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好在家裏還有王謙留下的舊衣裳,蓮衣挑了套新一點的,防止被慕容澄百般挑剔。
敲敲門,“世…是不是在屋裏呢?我進來了。”
沈母就在院裏,聽她這麽問,笑了笑,“問得什麽話,人家從頭到尾沒出來過。”
蓮衣只好不尴不尬地笑笑,做好了被慕容澄揪起來诘問的準備,閉眼閃身進門,卻見慕容澄安安穩穩側身睡在塌上,面朝外,腿微微彎曲,看起來十分憋屈。
這間廂房攏共就一張榻,就是蓮衣晚上睡的那張,不過窮人家的床榻用處多着,譬如這會兒天還沒黑,被褥都收在角落,硬榻上擺張小桌,就是蓮衣的平日點點錢,算算賬的地方。
日頭不似正午那麽熱烈,初夏了,回想踹他一腳奪路而逃已是初春的事,不算路程,慕容澄應當是在她離蜀的一個月後動身的。
聖旨有這麽快嗎?
蓮衣将幹淨衣裳放下,實在看不下去了,他這鞋也太髒了,就這麽穿着躺在她塌上。蓮衣不假思索上去給他脫鞋,輕手輕腳,脫了鞋再脫襪,見床上的人這麽折騰都睡得毫無動靜,蓮衣決定先出去燒洗澡水。
門一關,慕容澄眼睫微動,會心地笑了笑。
他是走水路坐船來的,來時整個王府只有蜀王與他共享這個秘密,也不知道現在王府裏是怎麽一番光景。
他只帶了平安出來,本來不想帶,蜀王要他“平安出行”,說什麽都要他把平安帶上。
他們父子商量好了讓慕容澄到萬露寺,萬露寺的住持是浙江人士,曾在靈隐寺修行,找他代為引薦,往杭州靈隐寺去。
剛到船上半月,慕容澄就帶着平安趁夜下船,留下書信一封将那領路的沙彌甩了,他不去杭州,他要去揚州。
去揚州的路上不是被這個騙就是被那個騙,帶出來的盤纏都快耗盡,好在最後還是到了。
慕容澄讓平安到京城夏國公府報個信,免得家裏真以為他生死不明,自己則孤身來到江都尋找蓮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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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衣最早在夏國公府,所以王府沒有關于她的過多登記,就連戶籍也都還給了她,除了知道她姓沈,別的他全都一無所知。他所了解的唯一線索,就是她的家裏人在揚州開飯館,就這還是她親口說的。
他做好了竹籃打水的準備,就聽見那個曾經喊着“世子爺”的聲音,正叫賣着鮮肉小馄饨,如同做夢一般。
其實他早已經回過味來,之前該不會都是自己在一廂情願,其實她根本從未有過示好。
不過他是不願承認的,即便慕容汛說她有個未婚夫,即便她走得如此決絕順帶揣了自己一腳。
他在來的路上還想找她問個明白,可一見到她,他就問不出口了。一來怕答案真如自己所想,二來怕她惶恐防備,不肯收留自己。
想到這兒,睜眼看看這屋子,志得意滿。躺都躺上了,就別想将他趕出去。
于是這一整個傍晚,他都在蓮衣屋裏裝睡,裝到後來還真沉沉睡過去,外頭土竈翻炒飯菜飄香都沒能将他叫醒,蓮衣去喊他吃飯還被他在睡夢裏訓了兩句。
挨訓的蓮衣嘟嘟囔囔回到飯桌上,又被沈良霜逮住問話,大姐到底是大姐,沒有沈母那麽好糊弄。
沈良霜抱着寶姐兒喂飯,抽空看蓮衣一眼,“你說的是真的?我怎麽覺着這麽像搪塞我們的話?”
蓮衣只顧着低頭扒飯,“那還有假?人都在這了,等他醒了你們自己問他嘛。”
沈良霜又問:“他真是王府嬷嬷的兒子?”
“當然。”蓮衣颔首,“難道他還能真是世子啊。”
這倒也是。
沈末雖說書讀得最多的,卻也是家裏最不谙世事的一個,她早就信了,還笑着打趣,“大姐別是在擔心二姐從蜀地給我帶了個二姐夫回來,剛回家路上我遇到春嫂子她們,說二姐夫長得可好了,又高又俊,和那畫像上撕下來的人一樣。”
蓮衣聽後震驚,手上拿的哪裏是筷子,簡直是上刑用的夾板,“這些話你也敢講?哎呀!小妹你快別亂說!”
這下大姐也要幫着蓮衣了,“小妹,這話是不能亂講,壞你二姐聲譽。”她意有所指,“傳出去別人都不敢來提親了。”
沈母和沈末一同問道:“誰要來提親?”
蓮衣臉都臊紅,慌張道:“小妹你今天幹什麽去了?回來就這麽高興。”
沈末被這麽一問,安靜下來,自顧自挾菜吃飯,“沒幹什麽,就是到女學去了。”她也像是急着将話岔開,“二姐你今早不是去找王謙了麽?他怎麽說的?”
蓮衣一拍腦袋,“今天真是過得亂糟糟的,差點把這事忘了,大姐,娘,王謙那個臭不要臉的每月只拿十兩出來打發咱們家,我今天和他來硬的,讓他每月拿八十兩出來,權當是把地租給他了。”
“什麽?”
“真的?他答應了?”
蓮衣撓撓臉,“應當是吧,且看月底他做何表現。”
應當,那就是八字沒一撇了。幾人嘆口氣,曉得這是場硬仗,不可急于求成。
飯後蓮衣收拾了碗筷,到廚房将提前給慕容澄盛出來的飯菜熱一熱,又給他端了進去。
“容成,你醒了麽?”蓮衣這回長了心眼,索性叫他假名,推門進去,看到他正活動肩胛坐起身來。
礙于沈良霜坐在堂上朝廂房裏望,蓮衣将門打開着,想故意營造些輕松氛圍給她看。
她将飯菜端到炕桌上,揚手對着慕容澄肩膀打了一下,“好懶呀你,睡了兩個時辰,飯也不吃,夜裏還睡不睡了?快起來吃飯。”
慕容澄叫她打得一愣,毛都炸開,“你——”
蓮衣背對門口,雙手合十朝慕容澄叫苦,一副可憐兮兮夾縫求生的模樣,“世子爺別生氣,是做給我家裏人看的,你就配合配合。”
這可太受用了,慕容澄清清嗓子,挺喜歡這種感覺,像是和她有了某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才懶得和你動氣。”他看向炕桌上清湯寡水的吃食,兩地飲食差距太大,叫他皺起眉頭,“怎麽都這麽輕淡?”
蓮衣早料到了,得意一笑,變戲法似的揭開一只碗蓋,裏頭盛着冒熱氣的辣椒油,香噴噴的,直沖腦門。
她捏着鼻子說:“您快用吧。我剛熬的,一定好吃,是把幹花椒和紅番椒碾成末,用熱油潑,刺啦一下等那香味上來,再趁餘溫撒上白芝麻……”
話沒說完慕容澄就拿起了筷子,再聽她說下去人可就要饞死了。
還不錯,他吃得出來這不是蓮衣的手藝,調味和火候都把控得當,應當是她那開飯館的姐姐做的。因為是家常便飯,吃不出什麽特別,只覺镬氣撲鼻,頗具市井的熱鬧煙火氣。
蓮衣趁這時候坐到他對面,笑着說:“世子爺,等吃飽了我就帶您去客舍,雖說那五十兩是挺誘人的,但您也看到了,我這上有老下有小的,要是官府追查下來,我這全家人都要跟着遭殃——”
“誰跟你說官府在追查我?”
“在王府的時候,有過耳聞,說聖上或要選您入京。”
慕容澄揚眉瞧她,哼了聲,“知道的倒不少。你以為聖旨下來傳我進京了?”
“難道不是嗎?”蓮衣出府前的那陣,王府上下人心惶惶,都在為這事操心。
“還沒,不過也快了。”慕容澄既然想留下來,也要适當與她托底,“我就是趕在旨意下來之前,先出來避風頭的。”
“避風頭…”蓮衣小聲嘟囔,“怎麽就躲到我這兒來了。”
“因為出來之後我身邊不能沒人伺候。”慕容澄放下筷子,瞎話編得坦坦蕩蕩,“既不能興師動衆地帶着仆從走,又不能在外置辦宅邸打草驚蛇,躲到你這不是正好嗎?你讓我去客舍,一兩日還行,但我可不想一直住在那種地方。”
蓮衣聽明白臉都綠了,可礙于世子淫威,又只能忍氣吞聲。
委屈巴巴道:“世子爺,這樣不好吧?雖說您不缺錢不會短了我們什麽,可要是讓我這一家老小都騰出屋子來伺候您,這,這也太殘忍了吧。”
慕容澄用筷子粗的那頭在她腦袋一敲,“什麽亂七八糟的!”
蓮衣忍無可忍,捂着腦門怒氣沖沖地瞧他,卻聽他說:“平安現在人在京城打探消息,等他來了我也就不叨擾了。而且你不必将我特殊對待,你對外是怎麽說的來着?”
蓮衣倏地噤聲。
他冷笑了聲,“你不是說我有病來托你照顧,找名醫問藥嗎?”
蓮衣想了想,想到她那未上門的竹馬,還是不答應,“不行啊,這家裏全是女人,您住在這兒不合适。我家會被街坊四鄰戳脊梁骨的,要是我自己一個人倒也罷了,家裏還有大姐和小妹,不能害她們被人議論。”
這倒是真的,不過不難解決,慕容澄道:“我不是早就對那幫街坊四鄰說了?我是沖着你來的。所以你家裏人不會被人議論。他們只會議論我和你。”
蓮衣警惕地盯着他,感到十分生氣,話的确是她自己說出口的,也不知道對世子出爾反爾會是什麽罪名。
可他要真賴在這不走,陳家誤會了不來提親怎麽辦?
心裏想這一通,蓮衣态度強硬,“不行,您要是留在這,我就去報官。”
慕容澄被她的話鎮住,皺眉問:“你可知道報官會有什麽後果?”
很顯然她知道報官的後果,藩王世子流落民間,自然要将他送回藩地。但要是聖上的旨意已經下了,官府就會直接将他送往京城,之後是幽禁還是真給個官職,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麽一想的确有點狠,可是他先不拿她的名譽當一回事的,那就別怪她軟硬兼施了。
慕容澄覺得自己這赤誠一片喂了狗,他一個世子,皇親國戚,為了婢女背井離鄉離家出走,結果就換來她如此冷酷對待?
“我不走。”他說。
蓮衣和他四目相對了會兒,想說點什麽強硬的,眼淚卻不争氣地先行一步,順面頰聚到了下巴尖上。
明晃晃一滴清澈的水珠,一并懸在了慕容澄的心上。
見她抹淚,他又生氣又無計可施,再不想與她廢話,賭氣似的重重擱下碗筷,走出廂房,徑直離開了沈宅。
等走出巷子他才想起,自己那五十兩沒要回來。
全身上下摸了一遍,也只有十文錢。
屋漏偏逢連夜雨。罷了,先到客舍過完今夜再說。
*
與此同時遠在蜀地,聖旨剛剛抵達,蜀王府上下如臨大敵。
首要原因當然是這道聖旨,次要原因則是世子慕容澄已經失蹤兩個多月了。
最開始蜀王還十分放心,畢竟這是父子倆私下的密謀,讓他稱病去靈隐寺,等傳旨的人回京上奏,又是兩月,屆時聖上要是看不明白蜀王府的示弱,執意還要慕容澄進京,那就是真的躲不過去了。
父子倆先斬後奏,等船開走了,蜀王才将此計告知蜀王妃,獨自挨了一頓好打。
等蜀王妃冷靜下來,還是諒解了他們的做法,一并對王府其他人聲稱慕容澄生了病,可問題就出在這裏,他生了什麽病?
最開始蜀王定下的是頭風,可是王府上下誰見過世子頭疼?他不叫別人頭疼就不錯了。
直到世子離家剛滿一月的時候,随行的萬露寺沙彌回來了,抱歉地說:“王爺,世子不見了。他趁船夜泊,帶着平安小施主上了岸,只留下這一封書信。”
蜀王很快挨了王妃的第二頓好打。
信上寫:
“父王,母妃,兒不孝,兩年來一直有所隐瞞。自擊退西番,兒便落下頑疾,白日恍惚入夜難寐,閉上眼便是大渡河的屍山血海,還有康健舍身相救的景象。
兒的确病了,還是種懦弱的病,只怕此生都不能再披甲上陣。此去江淮,兒想到康健的家鄉,替他走一走看一看,這應當比去靈隐寺管用多了。即便好不了,也增長見聞,叫人釋懷些許。
兒無恙,請釋懸念,甚歉。”
此時此刻,蜀王想着那信紙上的內容,對京城來傳旨的宦官道:“少監,事情原委你也知道了。澄兒病了,自從大渡河一戰,他便一蹶不振,這次只身去往江淮,不管是散心也好,尋醫問藥也罷,他都一個人頑抗了太久,我這當爹的後知後覺,實在慚愧。”
那少監見蜀王府衆人各個面露愧色,氣氛凝重,不像臨時找的托詞,只好道:“雜家會回京如實上禀,其實世子這病症在軍中并不罕見,要是雜家來得早些就好了,若能請世子進京,廣南候久在軍中或許會有對策。”
蜀王妃聽這閹人還在說“進京進京”,難免氣惱,“少監,澄兒自幼心願就是當大将軍,即便進京謀職他也難當大任,他志在疆場,從未想過入仕。”
少監道:“世子是宗室子弟之中最得聖上賞識的一位,未曾想過不等同做不好。何況這是何等殊榮,蜀王妃怎能斷定世子不願入仕?”
蜀王妃音調高亢,“少監謬贊!可他眼下身體抱恙,我只希望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回到身邊。至于我怎能斷定,兒子是個什麽樣的人為娘的再清楚不過,澄兒十七歲便上陣殺敵,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若他貪戀權勢,必将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做不到如此坦蕩!”
蜀王聽得心潮澎湃,眼含熱淚看向王妃,“對…對!若澄兒貪戀權勢,絕不敢拿性命出征!”
“對你個大頭鬼!”蜀王妃在眼淚掉下來之前轉過身去,“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