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本以為就要平安無事到過完年,誰知京城傳來書信,說榮德郡主夫妻兩個正在來往蜀地的路途當中。
大女兒攜同姑爺從京城遠道而來,還趕在年前,連一個春節都等不了。信紙上寫得簡單,只說為走親訪友,可說得越簡單就越有貓膩,哪有挑年前往娘家走動的?
蜀王收到書信便顯得坐立難安,榮德郡主名叫慕容明惠,與慕容澄一奶同胞,大他五歲,從小将這弟弟當個有趣的小玩意,牽着他、捉弄他。
明惠上次回家是在四年前,時隔多年,小外孫也六歲了,阖家為她回來高興,卻也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想不明白她為何趕在年前跑這一趟。
“怎的突然就回來了?也沒個征兆,信寫過來就說在路上了。不會和京城婆家鬧矛盾了吧?”說話的是慕容潛的生母許夫人,小門戶出身,但也從不鬧出什麽幺蛾子,靜靜悠悠的一個人。
蔣側妃道:“若是如此明惠就自己回來了,不會帶上魏姑爺和孩子。”
蜀王妃到底了解自己女兒,頭胎生的孩子待在身邊的時間最長,總是更知心,“明惠是個識大體的,她若是緊趕着回來,不帶着姑爺我要擔心是她房裏有事,可她這次專程回來,真叫我擔心是咱們家裏有事。”
三個兒子坐在下首,慕容潛頗有種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灑脫感,畢竟他是庶子,家裏有好事落不到他頭上,壞事也還有兩個兄長頂着。
慕容汛入了冬咳得厲害,礙着廳裏人多,始終握拳在唇畔,悶聲震胸。
蜀王妃留意到他,便叫宮人到外頭将地龍燒熱,讓慕容汛先到間壁暖閣稍作,別幹等着。
蜀王妃問:“澄兒呢?不是派人去叫他了?怎的還不來?”又道,“王爺又去哪了?是他将這信拿來給我,這會兒倒不見人了,這父子兩個,真是慢都要慢到一起,別的時候真不覺得他們倆如此相像。”
要說慕容澄此刻人在何處,外頭下過雨路滑,他拄着拐步行緩慢,蓮衣和平安跟在他身後像極了左右護法。
結果走着走着,“出溜”一下子蓮衣坐到了地上。她踩到被打濕的爛葉子,摔了個屁股墩。
慕容澄左手邊人突然沒了,也一愣,低頭看她摔得結結實實,實在忍不住不笑。
蓮衣摔得不狠,只是屁股坐進水坑裏,涼飕飕的,見他在笑,免不了氣鼓鼓地動了一番腦筋,“婢子是替世子爺摔的,我先摔了,您就不會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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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沒聽過這種說法。”慕容澄朝她擡擡下巴,“還起得來麽?”
“起得來。”蓮衣費勁将自己撐起來,刻意往後縮着點,她知道背後濕了有礙觀瞻,但又不能以此為理由下去更衣,耽誤慕容澄的時辰。
平安那缺心眼的還在笑,“我瞧瞧,我瞧瞧你摔得。”
他就是個憨子,打小跟着世子沒接觸幾個姑娘,又因為蓮衣性格直率,便還想探頭去看蓮衣後背摔得多狼狽。
蓮衣見狀往後撤了半步,慕容澄擡起拐棍将二人隔開,“看什麽看?過來扶着我,你也想我摔上一跤麽?”
“婢子這就過來。”
“不是說你。你走後邊。”
蓮衣有些怔然,算是品讀出了這句話背後的關懷,看向慕容澄的眼神顯得很是感激。
可那眼波融融的笑意落在慕容澄眼裏格外叫他羞赧,他還從未替母妃、姐妹之外的女子說過什麽做過什麽,更沒有收獲過諸如此類的感謝之情。
于是他變得局促,“…你走後邊,免得再摔倒絆着我。”
這叫什麽話!真叫人感激不起來!蓮衣一撇嘴,欠欠身道了聲“好”,就知道世子不會這麽好心。
等到花廳外,慕容澄叫她獨自留下,“你身上一股泥水味,別進去了,到暖閣去弄弄幹淨,不必随侍。”
蓮衣應了聲,獨自到暖閣去,想着在暖閣用手絹擦擦裙子,再烘一烘幹,不至于走回去的時候還是一屁股泥水。
慕容澄拄拐跳過門檻,花廳裏就連蜀王都到了,舉家等着慕容澄壓軸登場。
花廳內氛圍有些凝滞,因為蜀王适才缺席不是為了別的事,正是郭藩臺下值順路來訪,給他帶去了京城的消息。
蜀王妃見慕容澄姍姍來遲,板起臉叫他落座,“澄兒,坐下。”
蜀王見人都來齊了,飲茶道:“比起明惠省親,還有一事我要說在前頭。二者…或許相關。”
蜀王妃探身問:“何事?”
蜀王兩手交握在膝頭,蹙眉道:“郭藩臺今晨收到信函,前陣子戶部有朝臣谏言出臺新法度,說是十年未曾修訂玉牒,今年修訂發現上頭在冊的宗室子弟還在位的只剩一半,其餘的不是犯了事就是已經過世,但幾乎都從來不被上報除名,反而仍舊頂着他們的名頭吃空饷。”
蜀王妃看向他,“咱們家就這幾口人,十年也沒有變化,你這時候說這件事,難道明惠是為了這事回來?可這和咱們家也沒有關系。”
“信上沒說,還只是猜測。”蜀王想了想,轉述道,“戶部拿玉牒做文章,将幾個藩王推到了風口浪尖,說宗室子弟自小博覽群書有名師指點,更應該胸懷天下,為大豊所用。”
“這是好事啊。”蔣側妃目露欣喜,溫聲對王妃道,“姐姐,這是要一改聖上登基以來的傳統,放寬對藩王的規矩了。”
乍聽來确實如此,可蜀王妃卻覺得不大對頭。當今聖上沒有理由對宗室子弟手軟,他是九五之尊,又曾吃過藩王傭兵自用的虧,不可能心情一好便用一道手谕解除大豊對藩王的限制。
“聖上對此作何感想?”慕容澄原本只是聽着,平安正往他腳下墊馬紮,他看向父王母妃,“我雖僅見過聖上寥寥幾面,但也知道他不會聽從這番谏言。”
當今聖上是個手腕鐵血的年輕皇帝,他的所有決策都經過深思熟慮。
蜀王皺眉道:“怪就怪在,京城那邊的口風說聖上已然首肯。”
“不可能。”蜀王妃搖搖頭,目光冷靜,“這不可能,聖上定然別有深意。選拔宗室子,之後呢?可是就要調任京城,不許回家了?”
此言一出,衆人噤聲。
聽起來的确如此,表面選拔有能力的宗室子,實際是在選拔人質。回頭将人弄到京城,封個閑散官職,宅門一關,每日早朝,如此管控比禁足封地還要嚴格。
正廳裏一時寂靜,暖閣內的蓮衣也靜得像只瘟雞。
她沒想到慕容汛會在這裏。一進來哆哆嗦嗦搓着手關門,從那時候他就坐在她身後,等她一轉身,暖烘烘的屋裏二人面面相觑,蓮衣只覺得後背的泥巴湯更冰屁股了。
“…婢子見過瓊光郡王。”
慕容汛看到她也很意外,待看清她身後泥水也就了然了,“你摔跤了?”
蓮衣站在門邊,随時準備出去,“婢子不知道瓊光郡王在這裏,驚擾了您。”
“不妨礙什麽。可是以為暖閣裏沒人,來整理衣裳的?”慕容汛見她擺出一副要走的架勢,将她叫住,“外面冷,你就到那扇屏風後面簡單擦擦吧,我叫人給你送件外裳來。”
蓮衣受寵若驚,趕忙道不必,“多謝郡王,我把衣裳擦幹淨了就行,不麻煩您屋裏的人再跑一趟。”
瓊光郡王真是十分周到,對比之下高下立判,慕容澄說的都叫什麽話,什麽叫別摔他前面絆着他?即便是世子,從小衆星捧月被人服侍得妥妥帖帖,也不能半點不會設身處地吧?
“那我就失禮了。”蓮衣一個閃身躲到屏風後邊,扭過身子拿手帕賣力地擦,擦得手帕都扯破個洞,總算清理得七七八八,起碼回去的路上不會引人側目了。
“擦得幹淨嗎?”大約是時辰久了,慕容汛向她問話。
蓮衣在屏風後邊窸窸窣窣拍衣裳,揚聲歡快地回答,“擦幹淨了,下過雨地上其實挺幹淨的,就是有些爛葉子,用力擦就掉了。”
她繞出來,殷切道:“郡王吃茶麽?我出去沏壺熱茶進來。”
慕容汛含笑道:“不必了,想來花廳裏也快結束,世子該出來了,你侯着他吧。”他頓了頓,“你若是渴,就去沏茶。”
蓮衣搖搖頭,“我不渴!”她垂手站着有些無所适從,以往都只能偷着看他,忽然獨處一室實在尴尬,“我還是去給您沏一壺茶吧。”
得了慕容汛首肯,蓮衣飛快出門,到花廳那附近向候在外頭的宮人讨了一壺熱茶。她身影在花廳門口一閃而過,慕容澄瞥見她,微側身子目光跟了過去,見她端上茶盤快步離開,去往了暖閣方向。
她跑出來沏茶做什麽?誰在暖閣裏不成?
“暖閣裏是什麽人?”他不禁發問,打斷了本來在說話的慕容潛。
蔣側妃說:“是汛兒在暖閣,他畏寒,花廳的門總敞着,姐姐便叫他到暖閣去候着了。”
原來如此,慕容澄低頭飲茶,心裏跟貓抓似的百爪撓心。瞧給她高興的,才摔了一跤便生龍活虎地跑進跑出給瓊光沏茶,還有那件髒衣裳,瓊光還在暖閣裏,她又是如何清理幹淨的?
瓊光也挑中了她,只怕得了機會就要好言好語地哄她到安寧宮去,倒将自己襯得不近人情了。
胡思亂想一通,廳裏也都商議完了,慕容澄随即拄上拐棍出去。暖閣門一開,果真見到蓮衣站在慕容汛身側,二者都捧着茶杯,其樂融融地喝茶談笑。
果然,占有欲作祟的人都是刻薄的,慕容澄心想要不是一站一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廳裏兩個都是主子。
慕容汛先看到他,與他颔首,“世子,花廳裏談完了?”
“談完了。”
“談了什麽?”
“杯弓蛇影,自相驚擾罷了。”
他一拐棍戳到地上,如同引了道雷到蓮衣腳邊,蓮衣沒由來打個顫,“世子爺…”
慕容澄稀裏糊塗一股沒來由的怨氣,“不是叫你把衣裳弄幹淨就回去找我,你一個人在這兒端茶遞水是打算另謀高就了?”
好大一頂帽子,蓮衣急着表忠心,“不是,我想着廳裏該是在商讨大——阿嚏!阿嚏!”
門外卷進陣刺骨涼風,穿堂而入,慕容汛裹着氅衣只是悶咳,蓮衣穿的濕衣裳,打出結結實實兩個噴嚏。
“蓮衣,你着涼了。”慕容汛溫柔陳述了這一事實,只是那口吻真叫慕容澄不虞,且他認為這不折不扣是句廢話,說出來只是為了顯得關切。
“蓮衣,你過來,別給瓊光過去病氣。”慕容澄招呼她到自己邊上,語調親和,就連臉上都帶着笑容。
蓮衣只感覺太陽打西邊出來,打着噴嚏連忙朝慕容澄快步走過去。
臨別慕容澄頓了頓腳步,思忖片刻回身道:“瓊光,你保重身體。見你這幾日身邊總是孤零零的,沒人伺候,若安寧宮人手短缺,等開了年我請母妃替你物色。”
話到此處點到為止,兄弟兩個都是聰明人,說得足夠明白了。
“不必了,多謝世子美意。”慕容汛勾扯個微笑,起身掩唇咳嗽,“世子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