狐妖的古琴上溜了一圈,她說,“否則要是将軍府也出現了被挖心的屍體,你拿什麽來堵住悠悠衆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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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又輕笑了一下:
“別忘了,你要做的是王夫人,将軍的妻子無論如何都是不可以有污點的。”
“可是佩蓉姐就有污點。”
狐妖側過臉,嘻嘻笑顏一副不知何所謂的模樣:
“她跑去找了自己的姘頭來對付我,王大哥還不知道呢。”言下之意,她大概還要拿這件事做一番文章。
風又輕慢慢地擡眼,聲音放輕:“真奇怪,小唯不是最想當王夫人嗎?”
“是啊。小唯做了什麽讓風老板心生疑惑了嗎?”
“确有一點。”
狐妖心中一突,問:“何解?”
“态度。”
這更讓妖聽不懂了。
風又輕看着她,随即笑意頗深地解釋:
“你總把自己當成個妖,又如何做得将軍夫人的位子呢?”
小唯怔愣,風老板這番話似是超過她的妖心所能想象的極限。
“就比如,王夫人找來的人是對付妖的,無論那人與她究竟是何種關系,說到底,這關你什麽事?”
可是我就是那個妖啊——小唯咽下即将脫口而出的話,面沉如水,好像正異常艱難地嘗試去理解她話中的意思。
……
紙宮燈輕輕晃動。
照在風又輕褐色的粗麻成衣上,明明暗暗,好似游魂。
她的半張臉籠在燭火昏黃的光線裏。
她拿起小剪刀,伸進去撥了撥燈花。于是她另一半暗淡的剪影,忽的一下便亮起來。
……
小唯看着她——
“可是挖心賊就只能是妖。”
“誰說不是呢。”
風又輕心不在焉地說:“那麽嚣張,連将軍府都來去自如,所以剛剛那群巡邏兵就去追妖了啊。”
……
妖精出現在了将軍府。
在衆目睽睽之下,在小唯面前。
龐勇道,“那妖精本來就有個幫手,況且天又黑,誰知道高強他們少看了多少線索。”說完他一胳膊肘推了推身邊戴兜帽的那位,夏冰反應過來,連忙高聲幫腔道:“對對對!妖精們都會障眼法,誰知道那個人影是不是狐妖分|身呢。你且寬心,我是除妖師,就算所有人都不信你,我還是站在你這一邊的——琉璃瓶中的那截狐尾,定然是小唯的!”
可惜只有他們信是沒用的。
佩蓉很勉強地微笑了一下,眼下是兩抹憔悴的陰影。她沒有告訴他們,小唯究竟是不是妖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在這整個過程中,夫君他從未懷疑過這一點。
王生從未覺得小唯是個會吃人心的妖怪。
而在追妖的那一晚,始終留在自己房間裏的小唯無疑是徹底洗刷了身上的嫌疑,因為有很多人都看到了,是高強與小唯先站着聊天,然後他才發現可疑人影的,而他們又很肯定,他們當時正追逐着的,确确實實是個女人身形。
難道說這江都居然還藏着如此多的妖怪嗎?
如果是,那也真奇怪。江都前前後後多少年都風平浪靜,如今一個挖心賊出現了,于是那麽多的妖精就都出現了。
這樣的解釋,何其牽強,何其諷刺。
最令佩蓉難過的是,明明挖心賊還沒有抓到,可是整個将軍府卻已經像雨過天晴、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了。
就好像,之前因為她和小唯折騰出來的種種情況,都不過是些鬧劇而已。
都不過是她,心裏的不安與妒忌。
畢竟小唯太美了,那樣靈動的女子,又心系夫君,夫君他怎麽會不想要呢?況且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尋常,就算納了小唯進來,王夫人也還是她。
佩蓉這樣安慰自己,只是到底心中酸澀。
她和夏冰說:“我總是願意相信夏冰姑娘的,只是現在那麽多人都看過那妖精行蹤,夫君他已經着手加強府內的巡邏了。”
“巡邏有什麽用!”
龐勇一摔長刀,狠狠罵道:“我跟那個使劍的妖精交過手,現在的王家軍裏沒有一個能對的上他!”
“夫君……自然是有他的顧慮,最近府內加強戒備,我也不便出來,小……挖心賊的事,就拜托二位了。”
佩蓉離開前露出牽強的笑容。
同為女人的夏冰難過地想,王夫人已經放棄小唯就是挖心賊的事了。
……
小秋是将軍府的使喚丫頭,既不機靈又不貌美,整日裏傻呆呆,只能留在後廚做些粗活。
但即使粗線條如她,也能發現最近府裏的氣氛不太對。
有交好的小姐妹嘲笑說,“當然不對啦,那麽明顯,府裏最近巡邏的将領翻了翻,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好不好。”
另一個又接道,“可能是指其他事吧,比如……”她用手指了指上面,擠眉弄眼故弄玄虛,“最近臉色都不怎麽默契呢,誰都天天憋着一口氣,就等其他人先開口。”
“開口啥?”
“誰當主子呗……”
幾個小姐妹自成一圈圍起來,全府上下就沒有她們不知道的事,小秋卻坐在一旁,自己在心裏一一否決了這些說法——
不對的。
府裏最近奇怪的事,不僅僅她們剛才說的那些。
還有更多的一些、比較偏向于妖精的那些,就比如——幾天前她在廚房竈臺附近,見到的一只醜蜥蜴。
小丫鬟大驚,不斷後退,腳下一軟跪倒在地,淚汪汪告饒道:“大仙兒別吃我!”
小易:“……”
一只醜蜥蜴臉上居然露出些拟人化的表情來,他回頭看了小秋一眼,自然是沒有開口,然後就拖着一個小布袋一溜煙跑了。
自從風又輕決心要幫小唯成王夫人後,小易就低落地變為原型,整日待在将軍府哪也不去。他為小唯即将實現願望而開心,又為自己注定孤身一妖的結局而感到難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開心是很好理解的,因為小唯開心自己就開心,但是難過呢?
對上風又輕視線,小易極為僵硬地扭過頭,按他私下裏與小唯的交流來看,據說這人忽然來此是為了他。小唯說,風老板對她的态度很是一般,即使說要幫她,也更多是在言語上出謀劃策,平日裏與橋姬連房間都不出,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小易卻知道,她是在看江都當地的縣志文獻,可看這些有什麽用呢?王生藏書閣內那麽多大部頭的書,風又輕閱讀起來走馬觀花,幾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小易覺得她只是在翻書,根本算不得看。
醜蜥蜴迎着那難熬的視線,幾步就爬到橋姬身邊,将自己藏在橋姬裙後。
見他如此,風又輕眉眼不動,只翹起嘴角,無聲笑了起來。
夾在中間的橋姬見狀,果斷就将腳邊伏着的蜥蜴拽出來,摧毀他最後的藏身地。被揪住尾巴的畜生也不掙紮,只死氣沉沉趴在地上,一副天塌下來也不想理的樣子。
風又輕混不介意地揮了揮手,橋姬便一聲不吭地松了開來。
一屋子藏書下,她笑着說:“你可在躲我?”說着用手按了按他脊背線條。
蜥蜴妖尾巴無精打采地甩了甩,這才問:“你說王生這幾天有沒有多愛小唯一點?我觀你計謀沒什麽效用,那王夫人還好生生當着自己的将軍夫人。”
“人心隔肚皮,你光看表面有什麽用?最近将軍府內的氣氛難道不好嗎?”
“我又不是人!哪能看出來?”小易瞪大眼睛,又與她拉開些距離,“我看他們個個吃沒少吃、睡沒少睡,不像是要馬上休妻的樣子。”
風又輕:“問題就在這裏。”
小易:“……哦?”
她放下手中書簡,耐心解釋道:“王夫人向來認定小唯是妖,甚至不惜向除妖師求助,搞得将軍府此前人心惶惶,王将軍一直将一切看在眼裏,如今小唯嫌疑又因橋姬被逐漸洗清,他總會讓王夫人給出個說法,而且他更希望由她先開口。可王夫人是不會願意先開口的,如果道歉認錯就能挽回丈夫的話,道歉又有何難?問題在于,道歉之後小唯又該以什麽樣的身份待在将軍府呢?”
小易只覺得頭大:“那王夫人作何要想這麽多的事?既然王生想要她道歉,那她趕緊道歉不就是?”
風又輕贊許道:“是這個道理。”又不經意問,“小易如此通情達理,想必與小唯相處時,也總是極快道歉的那一方。”
提到狐妖,蜥蜴精就開心起來,他自豪道:“那當然,小唯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既然如此,小唯姑娘若讓你迅速離開她的生活,你也開開心心地轉身就走?”
小易又不講話了。
半晌,他垂下自己的大腦袋,難過了一陣才道:“我肯定會走的。但我不想走。小唯說我對她的不是愛,她對王生的才是。我問她要到什麽樣的标準才算愛,結果小唯瞪了我一眼。小唯懂得總是比我多的,她說不是肯定就不是。”
風又輕面色如常,耐心傾聽。
小易又道:“但如果小唯真讓我走的話,我感覺自己會很難受。小唯說愛是快樂,我對小唯卻又難受又快樂,我也感覺如果愛就是這樣的話,那它也太複雜了。”
說着小易飛快掠過風又輕一眼,聲音極低地嘟囔道:“其實看着你施法讓王生更愛她,我就已經很難受了。”
風又輕若有所思,“但即使很難受,你還是希望小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嗎?”
那妖思考了一陣,終究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