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蜀王妃剛用過晚晌的玉露養顏湯,聽梁嬷嬷說世子來請安,輕嘆氣,暗道不再與他說起那婢女的事,就此翻篇。卻在此時來了婢女通傳,不等那婢女将話說完,門一開,慕容澄領着畏手畏腳的蓮衣進來。
康平宮寝殿挂了一只黃銅雀鳥的風鈴,晚風貫入,叮鈴作響,那是慕容澄兒時親手制作,獻給母妃的禮物。
蜀王妃見慕容澄板着臉入內,不出聲,她就知道他要放什麽屁,“慕容澄,你想幹什麽?”
蓮衣期待地看向慕容澄,等他還自己清白,卻聽他道:“母妃,您說有些事崇華能做,我做不得,我不服,我也是蜀王府的兒子,我才是蜀王世子。這婢子我要了,她從今日起便是世子所的人。”
這話如同隆隆一道驚雷劈在殿上,蓮衣被劈了個五雷轟頂,蜀王妃一下也被劈得失了語,右手點着他,左手四下裏亂摸,到處尋找趁手的“兵器”。
她抄起茶杯,“你…你有本事再同我說一遍。”
慕容澄瞧着那茶杯,又說了一遍,而後道:“事情也根本不似傳言所說那般不堪,事實上那日我和平安私自出府,這才在烏石閣更衣換裝,這婢女撞破了我,我便留她問話,不許她說出去。”
一番話聽得蓮衣七上八下,心都吊在嗓子眼。最憤怒的當屬王妃,她本來側坐卧榻,一下子把兩條腿都放下來,又因為他自證清白,火氣壓下去半分,放下了杯子。
“慕容澄!你讨打是不是,故意與我唱反調。你何日出的府?便是那日明月回門的時候?”
“就是那日。”慕容澄倔強看向旁處,如實說,“我帶了平安出宮,稍作裝扮根本沒有人認出我是誰,母妃不必為此擔心。事情就是這麽簡單,這婢子替我隐瞞才不能辯解。”
王妃氣得胸脯一起一伏,轉而問蓮衣,“蓮衣,世子說的是真的嗎?”
蓮衣就差熱淚盈眶了,如果世子沒有拿她和王妃怄氣就更好了,“回王妃的話,世子爺說的是真的。”
“我何時不許你出府了?你何故私下裏喬裝改扮上街?行事有度,我說了多少次要你少做那些出格的事情!你是蜀王世子,不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母子兩個為了私自出宮的事争了個臉紅,誰也沒再說起蓮衣,她最後花落誰家到底沒個定論,這輩子沒這麽搶手過。
不過田莊她是不必去了,事情水落石出,她和世子清白得不能更清白,根本就是雲上泥裏兩個世界的人,蜀王妃也不是蠻不講理,畢竟蓮衣在康平宮四年無功也無過,何必過分苛責,于是勾勾手叫她退下。
Advertisement
經歷這場無妄之災,蓮衣暗道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之後都會事事順意,安安穩穩直到出府。
事情解決,日子照過,蓮衣還是在康平宮裏當差,慕容澄終究沒有履行那晚的氣話,她也松一口氣,還好沒被推到風口浪尖。
*
入秋瓜果上市,幾個小丫頭圍坐一圈破瓜吃,切成一瓤一瓤,大口吃得滿臉都是甜瓜汁,個個臉上都笑吟吟的。日頭最毒辣的午時,不用做活,還有瓜吃,可不就是喜笑顏開?
剩下兩瓤給蓮衣,小丫頭叫嚷着喚她快來。
蓮衣瞧着她們想到自家小妹,叫她們先吃,自己挽起袖子吭哧吭哧洗衣裳。
那幾個小丫頭七嘴八舌商量着,又把剩下的兩瓤瓜挑出一瓤大的,切分成小塊,各自吃了。
“蓮衣姐姐你快來呀,我都忍不住想吃你的啦!”
“不許,你們這群壞丫頭,我再不來這最後一瓤也要叫你們吃掉。”蓮衣擦幹手趕過去,捧起瓜瓤咬一口,涼絲絲的汁水滑進嗓子眼,甜進心坎裏。
小丫頭們圍着她,翹首以盼,“甜不甜?膳房叫我們各個宮裏的仆役捧一個吃去,我們留心挑了這個,它不是最大的,卻一定是最甜的!雲棋家裏就種瓜,曉得這種綠皮瓜就要挑肚臍最大的。姐姐你看這個肚臍大不大?”
蓮衣問:“都切開了還怎麽看?”
雲棋撅起嘴,有趣極了,“那你就說甜不甜嘛。”
蓮衣笑起來,連聲說甜。
這群小丫頭素日受蓮衣照拂,只因蓮衣想家,看到她們就想起老家的妹妹,其實妹妹只比她小一歲,大姐十來歲的時候,她和妹妹才剛懂事。
大姐背着小妹,領蓮衣追賣烀地瓜的板車,就等車轱辘碾上石子,颠下一個來。她們把地瓜拿回去掰三份,最粗的中段留給娘,小妹吃一個尖尖,蓮衣和大姐吃另一頭的尖尖,蓮衣人小嘴巴小,吃到的自然最少。
可是蓮衣覺得好甜,那就是世上最甜,寥寥幾口已然夠她回味四年。
那廂巧心從院外過來,她是一等婢女,跟在王妃身邊平日裏吃香喝辣,根本不稀罕這一口甜瓜,可瞧她們圍在一起笑,心裏就是不舒坦。
蓮衣見她掐着腰來勢洶洶,将幾個小丫頭支開。
巧心瞧着那幾個小丫頭,不由冷哼,“到底歲數小不懂事,蓮衣捅了這麽大的簍子,還敢和她說親道熱,就不怕火燒到自己身上。”
雲棋站出來說不怕,“巧心姐姐,事情早都解釋開了,王妃大人大量沒再怪罪,我們做什麽要怕?”
巧心說未必,“表面上不怪罪,往後可再不會重用她了。要不是那些風言風語傳到了世子所,逼得世子爺出來澄清,她這會兒還不承認撒謊呢,我看她就是想讓王妃上當,誤以為她真和世子爺有些什麽,好将她許到世子所去,從此一步登天了。”
蓮衣心裏氣得直擰她耳朵,面上裝沒聽見,對雲棋道:“快,去洗洗臉,甜瓜汁沾到臉上要癢。”
巧心還有話說,拉來邊上的婢女道:“真以為人人都是雪雁?雪雁多好的相貌身段,放眼康平宮沒有第二個婢女有她好看,別人不自量力想學她搭上世子,也不過是東施效颦罷了。”
蓮衣本來都端上漿衣的木盆預備走了,聽到這兒實在氣不過,湊上去問:“巧心姐姐,什麽是東施效颦啊?”
“就是說你學雪雁不成,反而獻醜!”
蓮衣恍然,“學到了,原來是這個意思,巧心姐姐真有學問,往後也多教教我,我好學着,絕不是那不自量力的人。”
一拳打在棉花堆,巧心氣得直跺腳,快步走出去,卻與人相撞,本來還想罵幾句,見來人是梁嬷嬷,只好憋着氣提裙裾跑走。
“怎麽了這是?火燒火燎,誰攆着你了?”梁嬷嬷扭臉看向巧心跑走的方向,朝蓮衣走過去,“晾衣服呢?你來,我和你說兩句。”
“噢,馬上就來。”蓮衣悶悶不樂撣撣衣裳,抱着木盆快步跟上。
梁嬷嬷引她往廊下走,繞到個僻靜處,轉過身來問她:“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幾日世子何故與王妃頻起争端?到今早還在鬧不愉快,請個早安的功夫又被王妃轟出來。”
蓮衣睜圓了眼,“嬷嬷來問我,我又該去問誰。”
梁嬷嬷照她胳膊打一下,“你再裝傻?那晚上我就在外邊站着,聽得一清二楚,他向王妃要你去世子所,你還敢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蓮衣頹喪着臉,“我真不知道!您也都聽到了,世子爺不過是喊我過去解釋清楚。您還看不出來麽?那祖宗拿我跟王妃怄氣,誰管我的死活,我冤都冤死了。”
說出口,淚珠緊跟着沁出來,蓮衣委屈死了,現下周圍沒人只對着梁嬷嬷,實在忍不住想哭。
“好了好了,不許掉眼淚,你在這府裏掉眼淚給誰看?”梁嬷嬷盯着她看,沒看出蹊跷,也信得過她,以前就沒聽說她和世子有什麽瓜葛,“既然是母子怄氣,你千萬躲遠點,別再牽扯進去。”
“我哪敢呀。”蓮衣眼巴巴的,“嬷嬷,那放良名錄的事…”
雖說圖窮匕見,但蓮衣也是真的受驚了,梁嬷嬷拍拍她,“還沒呢,耐心候着,名錄要等過了年開春才着手拟定。”
蓮衣疑惑問:“前年去年不都是趕在年前定的名錄?怎麽今年要等開春?”
梁嬷嬷答:“前年去年那都是因為和西番打仗,王府財政空虛,今年有了起色,自然恢複如常。以往哪有趕在年關最缺人手的時候放人的,這幾月你就做好手頭上的,要有消息我告訴你。”
“…我知道了。”
雖說蓮衣是活契,但若是契約期滿主人家不放人,她也只能任憑身契延續,好在她聰明,在康平宮混混日子,絕不讓蜀王妃對她有半分留戀。
目送梁嬷嬷走遠,蓮衣拿袖子擦擦淚,蓄足力道,擡腿踢向牆根,也不知把牆根當成誰了,狠狠一腳,腳指都麻了。
好消息一個不來,壞消息倒是接踵而至。出宮也要等明年,罷了,嬷嬷說的不假,前兩年是不尋常,川蜀是蜀王封地,邊境戰亂時王府首當其沖,蜀王不擅強軍,更不擅兵法,先遣軍隊被西番人打得屁滾尿流,損失慘重貼進去許多真金白銀。
好在後來朝廷的援軍到了,為首的将軍正是蜀王妃的親兄長廣南候,彼時慕容澄十七歲,與舅舅請纓上陣,消息一出士氣大漲,之後的事便被蜀地百姓口口相傳了兩年——
蜀王世子少年英豪随軍凱旋,成了蜀地百姓的大英雄,得朝廷重賞,舉家進京面聖,回來後每次上街都要将寬敞的大道堵個水洩不通。
反而是府裏下人對世子敬而遠之,好比這次的事,仆役們就想不通一個“英雄”為何要忤逆尊長。
蜀王妃也想不通,大清早罵完了他,這會兒開始心軟,眼眶子也紅紅的。梁嬷嬷見完蓮衣徑直過來回話,可見适才談話她是奉了誰的命令。
見王妃避着人拿帕子拭淚,梁嬷嬷溫聲勸慰,“我都問清楚了,世子沒有對您撒謊。蓮衣是個老實丫頭,她成日待在康平宮裏,兢兢業業,素日莫說世子,和哪位少主人走得近我都是不曾聽說的。”
蜀王妃聽罷幽怨有氣地問:“那他還管我要人?”
“少年人賭氣,王妃千萬不要當真。”
王妃輕哼了聲,賭氣歸賭氣,但到底是十八九歲血氣方剛的年紀,幾分真幾分假她這為人母的也要考量,“那就叫蓮衣去吧,到世子所去。”
梁嬷嬷始料未及,“可世子爺說的氣話,未必喜歡,以前可從沒聽說世子和蓮衣認識。”
蜀王妃卻道:“不喜歡最好,就是要送個老實的去盯着他。明早你把人帶去,只說是去服侍的,別的什麽都不用說。”
說罷她長嘆口氣,兩手在膝頭揉了揉,“我若不趁此機會斷絕他那沒來由的反叛,回頭他再問我要個妖妖豔豔的來氣我,到時可就晚了,還不如就此堵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