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烏紅的血順着大渡河上游洗刷而下,軍士們的盔甲、武器,亦或是身軀都成了無力抵抗的豬猡,順水往下游奔流。
視線內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紅,還有江水污濁的黃,軍隊中了西番将領的埋伏,在河水奔流的峽谷喪失大半兵力,西番蠻子還在往峽谷放箭,廣南候和副将領兵突圍,留下慕容澄等五十餘人等候原地。
前方一聲令下,慕容澄領兵往安全地帶轉移,途徑視線暴露的空曠地區,箭矢如同雨點打落,一枚羽箭飛射而來,慕容澄在那一瞬看到了人生的走馬燈,雙腳僵直難以動彈。
“世子!!!”
一雙手猛然将他推倒在地,皮肉迸裂的響聲過後,大量溫熱的血液噴灑在慕容澄面孔,他被熱血嗆住,猛烈地咳嗽掙紮。
“世子爺!世子爺!”平安吓壞了,聽到動靜闖進慕容澄寝殿,來不及點燈,先來到他床邊,掀開厚重的層層帷幔,就見慕容澄面色慘白,呼吸急促地睡在床鋪間。
平安連忙将人推醒,如同救回一個溺水的人,“世子,世子?世子爺!世子爺您別吓我!”
慕容澄醒過來便回了神,呼吸漸漸歸于平緩,伸手撥開平安腦袋,“閉嘴…別叫。”
平安懸着的心落下,臉上的汗瞧着不比慕容澄少,“世子爺…依我看,您還是和王爺王妃坦白吧,到時是請大夫給您開藥也好,請高僧為您拔煞也罷,這麽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分明今歲開春都好轉些了,怎麽入秋忽然又犯起這老毛病?”
“誰告訴你我夢到戰場了?”慕容澄瞥他,“只是尋常夢魇罷了。”
主子都嘴硬了,做下人的還有什麽說的,平安點亮一盞燈給慕容澄倒去水喝,慕容澄飲過水兀自出神,他眼睛在黑夜裏亮晶晶的,光看這眼含秋水的模樣,任誰想得到他曾随軍出征決戰山谷。
又夢到那一幕了,夢中的那一幕并非尋常夢魇,而是兩年前真實發生的景象,慕容澄差一點在大渡河一戰中被一箭射中,是有人舍命将他推開,這才撿回一條命。
回來的這兩年,最開始他一閉上眼就是戰場上屍山血海的景象,日日夜夜經受折磨,屢次分不清現實和環境,譬如上回拿箭射慕容潛,也是因為他一時恍惚,誤以為自己置身戰地。
慕容澄在心有餘悸的寂靜夜裏望着一地月光,不絕于耳的是蜀地百姓将他視作英雄的歡呼。
“康健的忌日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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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爺,我記着呢,東西都預備齊了。”
“時間過得真快…”慕容澄淡淡說了句什麽,卻不是對平安說的,房裏也歸于平靜。
平安退出去,一覺來到卯時,聽見外頭小子的說話聲,這才爬起來,披上衣裳跟着出去看了,險些沒兜住下巴。
月洞門外那身材纖瘦的小丫頭不是蓮衣是誰?她抱着一只碩大的包袱皮,眼睛滴溜溜正四下打量,随後緊跟在梁嬷嬷身後進了世子所。
梁嬷嬷瞧見平安,笑着招呼,“平安小兄弟,你來,這是王妃的意思,不過一個小丫頭子,世子爺要沒有不給的道理,康平宮已将蓮衣提拔成一等,往後這世子所裏再沒有丫頭位份高過她,就叫她協助小兄弟你照料世子起居。”
“啊?”
“你可要多關照關照她,來,蓮衣,見過這位平安小兄弟,他可是世子爺身邊跟了最久的人。”
聽到這,蓮衣識相地欠了欠身,說不上什麽感受,提拔為一等,月錢也跟着水漲船高,該高興,可王妃把她送到世子所來,分明是讓她來當眼線的,這日子還沒過呢就已經叫她覺得難了。
來的路上梁嬷嬷為了叫她安心在世子所伺候,向她打包票,會叫她的名字出現在出宮名錄上,蓮衣這才放心。
蓮衣話別梁嬷嬷,跟着平安蹭步去見慕容澄,沒進門先打起退堂鼓,“平安大哥,你們要是不收我,我現在就走來得及,沒關系的,王妃也不是非要将我留在這。”
平安瞧瞧她,笑道:“王妃将你送來,世子所哪有不收的道理,何況當夜也是世子親口說的,向王妃讨要你來。”
他叫她先在殿外稍候,自己進殿與慕容澄回話。
慕容澄剛起來,正對着銅鏡擦臉,問平安外頭為何吵吵鬧鬧的,平安照實說了,“是康平宮将蓮衣給送來了。”
慕容澄吐了漱口水,皺起眉,“送她來做什麽?”
平安一愣,“不是您管康平宮要她的嗎?”
慕容澄這才恍然,是他說的不假,可他那晚說的盡數都是氣話,幾天過去,就連記都記不清了。他來到窗畔,從半開的窗子裏看到殿外兀立的蓮衣。
還是那幅模樣,瘦瘦小小,麻雀似的機靈活潑。懷裏的包袱一個勁往下墜,她就往上跳跳,眼睛左顧右盼,略微收着點下巴,看不出是膽子大還是膽子小。
平安在旁道:“世子爺…王妃特意将蓮衣提拔至一等,怕是真應允了您收她通房。”
通房…這兩個字在腦海翻滾一遭,激起慕容澄滿胳膊的雞皮疙瘩。雖說尚未及冠,但他好歹在軍營裏待過,即便沒在軍營裏待過,也有個崇華在耳邊絮叨,想起他口中那些黏糊的字眼,慕容澄渾身不自在。
這份異樣惹惱了他,他看向外頭那個瘦小的影,心中的不自在就有了個囫囵的模樣。
“随便給她找點事做,別叫她跟着我。”
這下蓮衣倒成了熱臉貼冷屁股不受待見的那個,好在她不計較,也不知道慕容澄的所思所想。在心裏念了十幾遍既來之則安之,蓮衣鑽進寝殿耳房将包袱安頓好,吸口氣就打算在世子所混到出宮了。
幾日過去,她逐漸放松警惕。
世子所的日子比康平宮好糊弄多了,一等婢女也不用做那些灑掃的粗活,照理說她只需要每日負責好慕容澄的飲食起居,可慕容澄哪裏是個閑得住的人,自從他改扮出府被抓包,就越發肆無忌憚,想出了新招。
他先以世子儀仗出府,而後在車內改扮,買通幾個轎夫,叫他們守口如瓶。
等到他從集市裏出來,再回到轎子裏換回原來的一身,無事發生般回到王府。
如法炮制了幾回都沒失誤過,今次上街叫他發現了個每日更穩文群扒八三淩棄七五三六正理本文有趣的事。還記得那個賣茱萸的老者?叫人告上公堂,案子斷了,他還真是個騙子,他的茱萸從來都好賴摻雜着賣,因此難辨真假,那個找他麻煩的漢子得了賠償,這才沒再找他麻煩。
拔出蘿蔔帶出泥,官府也因此查到了幾個同夥,有賣香料的,也有賣衣料的,總之那些人就像是虱子,多得除之不盡,總在市面上活躍,抓了這批也還有下批。
平安聽說此事後道:“真想不到,這老頭竟真是個騙子。那日我看蓮衣出頭,還在心裏暗自覺得大快人心。”
慕容澄也道,“的确出人意料。”不過他說的是這市場上的亂相。
他分辨不出什麽是好茱萸,什麽是差茱萸,當日見到有人見義勇為,何嘗不是在邊上抱着胳膊看熱鬧。
只是現在在想,偌大的集市,為何沒有一個專門的人站出來鑒定那袋子裏的茱萸,又為何沒有專人維持秩序?市集亂糟糟無人管理,街面上買賣的卻是百姓生活的剛需。重要的交易場所,竟只能靠路人跳出來拉架。
說起這位極有正義感的路人,當日見義勇為,現在知道自己幫錯了人,又會作何感想?
想到這裏,慕容澄派人到衙門要了些繳獲的茱萸回來,讓平安拿給蓮衣。
蓮衣起初不明就裏,直到平安遞給她一身苎麻衣,叫她私下裏洗幹淨替世子收好,這才曉得慕容澄今天又跑出去暗度陳倉了。
她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安穩穩混日子到出府的心态,接過衣裳不打算聲張。
平安問:“你不會轉頭就告訴康平宮吧?王妃是不是叫你傳話回去?”
蓮衣瞧他,“怎麽擔心還将衣裳拿給我洗?”
“這是世子爺的意思,沒準就是想試試你。”
蓮衣癟嘴,“那你就更不用擔心了,我還沒有笨到在世子爺眼皮子底下吃裏扒外。”
平安笑嘻嘻從懷裏拿出個用布包裹嚴實的小玩意,瞧着像一根手指,蓮衣不敢接,“這是什麽?”
布包打開了根本不是什麽稀奇的東西,而是一小挂茱萸,平安叫她嘗了一粒,然後笑着說了今日在街上的見聞,“你幫錯了人,那老頭就是個壞的,當街行騙,真假摻雜着賣,在那條街诓騙過不少人。”
蓮衣嘴裏苦茵茵的,将那粒茱萸裹在手帕裏吐了,“還真是苦茱萸。”
平安笑道:“叫你拿着蜀王府的腰牌逞威風,這下知道了?”
蓮衣皺着臉問:“這也是世子爺的意思?叫你拿這個給我嘗?”
平安一擡下巴,那是自然。
蓮衣撇個嘴,心想莫非她那日拿蜀王府腰牌拉偏架,世子在怪她不分青紅皂白?可她又管不了那麽多,路見不平誰想得到後果。
她連忙問:“你是世子爺的親信,你知道他這是什麽意思麽?可是惱我那日用蜀王府的腰牌錯幫了那老者?”
親信二字十分動聽,不過平安還真不知道,撓撓頭,“就叫我帶來給你嘗嘗。別的不說,你就說苦嗎?”
蓮衣颔首,嘗過了,是苦的。
“那不就結了。”完成了世子爺交代的,平安樂呵呵回去交差,慕容澄問他蓮衣得知真相作何反應,平安回憶道:“她不大高興的樣子,撇着嘴,一看就很後悔幫了那個壞老頭。”
不知為何,蓮衣撇嘴的樣子格外容易在慕容澄腦海展開想象,或許是因為她的表情總是生動,眼神和眉毛亂飛,特別是她受挫,看起來嘴巴一咧就能哭出來,偏又忍着,下巴颏用勁,像個犟種。
慕容澄挑眉,“我就知道。她但凡嘗過一粒,也不會錯幫了騙子。”
平安道:“她還問我,問我您為何要她嘗那苦茱萸,可是因為惱她?”
惱她?倒也并不。那是為什麽?
想着,慕容澄拈起顆苦茱萸丢上舌尖,嘗了嘗,苦得直皺眉,“扔了扔了,趕緊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