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傍晚沈末拉着馄饨車回家,就看到蓮衣将自己的家當都搬到了她房裏,待了解了緣由,她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不是為了家裏多了個生人,而是為了下晌王謙派人來找麻煩。
沈末是個嫉惡如仇不大懂得變通的脾氣,“臭不要臉的,世風日下做得出這種事來,不行,明天我說什麽都要找他去!”
蓮衣就知道她要沖動,“找他做什麽?”
“找他理論!”
“還以為你要去将他打一頓呢。”
“打又打不過。”
“那你講理難道他就聽了?”蓮衣坐到她邊上去,拿肩膀碰碰她,“你明天不用去學堂了?可別因為這些事耽誤了咱們賺錢的大業,只有手頭寬裕才能選到好鋪位,你看大姐沒日沒夜做繡品,等将來我們租了店,還要請大姐出山掌勺呢,可不能讓她為家裏生計先累壞了眼睛。”
沈末想想也是,自己又沖動了,“嗯,二姐說得對,小不忍則亂大謀,将來有的是王謙哭的時候。”
蓮衣笑起來,“而且不用擔心,你是沒看到世…容成多厲害,有他在,那幫流氓不會再來了。”
沈末嘆口氣,“家裏多個人還是有些怪怪的,不過他今日真是幫了大忙,我們是該知恩圖報。”
二人窸窸窣窣脫了衣裳睡下,挨得緊緊的,在被窩裏直笑,“好擠呀,你往裏面去一點。”
睡到早上一個醒了,起來穿衣,便将另一個也吵醒了。
蓮衣出去準備出攤的東西,現在天熱起來,馄饨隔夜包好會壞,她便每天早上剁新鮮肉餡,再和提前擀好的馄饨皮一起裝車,邊做邊賣,人家要幾兩就包幾兩。
剁肉的動靜很大,慕容澄悠悠轉醒。他昨夜睡得不大好,這炕睡一次有新鮮感,睡久了真是渾身疼,論軟硬程度,跟當年行軍時候睡草席都沒什麽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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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來想找地方洗漱,屋裏卻連個水盆都無人準備,他只得走到院裏的水井旁自己打水。
偏首見蓮衣在粗陋的廚房裏忙碌,長長的襻膊從身後交叉着繞到身前,固定起寬松的袖子,大大方方露出兩條潔白細瘦的胳膊。
她瞧見他,招招手,“你起來了,早上有肉包子,你吃完我們就走。”
慕容澄瞌睡半醒,朝她走過去,掣下了她捆在身上的襻膊,她身上寬松的袖子頃刻滑下,蓋住了兩條細胳膊。
蓮衣一驚,“哎?你這是做什麽?”
慕容澄一言不發将那條藍花繩從中間剪開,分成兩段,然後抓起蓮衣的胳膊,用繩子将她的寬松的袖口貼合手腕纏繞,一圈一圈貼緊小臂,俨然是軍營裏行軍的樣式。
他道:“你要是在外頭也這麽露胳膊幹活,任憑你梳什麽頭都有人來找你麻煩。”說着看她一眼,“還婦人頭?梳男人頭都不管用。”
他替她纏胳膊,就要捏到她的手,蓮衣隐隐覺得有些不自在,把手抽回來,狐疑擡眼瞧他。
慕容澄還以為自己總算點化了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靈童,清清嗓子,“怎麽?”
蓮衣踮腳小聲說:“不用幫我做這些的,演得有點過了。”
怕他不明白,她解釋道:“就算不是世子,只是個仆役出身的家生子,也不會無緣無故幫人做這些瑣事。你可以演得再自然一點的。”
“好心當成驢肝肺。”慕容澄真叫懶得言語,撇下她就走,出去推車。
蓮衣趕忙揣上兩個肉包子,“等等我!你走慢點!”
今天出攤賣馄饨也是兩個人,不過不是姐妹兩個,而是蓮衣帶着慕容澄。蓮衣在前面拉車帶路,慕容澄在後邊推。
他才出來就不耐煩了,聲音飄過來,“還以為你急着回來享福,結果就是每天起早貪黑擺攤賣馄饨。”
蓮衣頭也沒回,清脆地說:“我也以為我是回來享福的呢,但一家人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
為防止慕容澄問她當初為何又要離家,她說,“我走的時候爹剛過世,家裏的積蓄都被拿去買地蓋飯館,窮得揭不開鍋,我走了家裏少一張嘴,就能好過些。不過我也的确盼着回來的時候飯館已經生意紅火,可以借姐姐姐夫的光,享享福。”
她扭臉看他,“可惜心願只成了一半,飯館開起來了,姐夫卻翻臉不認人了。”
慕容澄聽到這哼了聲,“你們江都的官府怎麽連這種人都保,不過是個開飯館的小老板。”
“他那姘頭厲害呀,揚州通判的外甥女。”
“揚州通判算什麽。”
蓮衣沒出聲,瞧他一眼,心說揚州通判在親王世子面前的确不夠看,可眼下慕容澄也無法亮出他那的尊崇身份。
蓮衣手握這個秘密,就像是手握一把絕世好兵刃,卻只能用它來打魚鱗。
所謂“打魚鱗”,大概是指有慕容澄陪着出攤,即便是到河邊做那些嫖客的生意,也沒有好事之徒再對她出言不遜了。
但他也就只有這點用處,包馄饨、煮馄饨、端馄饨收錢都靠蓮衣,他就抱着胳膊站在邊上,像個木頭。有時候蓮衣忙不過來了,客人喊他,他就看人家一眼,帶着點“你是什麽身份,也敢使喚世子”的蔑視。
蓮衣最初無所謂,後來忙起來看着他實在礙眼,“你就幫忙收錢嘛,來都來了。”
慕容澄抱着胳膊別開臉,“我才不會做那些和我身份不符的事。”
蓮衣手叉腰瞧他,還是那句話,“來都來了!”
來都來了……
接下來的一刻鐘裏,慕容澄被這四個字魔音灌耳,再看蓮衣忙忙碌碌擡手擦汗,實在不堪其擾,總算放下了世子爺的臭架子,走到食桌邊上,幹巴巴朝食客要錢。
“你,三文。你兩文。”
那兩個食客剛剛坐下,凳子都還沒坐熱呢,差點沒站起來和慕容澄理論。
蓮衣連忙上前賠禮,将慕容澄拉到邊上,教育道:“哎呀人家還沒吃完呢!你得看眼色行事,人家吃完擦嘴了,你再上去要錢。說什麽不打緊,态度好一些。”
慕容澄鼻腔出氣,他是不知道該怎麽做嗎?他那是拉不下臉。
蓮衣嘆口氣,拍拍他結實的臂膀,為他鼓勁,“努努力,忍一忍。回去給你炖大雞腿,加多多的辣!”
慕容澄瞧她那樣,笑了聲,“知道了,本世子會忍的。”
這頭總算如火如荼步上正軌,那頭沈末也忙得不可開交。
她早晨離家去往城東,并沒有像她說的那樣到知慧女學當助教,而是在未抵達女學的街口就往左拐,然後在隐蔽無人的死巷子裏扒開木板,換上了一身男裝,鬼鬼祟祟去往江都縣衙。
沈末沖進縣衙,氣喘籲籲,險些點卯遲到。
“到了到了,沈墨到了!”
她扶着小帽去往正堂,只見新來的劉知縣已經坐在堂上辦公。劉知縣名叫劉少庭,便是那揚州通判的家中幼子,剛來江都走馬上任。
日前他命衙役在鎮上張貼告示,招攬賢才。
他是京城人士,新官上任,對江都沒什麽了解,也沒有自己的親信,急于培養可造之材,衙門裏的又都是些相互熟識的老油條,劉少庭不想被人糊弄,便招了沈墨這個縣衙編外人員,作為自己的文吏。
沈墨自稱是個窮書生,土生土長的江都人,墨是他的字,本名沈宏。
然而這沈宏,根本就是沈家的表親,早年死在外地,戶籍一直沒來得及到官府吊銷。
沈末此次易名沈墨,不光是為了縣衙這份文吏的工作,還是為了接近劉少庭,看看這公子哥出身的縣令有什麽把柄能被她捏在手裏,從而幫沈家一舉奪回飯館。
她在心中稱贊自己神機妙算,家中老小也總算能替姐姐分擔。
劉少庭道:“沈墨。”
沈末擡頭,“在!”
劉少庭雖為劉家幼子,卻也二十有六,為人古板,說話做事十分有威嚴,“你今日是第一天上值,便遲到了一刻鐘,沒關系,事不過三,明日別再犯同樣的錯誤。現在我需要你幫我整理這幾日百姓遞上來的訴狀,午時之前拿給我。”
“是,大人。”
沈末雖是老小,身長卻高,瘦瘦窄窄面龐清麗,做男子打扮時就像個瘦弱秀氣的小書生,難以引起旁人過多注意。
她坐到下首坐席,安安靜靜埋頭翻閱起面前的厚厚一沓狀書。
旭日東升,一晃來到晌午。
沈家兩個妹妹都在外頭雞飛狗跳地讨生活,家裏歲月靜好,只剩母親和大姐,一個帶孩子的時候另一個就去做繡品,如此輪換,不至于久坐乏累。
“沈家大娘。”屋外有人敲門,是陳恭的聲音。
他帶着老父登門沈宅,目的卻不是提親。
沈家憑空來了個俊後生,還是從蓮衣老東家蜀王府來的,消息到底要傳到陳父耳朵裏。陳家本該直接上門提親,卻因為這個容成,臨時決定先來一探究竟。
見有訪客,還是陳恭父子,沈母與沈良霜相視一笑,都知道對方是為兒女親事來的。
沈母走出來道:“陳翁快請進。陳秀才,許久不見,你如今是大忙人了,在拐子巷總也見不着你。”
陳恭連忙自謙,“大娘千萬別這樣喚我,只管叫我陳恭就是了。”
沈良霜笑道:“說起來你小時候也不管你大娘叫大娘,而是叫小花的娘,你和小花呀,真是拐子巷的金童玉女。”
陳恭都叫她說面熱了,“大姐…”
“臉紅什麽?快進屋來,小花出攤去了,就快回來。”
陳父問:“那個姓容的小哥兒,今早我見他幫良花推車,可是也随良花到街上去了?”
沈母微微一愣,笑道:“是,小容兄弟也去了。前陣子家裏被人上門找麻煩,小花獨自做生意也總遇着那些不着調的人。小容兄弟蜀王府的嬷嬷的兒子,那位嬷嬷出手闊綽拿了五十兩來,我心想要是能留他在家,我既能事無巨細地照顧他,也能借他吓吓那些潑皮無賴,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沈母說罷嘆氣,的确說的都是實話。
陳恭是曉得蓮衣遇上麻煩的,因此表現得十分諒解,“我也都聽說了,既然這是大娘的主意,想來也是因為信得過那小哥的為人。”
沈母點評慕容澄,“信得過,是實誠人,就是不大會說話。就是偶爾會犯犯病,說些我們聽不明白的怪話。”
陳恭便也附和,“噢,對,他是病人。”那是不該一般見識。
幾人說着,走到屋內,話茬也漸漸扯遠,從慕容澄的身上,說回了蓮衣和陳恭的親事。
陳父說道:“其實按照陳恭的意思,今日造訪便該帶上媒人,是我多心,這才先來問問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沈母尴尬笑笑,給他倒茶,“是,這的确是我欠考慮,但這都是我的意思,和小花是沒關系的。”
陳父颔首,“我現在知道了。”他沉吟片刻,“還有一事,有關禮金。其實別看陳恭這孩子表面風光,是咱們江都的秀才,實際每月裏拿到手的那點錢也才夠家裏開銷。”
沈母連連笑道:“這你放心,我們家也不是什麽大戶,彩禮只求心意,兩個孩子在一起了幸福和美才最重要。”
陳父一聽,來了勁頭,“那我陳家也不會虧待了良花,陳恭的親娘臨走留下一套頭面首飾,還有兩只臂钏,那将來都是良花的。”說到這兒忽然變了味,“良花這丫頭不一般啊,她有遠見。她當年臨去夏國公府便和陳恭約定,等她回來要拿銀子供他讀書,當時她才多大,便有如此魄力,聽說她這次帶了近百兩銀子回來,真叫人不服不行。”
陳父說着,捋捋須子,那三角吊梢眼瞄了沈家母女一眼。
沈良霜默默看向沈母,二人都有些回過味來。頭面首飾和臂钏算什麽玩意?這陳家老父鋪墊那麽老些,只怕是來空手套白狼的!
什麽兒女親事,他要的哪是兒媳婦?根本就是看上了小花的嫁妝!
恰逢此時蓮衣收攤回家,和慕容澄一前一後往家拉板車,門檻太高,便要合力往上擡,蓮衣在前頭沒擡起來,慕容澄在後頭擡起來,差點沒給她撅個跟頭。
“哎呀,吓死我了。”面前就是臺階,蓮衣驚魂未定。
慕容澄見她無礙,便毫不掩飾地笑話她,蓮衣哪肯?回敬了一小句,二人便就此你強我弱地鬥起嘴來。
一擡頭,就看到堂屋敞開的大門內,四張神色各異的臉。
蓮衣見是陳恭來了,以為他是來提親的,臉孔‘騰’的通紅,“啊…陳恭……你,你來啦。”
慕容澄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但是憑他排兵布陣的洞察力,他覺得這個名叫陳恭的,就是慕容汛口中那個蓮衣老家的未婚夫。
他皺眉看向身側蓮衣,就見她臉紅得像兩顆熟透的頻婆果。
慕容澄不禁在心中發問,她怎麽總是喜歡些能被一拳攮死的文弱書生?她誇自己英勇神武,難不成實際是在說他五大三粗,不讨人喜歡?
好端端一個颀長峻拔的少年郎,看看手,看看腳,陷入了自我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