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草長莺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蓮衣灰頭土臉,身背藏藍色小包袱皮,拿出來之不易的戶籍,迎着柔曼的春風進了揚州城。
近鄉情怯,她在街上越走越慢,眼看大姐開的飯館就在眼前,那氣派的門面!那加蓋的小樓!蓮衣熱血沸騰,緊緊攥着包袱,她就知道,大姐一直是很有能力的,即便沒有她外出務工,家中産業也可以在大姐和姐夫的共同努力下發揚光大。
蓮衣快步來在酒樓門外,這時辰正是午間吃飯最繁忙的時候,蓮衣仰頭看着面前的兩層小樓,只感到熱淚盈眶。
正要擡腿往上走,邊上伸出只手将她攔住,“哎哎哎,幹什麽的?”
獨身的小丫頭片子,衣服皺皺巴巴,鞋底也踩得薄薄一片,別是來要飯的。
蓮衣本想說“找人”,見這夥計狗眼看人低,亮出腰間滿滿登登的錢袋,“到飯館當然是來吃飯的。”
夥計将信将疑把她領進去,找了個角落坐下,飯館翻新過,現在稱之為酒樓都不為過,來來往往都是些衣冠靓麗的小富之家,蓮衣在心中暗喜,自己這次回來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錦上添花。
不一會兒菜牌送上來,蓮衣點了兩個菜,吃着味道卻有些不對,說不上難吃,卻不是記憶中的味道。
難道她認錯了?這不是家裏的飯館?
忽然瞧見樓梯上下來一人,端的是衣冠楚楚儀表堂堂,身穿錦衣頭戴巾帻,不正是她姐夫王謙。
王謙是個面相風流的老實男人,踏實孝順,細瞧還有幾分書卷氣,當年大姐就是看中了他這點才将他招贅,否則以他家裏積蓄,三十之前沒指望讨上媳婦。
蓮衣正要站起來朝他揮手,卻見樓梯又下來一人,挽住了王謙胳膊,那是個盛裝濃飾的女人,瞧着比蓮衣大不了多少。
此前從未聽說王謙有個妹妹,他是家裏獨子,那這個女人是誰?
“姐夫。”
Advertisement
就在王謙攜那女子離開時,蓮衣小聲将他叫住,王謙轉過身來瞧見她,怔愣了好一會兒,“良花?你回來了…你從蜀地回來的?”
他身側女子将蓮衣簡單打量,蹙眉問道:“相公,這是誰啊?”
蓮衣的神情在那一刻起便十分嚴峻了,王謙是招贅進他們家的,哪裏來的平妻?
王謙無法維持局面,急着帶那女子離開,局促道:“良花,你在這裏等着,我先叫人送你回家去。”
“噢,也行。”蓮衣離家四年,深知何為物是人非,但未知全貌她只好暫時将心中疑問壓下。
等了沒一會兒,來了個趕車的夥計招呼蓮衣上車,她坐上去,馬車便将她拉去了一條熟悉的巷口。這便是城南拐子巷,蓮衣長大的地方。
她捧着包袱皮往巷裏走,有些惴惴不安,又有些隐隐期待。
走到家門前,她看見家裏的老房子翻新了,蓋起了帶院子的小宅,院牆粉刷得并不精致,卻看起來堅不可摧,牢牢圈起了生她養她的小家,讓她永遠有家可回。
“吱呀”一聲,門扉從內推開,一個清麗的女孩從門裏快步走出來,手裏還拿着一卷字畫。
“小妹。”蓮衣輕聲喚她。
沈末大抵是有急事趕着出門,以為是街坊家的親戚,與她點了點頭,沒看清臉就要走,蓮衣又叫了一聲,“小妹!”
沈末這才被人施展了定身咒似的站住,猛然轉過身來,“二姐?!”
手上的字畫都跌到地上,沈末瞧着面前這張在水上漂泊半月的蠟黃小臉,激動得聲音打顫,“二姐…是二姐,是二姐回來了,娘!大姐!你們快來!你們快來!”
沈末的變化很大,她比蓮衣小一歲,蓮衣走時她才十二,長身體的幾年姐妹兩個互不相見,這要不是一對爹媽生的,誰還認得出來?
二人一面相認,一面進了內院。
老房子只留了幾根柱子,其餘全都翻新了,瞧着就是這兩年新建的,前院的桃子樹李子樹還是一樣蔥郁,蓮衣瞧着那滿目的生機,眼淚倏地充滿眼眶。
門裏沈母伴着沈良霜小跑出來,蓮衣瞧見她們,眼淚再也屯不住了,“娘!大姐…”
“小花…我不是在做夢吧?”沈母老淚縱橫,本以為去往蜀地再回不來的女兒憑空出現,怎不叫人懷疑這是一場夢境?
母女四人在院中相擁而泣,哭着哭着又都笑起來,沈母用粗糙的指肚抹去蓮衣眼下淚水,“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小花,你到外頭受苦了,娘對不起你。”
蓮衣抹去眼淚,笑露八顆牙,她卸下包袱皮用手拍了拍,裏頭發出碎銀相撞的脆響,“不苦!我是到蜀王府享福去了,你們聽,這都是我随手攢的,每個月大吃大喝都還有這麽多富餘!”
“小騙子。”沈良霜輕搡妹妹,難過極了,“大吃大喝你會瘦成這樣?快進來,我做你喜歡吃的獅子頭。哎呀沒肉,家裏沒肉,快,小妹,去肉鋪割三兩肉回來,要前腿,你盯着那屠戶,別叫他拿後腿糊弄你。”
“我知道!我這就去!”沈末連忙進家拿了幾枚錢,一陣風似的跑了。
沈良霜說她瘦了,可在蓮衣看來,家裏的變化更大,娘親長出了白頭發,大姐形容憔悴,只有小妹看上去好好長大了。
蓮衣抿抿唇,被大姐和娘親迎進家門。
吃了一杯粗茶,蓮衣開始侃侃而談,說一路回來的經歷,說蜀地的見聞,就是不說回來路上一次在水上遇到急流險些翻船,還有一次在山路被人盯上差點被搶了盤纏。
沈母一個勁擦淚,“傻姑娘,為什麽不留在蜀王府算了?你留在那兒一輩子不愁吃穿,回來反倒帶累你。”
“娘,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回來。”蓮衣幫着擦淚,面上笑笑的,“要是一輩子留在蜀王府,那我才是真的再也不會快樂了。”
沈母颔首欣慰道:“好姑娘,你瞧,家裏也蓋了大房子,這幾根柱子都是你爹當年搭起來的,我沒有拆,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你回來了,咱們一家五口人還能在這房檐下團聚。”
“我看見了,這房子真好,我本來還想着這些錢拿去加建飯館就沒有多的蓋房子了,這下好了,省出來的還能給小妹做嫁妝。”
說起家裏飯館,場面冷下來。
蓮衣大抵也猜到了一些,姐姐姐夫應當是分開了,但飯館還在一起經管。畢竟那雖是用沈父生前積蓄蓋起來的,生意卻是姐夫在做,若全權交給大姐,未必開得下去。
誰知沈良霜泫然道:“那飯館已不是沈家的了。”
蓮衣大驚,“這叫什麽話?地契上寫的可是爹的名字!”
沈良霜道:“就因為地契寫的是爹的名字,他才那麽有恃無恐。”
沈父過世多年,家中唯一的頂梁柱便是外姓的女婿,若拿到官府分家,只是塊地還好說,偏偏上頭還蓋着一間盈利的飯館,這是瓜分不清楚的,要想明明白白的分錢,就得将館子變賣。
緊接着蓮衣得知了另一件叫她倍感震撼的事,生母道出內情:
“你姐姐告到官府要與他合離,可他為保飯館死活不肯,只給你姐姐留下這翻新老房子的錢便分家了。起初飯館還有你姐姐一份,只是兩年下來,就漸漸插不上手了,他每月也只給你大姐送來十兩銀子。”
蓮衣氣不打一處來,“可他是入贅進咱們家的啊。”
沈母搖頭,“這種事怎麽說得清呢,人家要做白眼狼,你還想和他講道理不成?”
沈良霜臉色慘淡,可見早已在這件事上吃夠了苦頭,“這麽好的日子,別提他。”
兩年過去,她最初的氣憤和不甘也都淡了。只是蓮衣想不明白,這算什麽,一個入贅的窮男人,發達了倒養起外室來了。正要替大姐鳴不平,房門裏探出個小腦袋,目不轉睛盯着蓮衣瞧。
那小腦袋紮着一根沖天辮,兩顆眼珠圓不愣登,十分可愛。
蓮衣大驚,“這是…?”
沈良霜扭身擦幹淚,朝那小家夥招手,“寶姐兒,來,快來見過你花小姨。”
這真是個小家夥,瞧着不過三歲,連話都說不利索,穿着開裆褲,兩條小腿像兩截胖蓮藕,外八字“啪啪”幾步跑到沈良霜腿邊,要娘親抱着。
“大姐…”蓮衣看到這小娃娃只覺得心痛,“王謙真不是個東西!我這就去官府告他!”
“別,別去了,白忙活一場。”沈母站起身,滿目憔悴,俨然能做的都做了,“那女人是揚州通判的外甥女,咱們家鬥不過的。”
沈母忽然想起了什麽,“聽說揚州通判的兒子就要到咱們江都來走任縣令,這下子還不叫他們只手遮天了…”
聽着聽着,蓮衣發覺蜀王府這個地方,雖然處處都是規矩,但相比民間還是有秩序多了。在蜀王府待久了,當真有些不習慣外頭這些蠅營狗茍的腌臜事。
大姐孤兒寡母,被丈夫背叛,家裏除了年邁的母親就只有一個小妹,一家四口被搶走了賴以生存的生計,哪有精力和渣男賤女鬥法。
還好,還好自己回來了。
“寶姐兒。”蓮衣硬扯個笑去逗逗小娃娃,看向桌上沈末留下的字畫,“這是小妹寫的?”
“她替人家寫的。”沈母颔首,“家裏寶姐兒離不開人,我和你大姐輪番照料,閑下來就做點針線,其他時候全靠你小妹幫人寫字賺錢。”
“小妹真有本事…”
說到這外出買肉的沈末也回來了,提着肉跑在日頭下,邁過門檻疊聲道:“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快,寶姐兒我抱着,大姐你快去做獅子頭吧,這個花時間呢,晚了吃不上。”
小妹一回來,攪活了一屋子死水,蓮衣也笑起來,心想那些氣家裏人都已經受過了,自己回來就不要讓她們陪着再動一次肝火。她們的好日子在後頭,還是先給家裏人來上一顆定心丸。
“大姐先別忙。”蓮衣将人叫住,“我外出四年,難道你們就不好奇我究竟攢下多少銀子?”
沈良霜笑問:“多少?”
說不好奇是假的,蓮衣将包袱皮展開在桌上,扒拉開幾件舊衣裳,她将一只沉甸甸的布口袋傾倒在桌,裏頭“嘩啦啦”滾出一座小銀山來,裏頭有足足九十兩,當中不光有她每月月錢,還有一些将賞賜的小玩意變賣的得來的錢。
回程路上她省之又省,但為了确保安全,還是在官道雇了馬車,滿打滿算一共花出去五兩。
不過路費該是要另當別論的,窮苦百姓家裏一年開銷不過二十兩,蓮衣帶回來的這些錢,足夠一家子省吃儉用過五年呢!
她卻是不希望家裏節儉,計劃趕不上變化,帶回來銀子有了更緊要的用處。
蓮衣想了想道:“娘大姐小妹,家裏的錢你們不必省,就用我帶回來的銀子租個門面,重新把飯館開起來,等凡事有保障了,我們就是把爹留下的地給賣了,也絕不能讓王謙繼續吸咱們家的血。”
“對!”沈末也跟着鬥志昂揚,她也不想沈良霜在這件事上總為家人着想處處忍讓,“我這幾日正物色到女學找份工來做,要是能當上教習,一年也有五兩呢。”
兩姐妹壯志酬籌,很快被現實抽了個響亮的耳刮。要是真有這麽順利,沈良霜早就将王謙打入十八層地獄了。
事實上,三個月過去,沈末沒當上女學教習,蓮衣也沒找到價位合适的商鋪。
姐妹兩個只好在市集支起小攤,将前一晚做好的馄饨現煮現賣。
但誰也沒有氣餒,有錢就有底氣,蓮衣才不稀得和旁人解釋什麽。也沒那個精力。
街坊四鄰也都曉得了沈家二女兒回來的消息,私下裏都說她傻,放着王府不待,回來吃苦頭。
這天出攤,蓮衣在前邊拉馄饨車,沈末在後邊幫着推,姐妹兩個聽街巷裏有人在說:“沒準她在蜀王府就是個雜工,否則誰舍得回來?”
“可我聽她家老幺說她在蜀王府伺候過王妃和世子,一個月就有二兩,這粗略算算,她拿回來得有近百兩銀子啊。”
“百兩?聽她瞎說,她家老幺最不老實,姑娘家讀書,誰敢娶她?”
聽她們說沈末壞話,蓮衣正想出聲,又聽她們嗑着瓜子道:“嗳,沈家小二回來這麽些日子,陳秀才一次沒來過。”
另一人道:“人家現如今是秀才,見了知縣都不必跪拜,還來見她做什麽?”
蓮衣悶聲不吭拉着板車從那兩人身前走過,沈末回頭瞪了一眼,“嚼嚼嚼!當心把舌頭根子嚼下來!”
這陳秀才說的是陳恭,他現今已是江都紅人,這事蓮衣知道,她回來也三個月了,進進出出遇到陳家老父也會聊聊,得知陳恭人在私塾讀書,正籌備來年鄉試,應當很忙。
沈末見蓮衣沉默地拉車,追上前寬解,“二姐,你別聽她們瞎說,陳秀才會來的。這幾個婆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年咱爹一走,恨不能将娘編排成那種女人,後來見娘守着咱們姐仨,又開始給她說親,她們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總想折騰點什麽!”
“沒事,本來那會兒我和陳恭都小,說的都不作數。”連衣笑了笑,趕她到後邊推車。
她的确不是在為陳恭感到低落,只是覺得自己才走了四年,卻什麽都變了,明明她是懷着一家團聚其樂融融的心情回來的呀。
那些本該給家裏錦上添花的積蓄也未能大放異彩,反而成了扶持全家共渡難關的獨木橋……
三月來她偶爾也會想起在蜀王府的日子,令她驚訝的是歡聲笑語的回憶還真不少,只是當時一心想着走,沒有停下來開懷大笑。
蓮衣拖着馄饨車,和小妹走在清晨靜待蘇醒的街道,其實她心中安寧,已經很滿足了。
唯有一個遺憾。
她直起身敲敲腰杆,哎,要是有個壯勞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