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院裏只剩晃動的搖搖馬,蓮衣此時正在大門外。
她适才正喂飯呢,瞧見陳恭的身影在門外一閃而過,不過多時,他又探頭進來朝她招招手,喚她出去。
她出去見陳恭提了一包糕餅,塞到她手裏,“小花,我回來路上看到有賣綠豆糕的,曉得你喜歡,雖不比你家的手藝,但還是想買給你吃。”
蓮衣鮮少被人示好,不由紅着臉踢踢腳下石磚,“陳恭,謝謝你。”
“你拿着。”他頓了頓,“我還有一事想和你說。”
“嗯,你說。”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我知道你忙,辰時便要出攤,夜裏回來還要幫你大姐帶孩子。你看這樣如何?明日卯時你我在小時候常去的老地方碰面,我在那裏把心裏話說給你聽。”
“不太好吧…”
見蓮衣猶豫,陳恭迫切拉住她的手道:“小花,我是非你不娶的,你來見我,我真的有重要的事告訴你。”
蓮衣只得點了下頭,“是關于你的事嗎?”
陳恭見她答應,多的也不再解釋,“不是,是關于我們的事。小花,那我就先走了,明日辰時你一定要來。”四下看了看便匆匆告辭。
蓮衣提着糕點回進門,就見慕容澄黑着臉站在門邊,整理更多汁源,可來咨詢摳群八叭傘令七棄嗚傘流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她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慕容澄下颌角緊了緊,別開臉,下颌瞧着十分淩厲,他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剛剛,你怎麽到外邊去了?這包東西是誰給你的?”
“街坊給的。”蓮衣掩飾撒謊,慕容澄也不拆穿,她又反問,“綠豆糕,你要吃嗎?”
“不要,你留着自己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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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嘴謊話,他懶得再說,轉身回了廂房。
綠豆糕是兒時的老味,蓮衣捧着糕點和沈末對坐,你一口我一口地說起兒時趣事。
女孩銀鈴般的笑聲傳到對面廂房,慕容澄打從回進房裏,神情就十分嚴肅,眉頭根本沒舒展過。
他都聽到了,蓮衣和那個陳恭說的話。
她看上去很喜歡那個人,但是慕容澄想不明白,不明白她為何喜歡陳恭,他半點,不對,丁點都比不上自己。不過是個窮酸秀才,長得像個瘦白的冬瓜。
給她拎了一包糕餅來,她便像是受了多大的好處,笑得那麽開心。
慕容澄睡倒下去,聽着沈家姐妹的笑聲,思緒也漸漸從兒女情長,一點點飄遠去。
他想起小時候和康健兩個人不論雨雪,每天早上都要起來操練。康健那麽高的個子,在慕容澄的不懈努力下,長着長着竟也追上了。
他最煩別人說自己漂亮,總覺得漂亮就是軟弱無能的,也因此他對“文弱”“漂亮”有偏見,比誰都想當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十七歲那年西番進犯,他看到了建功立業的機會,便想拉着康健一起上戰場,康健雖然長了個大個,但膽子卻小,他從未想過随軍出征,即便跟着世子操練,也只是為了做好仆從的分內事而已。
但膽小老實的康健最終還是被說服,随他去往了大渡河。
之後的一切都遠超慕容澄想象,戰場上的景象叫人不堪回首,他對康健承諾會活着帶他回去,康健也次次選擇相信他。
他說他好想念家鄉的獅子頭和肴肉,慕容澄便答應回去之後請個揚州廚子到世子所,專門給他做菜。
可是康健沒能回去,那個膽小怕事的總是念叨着家鄉獅子頭的少年,在亂箭下護住了自己唯一的玩伴,成了永遠的英雄。
這晚上慕容澄又做了戰場上的夢境,醒來時天剛蒙蒙亮,他愣愣瞧着房梁,以為自己又從夢中驚醒了,可是他并不感到心慌,很奇怪,相反十分平靜。
那他就是被吵醒的了,慕容澄豎起耳朵,果真聽見院子裏細碎的腳步,他起身打開窗,看到蓮衣正推門離家。
他聽見了她和陳恭的談話,知道她去見她了。昨天他們兩人在門外的談話他都聽着,酸得拳頭發緊,但也無計可施。
“孤男寡女,半點不知檢點。誰知道那個陳恭安的什麽心?”
他将牢騷說出口,皺了皺眉,随即拿來外袍穿上。
那廂蓮衣并未往壞處想,她和陳恭是從小認識的朋友,一起長大,知根知底,兩邊家裏也都認識,又說好要登門提親了,怎麽着都不至于将他想成壞人。
陳恭說的老地方是拐子巷附近的一間土地廟,他們小時候就愛在土地廟門前的空地上玩,餓了就進廟裏吃供果。
只是那附近又蓋一間寺廟,這小小土地的香火也就慢慢斷了,後來荒廢,成了乞丐的藏身之所。
蓮衣不知道,她十二歲就離了家,這會兒到土地廟一看,門前雜草叢生,觸景生情便蹲下來替土地公公拔草。
嘴上念念有詞,“您老人家怎麽也不知道收拾收拾,神仙也要打扮,幹幹淨淨才有人來拜您。”
陳恭也按時來到土地廟,正好聽見她這麽說,笑道:“這話真奇怪,難道不是有人來拜,才會順手收拾收拾這土地廟?”
“你來啦。”蓮衣回頭笑笑,“找我什麽事呀?神神秘秘的,還要專程跑到這裏來。”
“小花。”陳恭只是叫了她一聲,帶着些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蓮衣品讀出了他話語中的局促,起身問:“怎麽了?”
“我可能娶不了你了。”
蓮衣微微一愣,有些無措,“為什麽?可是你遇到了什麽難處?還是你遇着喜歡的人了?”
陳恭被她逗笑,“什麽叫我遇着喜歡的人了,我喜歡的人不就是你嗎?”
蓮衣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問出了如此傻氣的問題,沒好意思接話,只是跟着他往土地廟裏走。
陳恭忽然轉過身,“小花,你也是喜歡我的,我們小時候在這裏過家家,你總說長大了要嫁給我,現在也是作數的,對不對?”
蓮衣不明就裏點點頭,“對呀。”
陳恭問:“那你可還記得走之前咱們在這土地廟裏立過什麽誓?”
蓮衣遲疑,“什麽誓?”
陳恭露了相,開始着急,“你說過等你回來,就拿出一半的銀子做嫁妝,助我到京城趕考。難道你都忘了?”
蓮衣這時候已經覺察出不對勁,可當年那話的确是自己說的,揪不出陳恭的錯處,只好道:“我是說過,但那也不是立誓。其實哪怕在回來前我也是這樣打算,只是回來發現家裏變故,不得不重新打算。”
陳恭言辭懇切,“小花,你也知道我如今是秀才,卻為了等你遲遲沒有定親,去年橋東的趙老爺想嫁女兒給我,還要帶上百兩嫁妝,我也都為你婉拒了。”
蓮衣有點想跑了,土地廟的窗子被蛛絲纏得密密匝匝,透不進多少光線,“陳恭,謝謝你,但我看咱們還是回頭再說吧,你上我家來,等當着你爹和我娘的面我們再說吧。”
“小花!”陳恭連忙将她的手腕抓住了,半點力道不肯松,“別走,你聽我說完,我是想娶你的,只是我爹不讓,他非要你們家拿出一百兩的嫁妝,我和他說了你有難處,他不肯松口。”
“那…那就等我度過難關再說吧。”
“可你是拿得出一百兩的啊小花。”
蓮衣愣愣瞧着他,心知他未必真的想娶自己,只是想要錢罷了。
她冷下聲調,“拿不出來,我的錢都攢着租鋪子開店,若你爹執意要我拿出百兩嫁妝,你還是去娶趙老爺的女兒吧,我家小門小戶,拿不出這麽多。”
其實陳恭早就想娶趙老爺的女兒了,他根本沒有在等蓮衣,是趙老爺派人打聽,得知陳秀才又嫖又賭,這才臨時反悔不再嫁女,他見當不成乘龍快婿,便又将主意打到了蓮衣身上。
這一百兩他沒拿到手便覺得虧,因此是不論如何都要從蓮衣身上要回來的。
何況他私下裏也欠着債款,等将來東窗事發,他就再也找不到能替他還債的倒黴鬼了。
陳恭眼神一暗,沉聲說:“小花,我是一定要娶你的,你相信我,鄉試我定會榜上有名,不辜負你的期望。”
蓮衣吓壞了,剛要嚎一嗓子,就被捂住了嘴巴,土地廟地處偏僻,外頭天光乍亮根本沒幾個行人,她做慣了力氣活,用力掙脫,在土地廟裏上蹿下跳,左躲右閃地避開接近自己的陳恭。
慌亂之下她從供臺摸到半個瓷碗,接連往陳恭身上打了好幾下,可這東西輕飄飄沒有分量,根本傷不到他分毫。
陳恭趁她挨近,又一把将她按住捂住了她的口鼻,一面說自己一定會娶她,一面要她記着當年立下的誓。
蓮衣鼻腔裏只剩下男人手心出汗的鹹酸味,她沒想到陳恭叫自己出來是為了生米煮成熟飯,令她別無他選,只能帶着嫁妝進他陳家的門。
她抓緊那瓷碗,不再手下留情,用鋒利的邊沿紮他胳膊,陳恭吃痛支起身,蓮衣趁機将他推開,慌張跑出土地廟,外頭的天色又亮了一點,和被騙進土地廟前俨然是兩片天。
蓮衣大口吸氣,頗有種劫後餘生的感受。
她往外跑去,拐過巷口一頭撞上軟牆,十萬火急還不忘道歉,那人卻一把拉住她,吓得她連忙擡頭分辨來者何人。
來的是慕容澄。還是一瞬間冷下臉來的慕容澄。
他好像什麽都知道,頃刻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抓起她兩臂低頭檢查她衣着。她手上瓷碗忘了扔,豁口沾了血,不像是她的。
還好,不是傻得沒救,還知道自保。
再看她身上衣物,豆綠色的比甲被扯開,外裳破了,瞧着狼狽不堪,但好在她機靈果敢,沒叫人占到半點便宜。要不是自己跟了一半跟丢了,在這歪七扭八的巷子裏迷了路,也不會叫她受人欺負。
慕容澄問:“他還在裏面?”
蓮衣抽噎着盯着他,點了兩下腦袋。見他要往裏走,連忙将他拉住,搖了搖頭,“不要了。”
慕容澄拂開她,提高了聲量,簡直火冒三丈,“不要什麽不要?”
“…他沒得手。”
“我知道他沒得手!在這兒等我,別就這樣自己跑回家。”慕容澄說罷就往撒開手腳朝土地廟跑去。
那廂陳恭半點沒讨着好,被蓮衣刺得胳膊直冒血,他呲牙咧嘴收拾衣裳,剛擡起腿邁門檻,門外來了個高大的黑影,一腳将他踹回去。
“哎喲喂——”
他一屁股坐到石磚地上,尾巴骨發出一聲脆響。
緊接着就是不由分說地拳打腳踢,陳恭幾次覺得自己要看清眼前人了,随即就是一拳,他覺得自己像塊破布,被拽來扯去,直到被打得眼前一黑,鼻青臉腫昏倒過去。
慕容澄打得指骨都發腫,甩手走出昏暗的土地廟。
外頭陽光大好,一瞬照得他睜不開眼,他快步往回走,看到蓮衣還等在巷口,蹲在地上像個孤獨的小蘑菇。
他走過去破口大罵,“你是怎麽想的?腦袋裏灌的是紅豆湯嗎?別人叫你來你就來?就不怕被人殺了裹在草席裏?我趕過來給你收屍都來不及!”
小蘑菇的肩膀微微聳動。
他洩了氣,“說話啊你!”
“謝謝…”
蓮衣向他道謝,帶着重重鼻音,還有哭腔。
她低垂腦袋,忽然看到慕容澄在自己身前蹲下來,緊跟着一只寬大的手掌便落在了她腦袋上,沉甸甸的,帶着熱力,沒有動作,沒有言語,只是這樣将手掌放在她發頂。
不像安慰,倒像是臨時找了個放手的地方。
她擡起頭,噗嗤一聲哭着笑了出來。
蓮衣整張臉都濕漉漉的,眼皮是紅的,鼻尖是紅的,就連臉皮也被胳膊壓得發紅,這下真徹頭徹尾變成了一顆紅蘿蔔。
“笑什麽?”大概是知道自己不會安慰人,慕容澄眼神亂飄,“好了,別蹲着了,有什麽回家再說。這姓陳的真是個人渣,枉他還是個秀才。”
蓮衣捂着腳脖子,試着站起來,“他…怎麽樣了?”
“不成個死秀才就是他命大。”
“啊?”
“死不了。你走快點。”
蓮衣為難,“剛才跑得太急,崴腳了。”
慕容澄多不耐煩似的蹲下身,拿脊背對着她,“上來。”
蓮衣遲疑了片刻,他又催促“快點”,像是吃準了她不會忤逆世子,雖然他現在一點不像個高高在上的世子。蓮衣張開胳膊吊到他肩上,安安分分趴在他背脊。
等他一站起來,視野高得離譜,蓮衣不由得将手臂又圈緊了一點,生怕從他背上掉下去。
慕容澄偏臉問:“你要勒死我啊?”
“不是…”
“那還不放松一點。”他頓了頓,別扭地說,“掉不下來,我托着你。”
蓮衣的胳膊抱得更緊,大約是這份安全感釋放了她心中軟弱,她埋下臉去,哭得傷心,眼淚打濕了慕容澄的肩頭,他也說不出話來了,沉默地背着她走在回家路上。
走着走着,看到路邊長着成片的潔白小花,一根杆上好幾朵,小小的、白白的,有的開了,有的還含苞待放。
他彎腰采下來,手指轉着花杆在她眼前晃悠,“這是什麽花?怪可愛的。”
蓮衣擡臉一瞧,這哪是什麽稀奇的花,“這是蘿蔔開的花。”
“什麽?”慕容澄驚訝,笑起來,“我剛想說這花像你。”
蓮衣不解,“和我有什麽關系?”
“你是蘿蔔啊,蘿蔔的名字叫小花,不就是蘿蔔花?”
“…我什麽時候是蘿蔔了?”
“我在王府第一次看到你,心說怎麽有姑娘長得頭大身子小——”
蓮衣急了,在他背上挺起身來,“那一定是你從上往下看我!不是我長得頭大,我才沒有那麽難看。”她還是知道自己有點小漂亮的。
慕容澄笑了聲,把那蘿蔔花塞到她手裏,“別哭了,小花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