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這幾天蓮衣覺得不大對勁,走到哪都像有眼睛跟着,可是一回頭,也沒什麽不同,就是世子所裏那幾張熟面孔。
上個月的月錢下發,她從平安手裏接過沉甸甸兩吊錢,笑得別提多燦爛,數得清後槽牙。
平安見她笑得如此喜慶,也跟着笑起來,“怎麽樣?要不要托平安哥哥我出府的時候給你帶點胭脂香粉?給我拿個幾文錢意思意思就行。”
蓮衣背過手去,銅錢甩得嘩嘩響,促狹道:“多謝平安哥哥好意,不、用、了。”
她回到寝殿耳房将櫃子打開,把藏錢的小箱子拿出來,放在耳畔搖一搖,脆生!
本想将月錢鎖起來,想了想不如趁這會兒慕容澄人在書房,她又沒什麽事忙,揣上銅錢溜去找徐嫂子換成碎銀。
徐嫂子一早知道她要來,早早将她那份銀子稱好了放在案上,本打算蓮衣一來就拿給她,卻見這小丫頭一見到桌上銀子,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
她将纏在腰上的銅錢從懷裏提出來,好個腰纏萬貫,“徐嫂子,你忘了麽?我現在是一等了,月例翻倍!”
徐嫂子是忘了,連連點頭,笑着恭喜她,“出息了,我再給你秤一兩去。”
一手交錢一手交銀,蓮衣不急着走,橫豎卸了拿兩串銅錢一身輕松,便在膳房逗留了片刻,走了以後她掐算時間還早,便又到康平宮去見雲棋她們,走着走着她又覺得有人跟着自己,一個猛回頭,什麽都沒有。
“怪事…”她撓撓耳後,只當錯覺,畢竟這麽個戒備森嚴的蜀王府,怎麽可能有歹徒進來行兇?即便有也不可能沖着她一個宮婢。
蓮衣就這麽玩忽職守了半個時辰,始終覺得被人跟着,她想了想,不動聲色拐個彎。
平安探頭不見她人,加快腳步追上去,路過巷子口的時候被蓮衣伸腿一絆,差點沒摔個狗吃屎。
等看清了跟蹤自己多日的人,蓮衣皺起眉頭,陰陽怪氣道:“平安哥哥,是你啊。”
平安見自己的跟蹤任務就這麽被拆穿,甚至還被反将一軍,臉上十分挂不住,抱起胳膊,“你這一天天的,不在世子所當班,怎麽總在外頭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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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只有今天跑了跑,沒有總在外頭跑。”
“誰說的?你前天大前天還連着回了兩趟康平宮。”
蓮衣乜目,“你果然跟了我不止一天。”
平安可一點不露怯,世子口谕就是免死令牌,“不跟着你怎麽知道你吃裏扒外?表面在世子所當差,一扭頭就将世子所的消息全帶回康平宮。我可告訴你,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世子爺早就發現了,正疑心你呢。”
蓮衣吞口唾沫,因為她并不是真的行得正坐得端。王妃送她去世子所本就有監視兒子的意思,但也從未三天兩頭問話,更像是放個康平宮的人在世子所警醒他。
蓮衣脖子一梗,正面迎戰,“那又如何?王妃和世子是親母子,總不會害了他。何況我也沒打探過世子爺的消息,王妃即便問我,也只問問世子爺近來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幾時世子所裏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這…”平安想想也是,可這畢竟是世子的吩咐,“總之你可要夾緊尾巴,世子爺最不喜歡吃裏扒外的下人!”
蓮衣狐疑看向他,“你剛才說是世子爺叫你來盯着我的?”
平安一擡下巴,“不然我沒事跟着你做什麽?手頭上那麽多活都沒幹完呢,要我說,世子爺這就是在抓你的小辮子要送你回康平宮。”
蓮衣費解,“可世子爺想送我回去不就一張嘴的事嗎?”
“嘶——,那你可要小心了。”平安神神叨叨拿胳膊肘戳她一下,“世子爺運籌帷幄,肯定在心裏對你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四個字聽起來真叫人汗毛直立,蓮衣搓搓胳膊,覺得自己除了潑灑一杯茶,好像也沒別的事惹慕容澄不快。應當就是因為那杯茶,那之後他見到她總是沉默,也不怎麽吩咐她做事了,顯見是嫌她不夠得力。
一個世子,派人跟蹤婢女,這叫蓮衣作何評價?不像他辦的事啊,心眼未免太小了些。
先前南郡山遇險都不見他借着救命之恩大做文章,怎麽潑點水就變了個人似的?他怕水?
蓮衣撓撓頭,想不明白。橫豎再堅持堅持就能出府歸鄉,他覺得她不得力大可以将她放良嘛,她還求之不得呢。
*
夜裏慕容澄拄着拐正對鏡擦牙,叫住平安,問他這一天裏蓮衣都做了什麽見了什麽人,平安正等着他問呢,趕緊如數家珍地上禀。
“她早晨起來和吉祥說過話,吃早飯的時候嫌饅頭噎,到膳房要了一碗面湯。上午就是和那幾個灑掃的哥兒在外院,下午您去書房,她領了月錢先是去大膳房,也不知道說了什麽,出來滿臉的笑,之後可算被我逮到,親眼看到她去康平宮。”
“她這一天天怎麽總在膳房轉悠?”慕容澄漱口吐了牙粉,又問,“她去康平宮怎麽了?”
這倒給平安問住了,她去康平宮怎麽了?“不是世子爺您的意思要我盯着蓮衣動向,既然不是防止她回康平宮報信,那是為了什麽?”
慕容澄兩手撐着擺放銅盆的木架子,兀的扭臉看向平安,“什麽?”
平安一愣,“不是麽?那世子爺為何叫我跟着她?”
慕容澄腮幫子緊了緊,眼神飄忽着到了房梁,拄上拐棍往內寝去,聲量轉小,聽着嘟嘟囔囔的,“要你辦事就辦,我自有我的考量。”
平安當然沒有半句怨言,連聲稱是,伺候着慕容澄寬衣就寝。燈一熄,他便也退了出去。
慕容澄耳根清淨,躺在床上想了想,從現有的情報來說,蓮衣最喜歡的是錢,其次是跑膳房,真是個務實的丫頭。
想到那幾匹從郭府帶回來的西洋羅,要是能用西洋羅給她裁一身衣裳,那她裹在裏頭可不就快樂得要飛到天上去了?
只是突然送她一身衣裳未免太激進了,她也不能穿着西洋羅在王府招搖過市,不然還是送她賞銀?可那樣就半點偏愛和暗示都不能體現了,他是打算給她點甜頭,又不是真要提拔她做王府一等一的婢女。
半點沒有頭緒,不然……傳她進來與她明說?
本世子好像有點喜歡你,決定擡舉你,讓你做通…通…通情達理的貼身侍婢。
慕容澄發覺自己開不了口,他說不出這句話,他以為是出于羞怯,便也無從細想。
翌日一早蓮衣端着水盆進來侍候,她也剛睡醒,臉上還帶着一點側睡的壓痕,眼皮些微浮腫,睡眼惺忪,紅潤的嘴唇含着哈欠,像只吐泡的望天金魚。
趁慕容澄不注意,她仰頭站在他身後将哈欠打出來,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那呼出的氣如同小箭,“飕飕”射到他後脖領,叫人無法忽視,激起滿身雞皮疙瘩。
他陡然紅了耳根,以為她是故意的,背着她問:“你朝我吹什麽氣?”
蓮衣的瞌睡瞬間清醒,站得比棍還直,不留神将他衣帶抽太緊,勁瘦的腰身驀地被羅帶貼合。
慕容澄一口氣怼在胸口,就差沒踮起腳來。
蓮衣心想壞了,又闖禍了。就她這辦事風格,昨天竟還想不通世子為何要讓平安跟蹤自己,現在看來,他就算懷疑她是細作來行刺都不無不可。
慕容澄扯松了腰帶,果真轉身質問:“做什麽,被我說中便要謀殺我?”
“沒有!”蓮衣驚慌失措連連擺手,沒有吹氣,更沒有謀殺,“世子爺休要冤枉好人,我只是一個不留神……”
他又轉過去,瞧着地磚縫,慕容澄算是發現了,她總有千奇百怪的辦法引起他注意,“…哪這麽多不留神,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
蓮衣聽他這麽說吓都吓死,根本沒功夫去注意他紅透了的耳朵尖,心說打哈欠有什麽有意無意的,大不了她今後都先在外頭蹦兩下,把瞌睡蹦走再進來嘛。
蓮衣趕緊将話頭扯遠去,笑呵呵轉到前頭來掣平他的前襟,“世子爺今日作何安排?我看到膳房有一袋紅豆,不如下晌我叫膳房煲紅豆甜水,用我家裏秘方,豆子熬得綿綿的,等世子爺下學就能用上。”
晨光熹微,慕容澄借門外輕薄日光垂眼打量身前女孩。
她今日梳了兩股發辮,頭頂分出細小一道發縫,齊齊整整顯得聰明又可親,若要摸摸這顆調皮的腦袋,又不想亂了她的發頂,就要先往左摸,再往右捋。
淡淡的,有淡淡的女孩的桂花頭油香氣飄上來,是開在晚秋的最動人的小桂花。
她正替他佩飾袋,手指探進鞓帶和他腰側之間,将彩繩穿過,指尖一勾,挂得牢實。那根手指一并勾在他肌膚上,隔着裏外三層的衣料,向他進犯。
女孩的腦袋擡起來,頃刻成了一張漂亮有朝氣的臉蛋,“世子爺?”
慕容澄這才發覺自己沒有應答,“嗯…下晌郭藩臺家的二公子約人打馬球,我和崇華去看看。”
蓮衣可惜道:“那甜水就做不成了。”
他看是她想吃吧,“你說的那紅豆甜水,真的好喝?不就是豆子煮的水。”
蓮衣說好喝,“夏日裏吃蜜酥山喝香飲子,入冬就該吃這種熱氣騰騰的甜水。”她擔心慕容澄看不上,“世子爺要是喝不慣,我叫庖廚煮點小元子在裏邊,軟軟彈彈的,再舀上蜜糖,就上得了您的食桌了。”
經她一說,慕容澄舌側也泌起津液,她果真是個饞嘴吃貨,光是靠說就能把人說饞。
“這麽頭頭是道,你怎麽不到膳房去做個廚娘?”
“我也只有三腳貓功夫。”蓮衣笑得開懷,“在家的時候大姐廚藝最為精湛,離了家到京城夏國公府,榮德郡主讓我跟着她伺候,我倒是為榮德郡主炖過幾個月燕窩,後來就到蜀地來了。”
榮德郡主最近一次回蜀省親是在四年前,慕容澄大概知道蓮衣的來歷,她原是京城夏國公府的婢女,因為頗受榮德郡主喜愛,回蜀探親時便與她商量,将她留在康平宮侍奉蜀王妃。
慕容澄道:“這麽算起來,你才來了四年。”
什麽叫才四年,蓮衣可聽不得這話,欠欠身,“整整四年,過完年就要第五年了。”
慕容澄沒有當回事,以為她在說自己資歷老,“第五年又如何,府裏多的是供職了五十年的老人。”他頓了頓,總算找到個由頭,昂起他高傲的下巴,“你好好做,等你在蜀王府待滿五年,我自有獎賞給你。”
蓮衣一聽來了勁頭,腦海泛起銅錢的嘩啦聲,“是什麽獎賞呀?”
“笑這麽高興,你以為是銀子?”慕容澄将眼神錯開,咳嗽兩聲,“比銀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