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這天早晨起來推開門,天藍得像是染了色,一抹雲彩都找不見。
蓮衣伸懶腰深吸氣,望着這天,平白得個好心情,清早起床就讓她賺了。
大姐和沈母為方便照顧孩子,帶着寶姐兒睡主屋,于是蓮衣和小妹得以各占一間廂房。蓮衣醒得最早,也不用擔心吵醒她們,天不亮就悄悄到院裏打水洗漱。
然後到廚房生火煮粥,在鍋上架起籠屜,熱了昨夜吃剩的殘羹,就當是下粥菜。
蓮衣聽見東屋傳來寶姐兒的哼唧聲,随後便看到沈良霜衣衫單薄抱着即将哭鬧的小娃娃從屋裏走出來。
二人相視一笑,沈良霜問:“小妹還沒有起?”
“她昨晚上肯定又看書來着,我今天就一個人去了,不帶她。”蓮衣朝寶姐兒擡擡下巴,“是不是?帶着她還要偷吃小姨煮的馄饨。”
寶姐兒被逗笑,露出兩排小米牙,沈良霜動動孩子小臂,“瞧,寶姐兒笑了。叫花小姨,跟娘學,花—小—姨。”
寶姐兒開口晚,三歲了還只會叫娘,沈良霜着急,每天教她說話,不過效果甚微。
逗了會兒奶娃娃,蓮衣拉上馄饨車就走了。
她邊走邊盤算,想着計劃趕不上變化,自己帶回來的錢成了租店的資金,她一家有手藝倒是不怕賠本,只是擔心要不回爹的那塊地。
那是沈父生前所有積蓄,他是揚州酒樓大廚,四十幾歲攢夠了錢出來闖蕩,要開自己的飯館,可是天有不測風雲,飯館剛建起來,人便病故了。
之後飯館便由長女沈良霜和女婿王謙接手,經營兩年聲名大噪,緊接着王謙就借外出酬酢為由,漸漸疏遠了沈良霜。
蓮衣想想都牙根發癢,可是官府不作為,沈家只能自認倒黴,這陣子倒是上任了新縣令,卻是揚州通判的兒子,王謙那姘頭的表兄弟。
她今日仍舊到河邊擺攤,賣馄饨給上學路上的讀書人,也賣給清早從秦樓楚館、賭坊窯子裏出來的男人,這些人喝得七葷八素,回家路上便會點一碗小馄饨醒醒酒墊墊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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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衣為了方便,出來做生意都做婦人打扮。
但出來做生意總是難免摩擦,今天她給個醉漢端馄饨,梳着婦人頭仍被言語輕薄了兩句,她沒搭理,結果那人蹬鼻子上臉想吃霸王餐,雖說就是兩文錢的事,可有一有二就有三,她若是态度不夠強硬,将來只會受人欺負。
二人在攤位拉扯,蓮衣被推了一把,差點撞到滾燙的湯鍋,她抄起漏勺站起來,正要理論,身後響起個男聲。
“大清早就在這裏鬧事,孔三,上個月你才和家裏保證不出來賭,怎麽又叫我在這兒遇見你了。”
被叫做孔三的男人倏地洩了氣,“陳秀才,我這不是早上起來散散心,到街上吃碗馄饨。”
蓮衣一聽陳秀才,兀的轉身,瞧見了一張與記憶中那個稚氣少年重疊的臉,就是更有棱有角些,多了幾分成熟氣質。
“陳恭!”
陳恭朝她粲然一笑,“沈小花。你不用管了,我幫你把錢要回來。”
蓮衣感動得就差掉眼淚了,高興地點點頭。那孔三見陳秀才替她出頭,趕緊将錢給了,灰溜溜地沿河跑走。
蓮衣連忙下了一碗馄饨,笑盈盈道:“陳秀才快坐,我請你吃早飯做謝禮。”
“你就別臊我了。”陳恭提着衣擺落座,姿态端正。
他是真正的讀書人,不像王謙,分明是個生意人,卻做書生打扮,顯得矯揉做作。陳恭甚至未曾頭戴巾帻,只是簡單束發,灰藍的道袍洗得褪了色,一看就是個節儉度日的人。
蓮衣多給他煮了一兩馄饨,臨時蓋上鍋蓋,不招待客人了。她将陶碗端過去,“快趁熱吃,不要客氣。”
“我正好沒吃早飯呢,這是幾兩馄饨?瞧着有三兩了,多少錢?我現在給你。”
“不收你錢!”
“你不收那我可不吃了。”
蓮衣會心一笑,收了他兩文,又給他湯裏多加半勺豬油。
“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半點不喜歡虧欠別人。”陳恭喝了一口馄饨湯,贊了聲鮮美,“手藝卻是精進了,看來在蜀王府學到了不少。”
蓮衣坐在一旁,用汗巾子擦擦臉,整個面龐紅潤有光澤,像顆鮮嫩的桃,“哪裏是在蜀王府學到的。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你而今是秀才了,真有出息。”
陳恭緩慢咀嚼,看向她道:“我沒想到你還願意回來。”
“這有什麽想不到的…”大約是兒時約定好回來要成婚的緣故,蓮衣有些不好意思直視他的目光。
陳恭笑着說:“小花,你變漂亮了。”
蓮衣紅了臉,“沒有吧。”
“真的變漂亮了,你而今一定是咱們江都最有見識,最漂亮的姑娘。”陳恭放下湯勺,轉而專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一回來我就忙着私塾裏的事,沒空回家更沒空登門,這陣子我就忙完了,你等我,我會去的。”
…去哪呀……蓮衣眼睛裏放煙花一樣熠熠生輝,她沒敢問出來,心裏卻跟明鏡似的。
要登門,就是要提親的意思吧。她的青梅竹馬果然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陳恭又坐了會兒,二人有的沒的說了幾句,蓮衣就目送他到學裏去了。四年不見,當初黑黑瘦瘦的陳恭長成了戲臺上的唐三藏,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瞧着也是個可靠的男人了。
至于旁的她倒是沒想過,只是覺得陳恭考上秀才還能将當年的話記在心裏,已經十分難得。二人又是一條巷子裏長大,知根知底,要真能成就一場婚姻,當然是件好事。
等回了家,她只和沈良霜說起此事,沈良霜聽後替她高興。
“我就說叫你再等等吧,陳恭這些年在外頭也有些成就,秀才是鄉紳,在江都有頭有臉,我聽聞還有人找他一起合夥辦學堂,還聽聞新來的縣令正招納賢才,許多人推舉他去。”
蓮衣一聽,美滋滋的,“真的麽?那要是咱們家在官府裏有人了,是不是将來在江都也好辦事,能把飯館那塊地收回來。”
說到那塊地,沈良霜輕嘆一聲,拉過蓮衣的手,“你當真要去找他?”
蓮衣颔首,“那還有假?”
她早就計劃到飯館去找王謙要錢,雖說每月他給的錢夠一家人用度,可一千文錢也不過十兩,那酒樓每日進賬就不止十兩。
占了人家的地還只給這一點,叫花子都不該被這麽打發。
于是在過去的三個月裏,蓮衣按兵不動做了一番調查,就是為了今日專程去找王謙要錢。她目的明确,為此甚至帶上了寶姐兒。
蓮衣來到飯館,抱着寶姐兒進去點一桌菜,菜上來後她指名點姓要找王謙,大約因為她拍了銀子在桌上,夥計不敢怠慢,立刻跑到後邊替她傳話。
王謙得知後,在暗處看了看,見她是抱着寶姐兒來的,稍加遲疑便走了出來。這就是蓮衣為見他設置的圈套,因為素日裏大姐根本不許他見寶姐兒,他那姘頭就更不許了。
蓮衣見他在對過落座,沒什麽好敘舊的,當日那幾聲姐夫都叫得她後悔。
她吃一粒酥炸花生,與他開門見山,“我回來這麽久沒來找你,不是不打算追究,是因為我跑遍了江都大小菜市和田莊,要和你算清一筆賬。”
王謙清楚這二妹的脾氣,韌得像後廚的牛板筋,否則當初小小年紀也不敢出去賺錢養家,“要說什麽你就說吧,我挺忙的。”
蓮衣道:“好,那我就直說了。這飯館在江都也不算大,就是個吃飯的地方,尋常一個客人能來消費一兩銀子就不錯了。樓下七桌樓上五桌,除卻飯點能坐滿,其他時候都有空位,粗略算算,假設一天招待三十桌,店裏日營額度也有五六十,扣除成本,下雨客少,姑且算你每日淨賺十兩。”
說到這蓮衣心裏有氣,不禁搖頭,讓夥計拿來個算盤,當場撥給他看,“一個月三十天,你每月賺三百兩,就給姐姐十兩?就算這地是租給你的,按市價你也該給我們每月房租八千文,合八十兩銀子!”
王謙聽完笑了,“我知道你今天是來管我要錢的。”
蓮衣哼了聲,“這是你該給的,你四年前靠我家,四年後靠揚州通判的外甥女。你為了留着這間店不與我姐姐和離,她竟也願意給你做外室和你狼狽為奸。”
這番話說得就戳人肺管子了,實際上王謙就是個小白臉,哪是他養外室,分明是他被養在外室裏。
蓮衣見他臉色不好了,說:“八十兩,只當是給寶姐兒。”
“不是我不給。”王謙撇了下嘴角,不願意再商量,“這樣,每月七十兩,你也別再來找我了。”
“八十兩,少一文都不行。”蓮衣抱起寶姐兒要走,“我不會來找你,日後自有官府來找。”
說到這,她不忘将飯桌上的飯錢一把揣回兜裏,抱着寶姐兒走了。
寶姐兒全程嘬指頭,壓根不認人,對這個爹早就沒有印象,蓮衣帶她回到家将戰果彙報,被姐妹圍在院裏,像個凱旋歸來的将軍。
沈良霜說:“想不到你前陣子每天早出晚歸地算賬,也是為了這件事。”
沈末拍掌,“二姐你可真有辦法!我就知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一定可以逢兇化吉。”
蓮衣被誇得怪不好意思,“你說得對。馄饨都包好了嗎?因為這事耽誤一上午,我這就出攤去了。”
她到廚房收拾了馄饨車,沈末不大好意思地說自己下晌有事去不了,蓮衣便擺擺手大度地叫她忙自己的去。
早晨河邊的生意是做不成了,蓮衣索性将車拉到城門口人流密集處。
她把攤子支起來,擺上小桌和小凳,蹲下身生火煮水,“小馄饨——鮮肉小馄饨——一”
來了個客人,“你這小馄饨怎麽賣?”
蓮衣說:“一兩馄饨一文錢,來一碗嗎?”
客人看了看,又走了。
蓮衣不着急,蹲在地上扇着火又叫賣兩聲,這一叫,被她叫來一雙髒兮兮的男靴,穩紮穩打行至她跟前。
照理說蓮衣應當招呼他落座,可是這靴子實在眼熟,叫她一時語塞,只顧盯着看。
這是雙鞋面繡着銀絲雲紋的男靴,按理說主人非富即貴,可是鞋面卻髒得不堪入眼,滿是泥濘不說,走得還變了形。
誰啊?蓮衣木然擡首,從下往上打量身前的男子,就像在用視線丈量一株參天喬木。
然後她就看到了一張足以令她沿街尖叫的臉,那張俊美的臉孔生着一雙驕傲的眼睛,而那雙驕傲的眼睛裏,此刻盛放着滿滿的幽怨。
蓮衣揉了揉眼睛,确保自己沒有眼花。
不錯,這真是慕容澄,衣衫髒亂、發梢沾着草葉的慕容澄。
他怎麽會在這裏?時間在這一刻都像是靜止了,連鍋裏的水都和竈上的火都靜止不動。
蓮衣搜腸刮肚,滿腦子都是放良當日她踹他的那一腳,難不成他始終咽不下這口氣,專程殺到揚州來找她洩憤?
堂堂蜀王世子,未免太記仇了吧!
蓮衣彈起來見禮,“婢…”婢什麽婢,早都不是蜀王府的仆役了!她随即噤聲,稍顯警惕地注視着慕容澄,直到被他彈了個腦瓜崩。
“你成婚了?”他這樣問。
慕容澄看着眼前這顆盤頭的腦袋,胸中十分郁結。可不就是郁結?自己累死累活越過艱難險阻來到揚州,結果她回來不到半年就嫁為人婦了。
蓮衣還在發愣,慕容澄在意地又問一遍,“問你話呢,你成婚了?”
蓮衣回過神來,搓搓腦門,“…沒有。”
“那你盤什麽發?”
“…出來做生意,總是要喬裝一下。”她四下尋找熟悉的王府護衛,但卻一無所獲,于是皺着臉問:“您為何會到揚州來?平安呢?”
慕容澄鼻腔出氣,一副說來話長的模樣,徑直在蓮衣搭起來的小涼棚裏坐下,板凳太矮小,令他看起來像是屈膝坐在了地上。
他看向煮沸的湯鍋,“你賣的是什麽?”
蓮衣瞧着與這江都街道格格不入慕容澄,還有些恍惚,像在夢裏,“…鮮肉小馄饨。”
“煮一碗。”
“…是。”
這刻在骨子裏的服從啊,蓮衣真想勇敢說不,起碼先問問他帶沒帶錢。畢竟他眼下看起來…挺窮的。
慕容澄是真的餓了,到揚州之後他全靠走着來到江都,鞋底子都矮了一截,本想靠着線索多跑幾間飯館,将她從茫茫人海之中給揪出來,想不到她就在城門口等着自己。
要不說他這樣的人是天之驕子,是上天眷顧的寵兒,并不是誰都能心想事成,要找誰就能找到。
不多時,他三碗馄饨下肚,蓮衣弱弱發問:“世子爺是順路到揚州來的?可是要往京城去?”
慕容澄将陶碗往桌板上一擱,理所當然道:“你住在哪?我累了,有什麽容我睡上一覺,等我醒了再說。”
此時蓮衣的臉色已經十分難言,她看着慕容澄,如同看着一張甩不掉的狗皮膏藥,“您是走丢了嗎?怎麽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替您報官吧。”
“咚”的一聲悶響,慕容澄摸出一錠白慘慘的元寶砸在桌上,亮得紮眼。
蓮衣眼疾手快将那錠銀子用胳膊蓋住,就差一個側卧躺到桌上。雖然動靜大了點,但好歹是沒有第三個人看見。否則真說不清了,這巴掌大的馄饨攤,哪來五十兩銀子的流水。
慕容澄一見她這財迷樣就想笑,辛苦跋涉多月,剛進城就聽見她的吆喝聲,他管這個叫緣分。
他問:“能走了嗎?”
“走!馬上就走!”
小姑娘被金錢蒙蔽了雙眼,天降五十兩銀子,還出什麽攤?伺候好這天降的財神爺才是要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