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蓮衣沒敢再去想那只布偶,沒準在她搬進去之前就有呢?
誰知道是不是掉在床縫裏了,那沒準還是失主鐘愛的娃娃,丢了也難過。畢竟現在回想,那娃娃除了醜得厲害,也不像有別的本領。
房裏張媽媽正帶着潇哥兒,雲棋那丫頭也被調過來,是她自己要求的,為了和蓮衣在一塊兒。
“蓮衣姐姐,我好想你呀。”
“滑頭,想我不見你來找我,都是我跑去康平宮裏找你們。”
雲棋挨着蓮衣,坐在一起說親道熱,張媽則帶着潇哥兒在塌上午睡。
“蓮衣姐姐,我小聲告訴你。”雲棋挽着蓮衣的胳膊,歪過去和她咬耳朵,“我瞧見梁嬷嬷與長史商量放良的事了,就在昨天。”
蓮衣好不驚喜,反握起雲棋的手,“真的?我等這消息等得掉頭發!你要不告訴我,我還不敢去問。”
她這下哪還記得那“巫蠱娃娃”,所有煩心事都就此抛諸腦後,任何事不能侵擾,如此日子一晃來到年關。
年三十這一天,因為有潇哥兒穿着紅裳到處亂竄,整個蜀王府都熱鬧非凡。紅燈籠都挂起來,又設葷牲酒醴,殺雞炖肉祭敬天地祖先。
蓮衣已經有一陣沒見到慕容澄了,今天府裏擺酒祭祖,他一襲華服站在幾個兄弟姐妹之間,冷着臉目不斜視,玉縧帶,千金裘,一眼看去便是當中最奪目的那個。
邊上瓊光郡王捂着手爐,身披氅衣眉目低垂,蓮衣看向他,剛好遇上他擡眼對她微微一笑。蓮衣便也回之一禮,剛站起身,就見慕容澄冷飕飕的目光射過來,比結了冰的樹枝子還紮人。
奇了,就這麽行個禮,怎麽什麽都躲不過他的眼睛?
聽聞他這陣子為着皇帝還未下達的旨意,被蜀王妃一頓數落,脾氣也陡然間變差了,眼睛裏整天沒有光彩,瞧着殺氣騰騰的。
待依次拜過先祖,花廳開席,蜀王府的除夕夜宴這便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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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役們也有自己的席面,輪番吃幾口,到花廳待命。
蓮衣是一等婢女,除夕夜自始至終都在桌邊陪着主人們其樂融融,本來的确是熱鬧的美差,可蓮衣想回家的心思一日比一日強烈,也因此心中越看越落寞。
她找借口讓雲棋頂替自己,出了花廳,院裏梅花飄香,身後歡聲笑語,她擡頭望,月亮亮堂堂的,催出她兩枚紅紅的眼圈。
蓮衣找了個僻靜處,坐到臺階上,又從懷裏摸出張廚房順的肉餅,一口一口填進肚子。
“蓮衣。”
廊下還是有些嘈雜,蓮衣不知道身後人是何時來的,轉身無比錯愕,連忙就要起身,“瓊光郡王。”
慕容汛今日也做盛裝打扮,因此衣着厚重,瞧着像極北之地昆侖之巅的出世仙者,“不必拘禮。你怎麽一個人到這裏來吃東西?小廳裏不是擺了席,我見那幾個平日和你關系親近的小丫頭都在吃席,只有你在這裏。”
他話音輕柔,伴着梅香渾然一體,風過吹散了樹影,慕容汛看清蓮衣眼下淚水,微微一愣,“你哭了?”
蓮衣趕忙抹了抹眼睛,搖搖頭,“是風吹的。”
今夜的風的确很冷,吹在臉上不多時便會在鼻尖、耳廓留下淡粉印記。
可是蓮衣在撒謊,她是真的不快樂。
慕容汛在她身邊坐下,并肩坐在了石階上,溫聲問:“你的委屈不可以告訴我嗎?”
其實蓮衣早就尴尬得蜷起了腳指頭,打從慕容汛出現,她就想到他曾向世子開口讨要自己,實在難以大大方方與他獨處。
“我沒什麽好委屈的,我…我就是有點想家了。”蓮衣故作灑脫,笑道,“以前不這樣,其實也是因為一件高興的事,等開年放良名錄下來,我就能回家了,只是觸景生情有些鼻酸罷了。”
慕容汛問:“放良?”
蓮衣颔首,想到什麽似的,用餘光小心打量他,旁敲側擊道:“我等過了年就回鄉了,家裏還有婚事等着。”
慕容汛稍顯訝然,“…你定過親?”
“對呀,他還是個讀書人呢。”其實蓮衣還沒正式定親,只是突如其來成了香饽饽,擔心慕容汛留她,所以才這麽說。
說罷,蓮衣看向他,眼珠亮晶晶在黑夜裏閃爍光澤。
瞧她目不轉睛盯着自己,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慕容汛笑了笑,看來世子還沒有那麽小氣,到底替他把話帶到了。
只可惜,她誰也沒看上,務實地只想着老家的讀書人。既然心有所屬,他也不會強人所難。
“別動。”慕容汛叫住蓮衣,将她吓得夠嗆,真就一動不動,慕容汛忍俊不禁,“你頭發上有花瓣。”
蓮衣正要伸手去撣,卻見他的手已經伸了過來,她心跳突突,眼看那只手就要落到腦袋頂上,不遠處響起個比刀尖還鋒利的聲音。
“你們在幹什麽?”
慕容汛的手懸停半空,蓮衣更是做賊心虛,整個跳起來。
只見慕容澄站在回廊深處,頭頂懸着只紅燈籠,照得他上半個人明晃晃的,眉眼攏在輕薄的陰影下,宛如一條冬日結冰的小河,平靜地流淌。
“你們在幹什麽?”他又問了一遍,語調緩和了很多,緩步朝他們走過去。
慕容汛道:“廳裏地龍燒得太悶了,我出來透透氣,偶遇蓮衣在這裏。世子也出來透氣?”
蓮衣怪尴尬的,想到世子所那來歷不明的布偶,手都攥緊了,橫豎這場合輪不到她說話,便欠欠身,“廳裏還等着,婢子先行告退。”
“嗯,你去吧。”
得慕容汛應允,她腳底拌蒜走出老遠,沒來由地心慌,總覺得世子看自己的眼神不大對勁。
他莫名其妙又在生什麽氣?總是喜怒無常,難怪府裏仆役最吃不消他!那布偶就是他派人放的吧?
蓮衣罵罵咧咧剛繞過回廊,身後一只手搭在她肩膀,她心下大驚,猛扭轉身,果真是慕容澄跟上來了。他今日裝束隆重,頗具世子威儀,面頰兩側簇擁玄狐皮子做的毛領,氣勢逼人。
“世,世子爺…什麽事啊?”
慕容澄瞧着她,只是冷笑,随後說起了她聽不懂的話,“是因為聽到我大難臨頭就要被幽禁京中,所以你才調轉槍頭,想看看瓊光收不收你?”
蓮衣懵了,心想即便他真被皇帝弄去京城,也和她沒有什麽關系吧,“…沒有啊,這從何說起?”
“沒有?”慕容澄忽地上前兩步,目光咄咄,“剛才我都親眼看到了!”
蓮衣吓得直縮脖,退無可退,背靠廊柱動彈不得。
慕容澄忽地嗤笑,是他太過輕信她了,難怪母妃當初阻撓,這些仆役出身的女子,為了上位不擇手段,哪裏有半分真心。
蓮衣弱弱發問:“您笑什麽?”
慕容澄瞪她,“你管我笑什麽。”
“噢…”蓮衣往邊上蹭蹭,可愛讨喜的面龐換上逗趣的微笑,試圖将人安撫,“除夕快樂世子爺,新年新氣象,不要生悶氣呀。”
她随口一句話一個笑臉,殺得慕容澄片甲不留,洩氣地哼笑,“悶氣?我生的哪門子悶氣?”
蓮衣答:“您現在就是一臉生悶氣的樣子。”
“好。”慕容澄擺出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拳頭攮到她臉邊的柱子上,“那你讓我出氣。”
“啊?”蓮衣不禁舉起兩條胳膊把臉護住,把頭低下去,“不好吧,您是上過戰場的人,我就是個小侍婢,您要是打我,還不把我給打散了?”
這滑稽的反應果真将他逗笑,蓮衣松一口氣。
慕容澄覺得自己見了她真像個被踢憋的蹴鞠,憋屈死了,渾身的骨頭和皮肉都發緊,非但想自己松松筋骨,還想将她揉散了再拼起來,拼成個喜歡他的樣子。
他想捧起她的腦袋,透過她的雙眼看透她的所思所想,看看這顆氣人的腦袋裏究竟裝得什麽。
随後他就真的這樣做了。
蓮衣被捏着下颌擡起腦袋,眼神由擔驚受怕變為難以置信。慕容澄望着她閃爍的雙眼,喉頭艱澀一滾,清隽桀骜的面容随即浮現可疑紅暈。
離得太近了,不親下去很難收場,慕容澄耳邊有個聲音正如此催促。
他實在不堪其擾,情急之下俯身用額頭重重磕向蓮衣腦門,磕得她“嗷嗷”直叫。
慕容澄別扭又惡劣地問:“看什麽?誰許你用這種眼神盯着我?”
什麽眼神啊?她哪有什麽眼神?
蓮衣稀裏糊塗疼得直搓腦袋,“嗚嗚嗚,世子爺我錯了。”
不遠處平安趕來,目睹一切的他猛地倒吸口氣,直呼:“磕到了磕到了。”
*
如果說年前蓮衣還偶爾見到過慕容澄,年後他便如同人間蒸發一般,再也沒碰過面。
就連偶遇也是沒有的。
不過蓮衣也沒空去想背後的原因,她忙死了,開年府裏都是事務,升任一等的壞處就是那些大事小情都要經手,瑣碎得叫人身心俱疲。
今天叫來宮裏的丫頭小子量體,請裁縫制春裝,明天就要準備起到萬露寺裏聽祈福法會的事宜。
蜀王崇尚佛法,每年大年初十都要借萬露寺的大雄寶殿,為蜀地百姓分發米面糧食。僧人是忙不過來的,王府的仆役們便要頂上。
此事由蜀王妃和慕容明惠操辦,因此蓮衣也跟着閑不下來,潇哥兒全靠她和張媽看顧着,這小皮猴,沒有一刻是閑得住的,這會兒又鬧着要去書房找爹。
書房不是随便能去的地方,這會兒蜀王正和幾個兒子還有姑爺談事,蓮衣領着潇哥兒遠遠在亭子裏候着,張媽給他喂些剝好的橘子。
那廂書房裏正閑談,長史從屋外叩門,推門而入。
長史來在蜀王身側,說這是拟定好的仆役放良名錄,“請您過目。”
本就是走個過場,這些小事從來不用蜀王操心,他随手翻閱,颔首遣退了長史,“說得也差不多了,澄兒,你今日分外寡言,可是有什麽心事?”
慕容澄早就走神,在慕容潛的提醒下擡起頭,“無礙,怕是要下雨了,腿有些疼。”
蜀王問:“澄兒的腿還在疼?可瞧你走路已看不出了。”
慕容澄道:“回父王,還未大好,若要痊愈還需要些時日。”
慕容潛哈哈大笑,“世子這腿倒比氣象圖還靈。”
慕容汛想到雨後山路難行,道:“那要是三日後萬露寺布施那天下雨,山路泥濘,可就麻煩了。”
到底說蜀王仁德,他想了想,“無妨,若當日下雨,便将布施延長一天,免得山路擁堵出什麽岔子,好事成壞事。”
幾人從書房出來,站在廊檐下相互道別,老遠望見高處的亭子坐着三人,是張媽和蓮衣帶着潇哥兒,潇哥兒見魏延年走出來,急忙跑下來,一頭撞進爹爹袍子裏,叽叽喳喳說着适才來的路上看到了什麽。
“那麽直的一根樹枝,張媽不許我玩。”
魏延年抱起潇哥兒,“張媽怕你戳到眼睛。”
“不會呢!我可小心了。”
一行人便這麽說着話走遠了,人都沒了影,慕容澄還往那方向看着。
慕容汛緩步朝他走去,淡淡道:“名錄下來了,她就要走了,想不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
“你說什麽?”慕容澄猛然回身看向他,“什麽名錄?”
“世子不知道?”這下輪到慕容汛驚訝了,“就是适才長史拿給父王過目的名錄,仆役的放良名錄。”
慕容澄大驚,“你怎麽知道她的名字在上面?”
“除夕那晚她親口說的。”慕容汛詫異世子不知道此事,“她本就是活契,做滿年限就要放良。”
慕容澄強作鎮定,冷笑,“她舍得麽?等我入了京,她不就可以順理成章到安寧宮去了?屆時上位郡王媵妾,哪個還舍得歸鄉?”
慕容汛聞到好大一股醋味,不得不說有些受用,笑道:“可惜她在老家已有婚約,拒我時小心翼翼又義正言辭。我以為世子後來追上去就已經問清楚了,原來沒有嗎?”
這每個字慕容澄都聽得懂,可變成一句話,卻叫他反應了許久。
他眼看長史揣着冊子走遠,一掀衣袍随即追趕上去,慕容汛不知道他去幹什麽,攏着手爐喚了他一聲,沒叫住。
那廂慕容澄追趕上去,命長史将蓮衣的名字從名錄劃去,長史本來是該弄清緣由,但見慕容澄氣喘籲籲,眼神堅定,便遲疑着照做了。
當天夜裏慕容澄輾轉反側,前半夜睡了半個時辰,被噩夢驚醒,随後就點着燈再也睡不着了。他快被自己煩死,思緒紛雜,一顆腦袋都要炸開,完全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她,她放良就算了,哪來的婚約?
難不成這是計中計,套中套?
翌日他小睡起來改變主意,又叫平安去請長史,讓他把蓮衣的名字寫回去。
既然她要走,他也不留她。
兩個時辰前,蓮衣得知放良名錄下來了,颠颠去尋梁嬷嬷,翻遍簿子總算找到自己的名字,卻見自己名字被劃掉過,是重新寫上去的。
蓮衣不禁後怕,“這是何意?我怎麽還被除名過一回?”
梁嬷嬷指着上頭的一抹墨跡道:“你的名字我交給長史了,他也寫上去了,昨日世子爺忽然開口将你除名,今早怎麽寫回去了我也不知道,應當是世子改口了。”
蓮衣小臉板着,倏地冷下來,“難說,沒準是王妃過目了,這才将我名字寫回去。”
有道理,梁嬷嬷叫她寬心,“左右結果是好的,別去想了。話又說回來,你到世子所去的那段日子裏都做什麽了?莫不是開罪世子爺了?怎偏将你給劃了?”
蓮衣也想知道,她比誰都想知道是為什麽!
本來梁嬷嬷還想勸慰她,是不是世子爺器重她喜歡她才要将她留下,轉念一想哪有這麽喜歡人的。他是世子,喜歡就收用了,誰有二話?幹什麽作難人家,又不是三歲小孩,喜歡誰就欺負誰。
罷了,結果是好的,這就值得燒柱高香了。
今歲仆役放良趕上了萬露寺法會布施,既是兩件善事,長史提議就合在一起辦了。
将那些放良的丫頭小子一車拉去萬露寺,待聽完法會用過齋飯,挨個領了戶籍,再一車拉下山,若家在本地就回家,不在本地的就多給些盤纏,送到渡口去。
蓮衣得知後一掃胸中陰霾,高興得很,夜裏和雲棋兩個鑽在被窩說了許多話,擔心吵醒裏間的張媽和潇哥兒,幾乎是用氣聲在講。雲棋是家生子,這輩子出不了蜀王府,但她也不想着出府,王府管吃管住還有月錢可以拿,一輩子待在這兒也是好的。
雲棋捏着蓮衣的手,“你出去後要過得好好的,我在這兒時刻想你,念你的好。”
蓮衣陪着她暢想,“你也要好好的,我回去要賺大錢,等有了錢我就回來找你,到時你也成家了,若是搬去莊子上,我們便想什麽時候見面就什麽時候見面了。”
其實她們誰也不知道将來還能不能見,但不妨礙她們說好相互念着。
“蓮衣姐姐,我當你是親姐姐。”
“你也是我的親妹妹。”
翌日清早,天不亮蓮衣随車去了萬露寺。
到山上時天也才只有蒙蒙亮,草葉都沾着晨露,山裏石塊濕滑,枯葉下暗藏春的嫩芽。
慕容澄也起了早,其實昨夜他就想到慕容明惠的宮裏見蓮衣一面,問清楚她究竟是怎麽想的,難道先前那些投懷送抱都是假的?都是他自作多情?
可去得晚了,魏潇那小子白日裏玩得太累,早早睡下,張媽和蓮衣也就都陪着他早早進了屋。
于是慕容澄便打算今早去見她,誰知到萬露寺布施的糧食車去這麽早,天不亮便走了,慕容澄又走了空。
“平安,備馬。”慕容澄半句廢話沒有,提袍便追出去,咬牙道:“明明是我宮裏的人,怎麽見一面比登天還難。”
平安想說寫到放良名錄上就不是世子所的人了,但看慕容澄這副神情,終是沒敢開口。
慕容澄翻身上馬,平安也跟着叫人備車,沒等馬車來呢,慕容澄的那匹大白馬已經一溜煙竄沒了影,平安急得跳腳,“世子爺!世子爺你等等我啊!”
壞了,這叫他一個人去追,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麽岔子。
那廂蓮衣已經到了萬露寺,王府的仆役們正将糧食一麻袋一麻袋卸車,她提着不大的包袱皮站在放良的隊伍裏,等待法師開壇講經。
同時慕容澄快馬加鞭出城,除了上山時被僧人攔下,沒有耽誤任何功夫,他沒工夫掰扯,下馬便跟着陸陸續續的人潮往山上趕,趕到時天色大亮,百姓們正排隊挨個在大雄寶殿外領糧食。
慕容澄微微有些氣喘,叫住清掃落葉的僧人,“今天上山的蜀王府的人現在何處?”
那僧人聽他話音急迫以為是來領糧食的,擡眼卻見他衣着靡麗,通身華貴,不免多看了他幾眼,擔心他別有目的。
“施主是?”
“蜀王世子!”慕容澄幹脆利落,“還不帶路?”
“…世子請随我來。”
此時聽完高僧傳道的蓮衣已經快速扒完了齋飯,眼巴巴排到隊伍第一個,到長史跟前領自己的戶籍。
“蓮衣。”長史點到她的名字頗有些意味深長,“你原是在康平宮,後來又到世子所提拔為一等,倒沒見過一等婢女還想着出府的。”
蓮衣笑一笑,眼睛跟長在戶籍上了似的,“這也不是我想不想的,到日子了便要放良,這是規矩嘛。”
“昨日世子可是為你改了兩次規矩。”
一次劃掉她的名字,一次又添上去。
蓮衣一愣,卻不打算細問,因為長史話中暗含深意,她擔心問得多了旁生枝節,只想快點拿到戶籍,拿到戶籍便能回家。
她雙手接過那薄薄一紙文書,對折揣進懷裏,“有勞長史了。”
“這是蜀王王妃賞的盤纏,你收好了。”長史将一只小錢袋交給蓮衣,又叮囑了她幾句,蓮衣拿着白來的錢財都沒心思打開看看,連聲應下,已然歸心似箭。
腰上的錢袋子墜得腰帶都往下沉,裏頭是她四年積蓄,叫她無比心安。
她前腳剛走,後腳慕容澄就來到吃齋的禪房,門裏排着隊伍,他橫沖直撞進去挨個查看,長史将他認出來,驚愕道:“世子爺?…您這是?您怎麽會來?”
“蓮衣呢?”慕容澄沒有在隊伍裏看到她,随即氣喘籲籲地問,“蓮衣在哪?”
長史遲疑道:“她領了戶籍已經下山去了。”
下山了?來時山路上那麽多人,她要是出了山門,可就如同泥牛入海,難尋蹤跡了。
屋裏那麽多雙眼睛看着他,大約都叫世子的怪異舉止吓到,全體默不作聲。慕容澄作為蜀王世子的面子拖累了他片刻,片刻後他提膝邁過門檻,往山下追。
“哼哼哼~”而此時此刻,蓮衣正輕快哼着小曲,揣着沉甸甸的銀子往山下走,她要去渡口坐船,走長江水道,越早越好,早點去就能早點到揚州雇車去江都了。
說的容易,可路途遙遠,還有艱難的水路要走,許多人怕水都會避開水路,而選擇走山路出蜀,但蓮衣從小長在水邊,姐妹三個時常下河泅水,因此并不畏水,當然選擇走更快的長江水道。
眼看山門近在眼前,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蓮衣回頭一看,驚掉下巴,“世子爺?”
不過她并沒有停下太久,慕容澄凝重的神情吓得蓮衣拔腿就跑,雖然不知道他為何追來,但蓮衣有一種預感,那就是她要不跑,或許就走不成了!
可她那細胳膊細腿的,如何跑得過慕容澄?才跑出去幾步遠就被掣住了胳膊。
“啊——”蓮衣危難之際揮舞王八拳,“松手!松手!我已經不是蜀王府的下人了!強搶民女?光天化日強搶民女?”
慕容澄措手不及被她的王八拳打中下巴,腦袋一昂,差點咬到舌頭,“你幹什麽!又要襲擊世子?”
“我就是個尋常百姓,怎可能襲擊世子?是世子爺您先上來抓我!”蓮衣四下一指,“這周圍的人都……”這周圍空空蕩蕩,根本沒有人目擊。
“嘿嘿。”她倏地放軟态度,“別這樣世子爺,影響怪不好的,要是被人看見還以為您在做什麽不好的事呢。”
“什麽不好的事?”慕容澄揪住她腕子,也算是心安了,還有心情和她閑扯。
“還能有什麽不好的…額!”蓮衣猛一抽手,沒掙紮開,“還不就是…額!”又試一次,仍舊沒掙紮開,蓮衣眼神立馬就變了,滿滿的氣憤和不耐,“世子爺不要鬧了!還要欺負我到什麽時候才肯罷休?我都不是蜀王府的下人了!”
慕容澄皺起眉毛,“我欺負你?”
蓮衣會錯了意,點點頭,“是,都是我為奴為婢該受的,絕不是您欺負我。”她頓了頓,想起個萦繞心中多日的疑問,“我屋裏的娃娃也是您派人放的吧?”
慕容澄見她知道娃娃的事,困惑的同時,眼底也燃起一絲光亮,“你知道?”
蓮衣整張臉都皺起來,眼圈緊跟着便紅了,可憐又委屈。
這麽多天她都沒敢問,這下真相大白,果真是慕容澄做的,“為什麽呀?我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為什麽還要欺負我……?”
“你在說什麽?”慕容澄聽她滑稽哽咽,本來還覺得挺有趣,聽到後來這才發覺十分不對勁。
蓮衣趁他這狐疑的功夫,擡腿照他那條還未痊愈的傷腿狠狠一踹,慕容澄悶哼一聲,躬下身去捂腿。蓮衣掙脫後撒丫子逃跑,跑遠了才敢扭頭看一眼,山路濕滑,慕容澄拖着傷腿又追了兩步,還是站住了。
她有些膽怯地吞了口唾沫,對遠處已然辨不清面目的慕容澄行了一禮,背上包袱皮飛快跑出山門,彙入了洶湧人潮。
慕容澄在山風裏站了會兒,回了蜀王府。
出門時兩條腿好好的,回來就一瘸一拐的,還板着臉孔,下巴多出一塊可疑的淤青,靴底也滿是泥濘。
平安總算在門房将他給蹲守到,見他一個人回來,心知蓮衣的名字是不論如何都不能提的,随即笑着湊上前,“世子爺您回來了。”
慕容澄沒出聲。
平安怒斥旁側哥兒,“都愣着幹什麽?世子爺回來了,怎麽連一個牽馬的也沒有?”
說罷他連忙捂住了嘴,驚駭地看向慕容澄,壞了壞了,“連一”這樣的諧音也是說不得的!
慕容澄果真飛來冷酷眼刀,平安一路追,一路輕飄飄給自己掌嘴,“我該死,我真該死啊世子爺。”
另一邊蓮衣跑着來在渡口,心跳如鼓,好在來得湊巧,清晨第一班船正要離港,蓮衣揮手招來船夫,詢價之後大大方方給了二十文,一頭鑽進船艙。
船艙裏還有其他六人,間錯開坐着,仍舊有些擁擠,夜裏睡覺也只能維持抱膝的姿勢。
如此堅持幾天就好了,蓮衣對自己說道。
大姐、小妹、娘親……我終于要回家了……
蓮衣坐的是走貨的貨船,因此船身大,航行還算平穩,她小時候坐漁船,不怎麽暈,船艙裏有幾人暈得七葷八素,将船艙吐得髒兮兮的,蓮衣不得不到甲板上去,剛好撞見船老大正給大家煮飯。
船老大燒熱了鍋子,往裏抖進一麻袋香料,随後倒油翻炒,加入大量清水。蓮衣瞧得直皺眉,心說這可不叫個湯。
船老大見狀笑起來,“不是蜀地人吧?船上潮濕,鍋裏多下些香料可以祛濕散寒!你們要是病死在我的船上,我可不會替你們收殓,随手就丢下去喂魚了!”
“我知道這種溫爐,在鍋裏涮煮便能吃了,我還在主人家做工的時候,見過廚房有人這麽吃。”蓮衣想了想道,“邊煮邊吃,還挺熱鬧的。”
船老大挺喜歡這個丫頭,前面說過,蓮衣是個十足讨喜的小姑娘。有的人就是這樣,只要笑一笑,或是做幾個表情,就足夠博得旁人青睐。
“我有個女兒和你一般大。”船老大打開話匣,蓮衣也抱着膝頭坐下來,陪着說兩句。
之後的幾天裏漸漸熟稔,船老大便偏心照顧起蓮衣,讓她睡小隔層,吃新鮮水果。
如此半月過去,蓮衣雖然不習慣船上生活,但對比那幾個整日吐得天昏地暗的人,她也已經知足了。
船尾水波指向漸行漸遠的蜀地,蜀王府這幾日也如同泛舟江河,并不太平。
過完年沒多久,也就是初十後的第二天,郭藩臺攜子登門道賀,同時給蜀王府帶去了一個預料之中的消息。
“其實我年前得到了京中來信,聖上心中入京供職的宗室子人選,就是蜀王世子。思前想後,還是等這個年安安穩穩地過完了,再将此事與蜀王蜀王妃言明。”
郭藩臺坐在書桌對過,兩手交握,他小兒子郭耀今日也是頭一次聽說,反應比慕容澄都大,“爹,這消息真作準麽?世子要進京?”
郭藩臺睨他一眼,都懶得出聲,不做準的消息他怎可能帶來蜀王府。
郭耀皺眉,“但聖旨還沒下不是麽?”
“也就只差一道聖旨了。”蜀王的嗓音有些啞然,這位子侄他是十分了解的,在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便十分睿智果斷,可以說他的每一個決策,都是深思熟慮且不留後路的。
書房裏除了郭藩臺、郭耀和蜀王,就只有有慕容澄。
這是場關于他的秘密談話,他卻沉默得像尊石頭,幾天了,都是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被蜀王妃戲谑稱為腌菜缸裏的那塊臭石頭。
但這是有失偏頗的,慕容澄即便臭着臉,也是一尊肅穆的白玉石相。
“先別告訴母妃。”慕容澄放下二郎腿,整個人靠在圈椅裏,顯得圈椅異常狹小,“之後就等聖旨吧。”
“澄兒…”蜀王話音低沉,像是在駁斥他的消極,可是除此之外,的确沒有別的辦法。
又過幾日,榮德郡主該回京城婆家,一家人再度聚在一起吃了頓團圓飯。
飯桌上除卻蜀王父子兩個,沒人知道皇帝已經內定了世本聞由鵝君羊八吧三淩七其武三留整理上傳子進京,只當消息空穴來風,全家人都難免懈怠起來。
只是在飯後輕描淡寫提起,也都默契地一笑置之。
慕容□□道:“難道真是我想多了?”
蜀王妃道:“想多了才是對的,事情沒發生的時候就該警醒着。”她斜睨一眼蜀王,“否則日子久了,真當自己生在什麽兄友弟恭的尋常人家。”
蔣側妃笑道:“好了好了,就別夾槍帶棒的了,依我看咱們府上有人擔憂有人寬心,不至于終日緊張亂了陣腳,也不至于安心落意掉以輕心。”
蜀王妃被逗笑,“還有人專門負責調停,我就知道你要出來說話了。”
衆人都笑起來,只有慕容汛覺察今夜談及此事,蜀王與慕容澄格外沉默。
他帶着些微擔心地問:“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這宗室子真出在蜀王府,可有什麽法子躲過這一劫?”
“這有何難?”慕容潛正往嘴裏丢葡萄,漫不經心道,“咱們家和郭藩臺關系近,京中一有消息他就知道了,只怕進京事宜都要由他操辦,屆時通個氣,找個別的由頭先躲出去避着。”
他母親許夫人聽後道他聰明,“是個辦法,就是連累了郭家。”
王妃剛高興一會兒,音調一轉,“躲?能躲哪去?”
慕容潛擺手坦然道:“那再說呗,又不是真選定世子了。退一萬步說,母妃,躲起來總比關起來強啊。父王,你說呢?”
慕容澄坐在旁側轉拇指扳指,聽到此處,緩緩擡眼,眼神不約而同與蜀王交彙。
蜀王面色異常,沒回過神來,“…啊,是,是。潛兒說得不假。”
眼下除了慕容澄和蜀王這父子倆,家中沒有第三人知道京中已經定下人選,擇日就要降旨請蜀王世子進京。
慕容澄早就在劫難逃了。
雖然慕容潛出了個馊主意,但比這更可怕的卻是,當下沒有比這馊主意更能解燃眉之急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