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饞雞,我會去尋你(二更)
第二十八章
太醫說太子的傷勢需要靜養,皇後這才放下心來,除了留在太子眼前伺候的宮人其他人一概離開。唐衣萬般不情願地從東宮走出。經過乾德殿,她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匆匆跑過來。
小孩子腿短,過門檻時尤其吃力,卻偏不要身邊的小太監抱。小短腿高高擡起,先邁過一條,再搬過來另一條。唐衣看着都費力,這麽笨,将來能有什麽出息?
阿淳噔噔地往這邊跑,她走到路中央,勾了勾嘴唇,“喲,阿淳急着幹什麽去?”
阿淳小臉通紅,眼眶發紅,像是哭過。他不喜歡唐衣,如果不是父親要娶她也不會被刺傷,如果不是她他的母親也不會偷偷哭。阿淳要去看父親,她偏要跑出來擋路。
阿淳再懂事也不過是個不足四歲的小孩子,對唐衣的不喜歡全寫在臉上。就在阿淳想要命令她讓路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阿淳?阿淳?”
“母親,阿淳在這兒。”
唐衣順着聲音看去,一名身着宮裝梳百合髻的女子匆匆出現,女子面容秀麗,雖不如唐衣的美豔卻也令人看着舒心。容貌古典,舉止透着溫婉。此為趙孺人,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為震霆太子生下子嗣的女子。
唐衣挺了挺身板,朱紅翟衣耀眼奪目。
趙孺人見她,忙蹲了禮。但唐衣今日尚未與太子禮成,她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合适。
唐衣輕笑,“趙孺人見了人都不會講話的嗎?”
阿淳上前擋在自己母親面前,仰着頭喊叫,“不準你說我母親!”小小的孩子,非常硬氣,轉身便去拉母親,“母親走,不理她,我們去看父親。”
唐衣是皇家欽定的太子妃,今日禮未成,冬月廿十照樣入宮。趙孺人怕招惹麻煩,更怕将來為自己的孩子招來災禍,将頭低的更低,“妾身見過太子妃。”
唐衣微笑,“唐衣尚未入東宮,趙孺人這一聲太子妃唐衣可受不起。便是将來入了東宮也是要稱呼孺人一聲姐姐的。”
孺人惶恐,“妾身不敢。”
唐衣将這母子二人掃了一眼,寒着臉離開。
父親,母親?呵....唐衣幾乎咬碎貝齒。明明自己才是太子的正妃,卻不能留在東宮,她倒不如一個孺人。
唐衣離開後不久,皇後見太子沉沉睡去,便也只留了身邊的人在東宮伺候,回了自己寝宮。天蠶帳被放下,宮室內一時間清淨下來。
本應睡着的太子緩緩睜開眼,那雙深藏寒霜的眼睛清明而銳利。
阿緋想要知道她娘在哪兒,是不是真的像貓奴九賢王說的那樣已經不在了。可是,顯然唐萬山并不想提起,府中的人個個都裝啞巴。
唐萬山對她的死而複生極其介意,一直追問她與九賢王是什麽關系。
阿緋嗤笑,“怪不得我要随母姓。有爹和沒爹都一樣。”她出現到現在,他從未有過一句關心的話,甚至可能還在埋怨她沒有死。也不關心她為什麽會失憶。
唐萬山猛然站起,面色鐵青,像是被阿緋的某一句話刺激到,嘴唇翕動,卻最終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指着她,“你不說為父也能查出來。我不管你受誰指使,既然你選擇回家來,那就老老實實在家裏呆着,做你的四小姐。不要再出去惹是生非。等時機成熟,為父會替你擇一門婚事。”
阿緋聳聳肩,“可能有些難。有些事,你不告訴我,我也一樣能查出來。”
“唐緋!”
阿緋與這個爹話不投機半句多,既然沒什麽好談的,阿緋轉身便走。卻忽然迎面扇來一巴掌,若不是她躲閃及時,這一巴掌下來她的臉就沒法看了。
“小衣——”
“啪——”
阿緋毫不猶豫地回敬回去。
唐衣捂着側臉,雙目赤紅,“你敢打我?”
唐萬山與唐霖皆震驚地看着眼前,唐霖企圖将阿緋抓過來,卻沒想到她身手利落,腳步輕挪,躲開了。
唐霖怒不可遏,“你敢打我妹妹?她可是太子妃!”
阿緋揚眉,“我還是先太子妃呢!”
“霖兒!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阿緋看着要和她拼命的這一家子,她實在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麽要回來?以前的唐緋是怎麽過日子的?
唐衣滿腹憤怒,“爹!她打我!”
阿緋活動着手腕,唐衣想上前卻又不敢。
“哥,她敢打我!你去幫我打回來呀!她和她娘一樣.....”
唐萬山忽然發脾氣,“住口!”
唐衣不依,聲音尖刻,她今日本來就是滿肚子怨氣無處可撒,沒想到回到家還要被欺負,“爹——她本來就該去地下陪着先太子,現在不僅詐死還要我們全家幫着圓謊。這可是欺君大罪,若是我向皇上揭發,她定不得好死!”
唐萬山怒而拍案,“唐衣你放肆!真是被你娘慣得無法無天了。”
唐霖扯她,低聲責備“你想害死爹嗎?這種話也說,口無遮攔。”
唐衣不甘心,看阿緋的眼光如刀,“要我算了也可以,哥你替我打回來。”
唐霖要替唐衣出頭,阿緋被吵得耳根子疼,真懷念和禪機在一起的日子。
她忽然一笑,“唐霖,我有話和你說。”
唐霖擋在唐衣面前,“我和你能有什麽好說的?”
阿緋往門外瞧了瞧,又回頭看了看唐萬山。唐霖有些莫名其妙,“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阿緋笑言,“你确定讓我說出來?可能有點不太好吧....”
阿緋傾身,輕聲在唐霖耳邊:“大哥,最近忙得都沒能和韻娘見上一面吧?”
“你——”唐霖臉色微變,“你調查我?”
阿緋低聲,“你還不值得我花心思去調查,只不過...妹妹不小心聽了一曲《游仙/窟》。”
兒子背地裏與父親争一個女人,多刺激啊,“大嫂也不知道吧?”
那日唐霖的話,阿緋可是只字未忘。唐衣怕是不知道啊,好哥哥好爹爹....
她看着唐霖灰白交接的臉色,阿緋眸中露出婉轉笑意,“怎麽樣大哥?能不能還我一片清靜啊?我這耳根子着實受不了。”
唐霖看向阿緋的目光恨不能将她撕來吃了,“妹妹,我們走!”
“憑什麽呀哥?她.....”
“走!”
聒噪的唐衣終于走了,阿緋掏了掏耳朵。唐萬山從座上站起來,“阿緋.....”
阿緋卻并不想聽他說話,“我累了,您請回吧。”
她說累未必就是要躺在榻上睡一覺。阿緋從丞相府後門出去,她只想找個地方透氣。在盛都的街頭游蕩了許久,海闊天空,卻沒有一片地方是她的。
沒娘的孩子像根草。阿緋長長嘆一口氣,恨不能現在便回竹雞山去。可竹雞山也不是屬于她啊,意志向來強大的阿緋此時也難免失落。
巡城衛經過,阿緋擡頭看了一眼。忽然瞥見一個熟人,“謝留風?”
謝留風聞聲扭身來看,吃驚不小,“方側妃?”
阿緋懶得糾正他,朝他擺擺手,“沒事,你忙吧。我就是打個招呼。”
謝留風反倒是不走了,“嘿,真有意思哈。方才禪機大師和貧僧打招呼,轉角遇見您也和下官打招呼。”
“饞雞?”
“是啊。”
阿緋一下子站直了,“他去哪兒了?”
謝留風指了指身後的方向,“往那邊去了。哎——方側妃您去哪兒啊?”
“保密!”
禪機距離阿緋不遠,她緊跑幾步便于熙熙攘攘人海中一眼看見手持佛珠的他。
佛語:人生而為人,皆是為了重逢。
今生我與你遇見,承蒙前世你我牽絆至深。
前生的因,今世的果。重逢,無非報恩亦或還怨。阿緋覺得禪機一定是來與她報恩的,不然為什麽好好的一個出家人會被她纏上呢?
便是行在人海中,他卻從不惹片片塵埃。阿緋看着他,腳步不自覺得跟随禪機的步調。
禪機忽然停住了腳步。
阿緋站在他的身後,遠遠地。
禪機轉身,秋風吐納,人海盡頭,悄然立着一個姑娘。姑娘看他,眸勝皎月。脈脈眼中波,盈盈花盛處。他仿佛穿越星海萬頃,撥開眼前缭繞,一眼便将她找到。
他看她時的剎那芳華,眸中驚訝,阿緋想要一輩子留住。
阿緋遙望着禪機,她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若日後分離,就算相隔萬裏,就算跋山涉水,我也一定去尋你。
阿緋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是僧啊,他的眼裏只有佛。
禪機在等她,阿緋一步步走到他的身邊,“饞雞。”
禪機開口,“偷偷出來的吧。”
阿緋心有忐忑,“你呢?要離開嗎?”
禪機卻搖頭,“走吧,帶你見一個人。”
禪機說要帶她見一個人,阿緋便沒有問見誰。雙人并行,默默無語,但阿緋覺得很滿足。唐家,九賢王都丢去一邊吧。
路越走越熟悉,直到入了那條葫蘆肚的胡同,她才察覺不對,“饞雞,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禪機看她一眼,推開了眼前半掩的門扉,“進來吧。”
枇杷樹亭亭如蓋,院中荒涼如故,樹下的斷弦琵琶依舊。阿緋的腿卻有千斤重,她心有惶惶,不安的看他,“....饞雞....”
禪機轉身往裏面走去,阿緋忽然周身發涼。她跟上去。
宅院不曾變過,恐怕唯一的變化就是這裏的枯敗又添了幾分。
禪機進屋,被砍壞的床,爬滿蜘蛛網的牆角,還有幽幽飄蕩的帷帳,一如當時。
香案上的靈位落了灰,亦無人燒香。
阿緋看着禪機點了一柱香,拜三拜。袅袅升起的青煙,孤獨而又寂寞地消散在這破敗的房中。
禪機轉身,“施主也上柱香吧。”
阿緋呆呆地看禪機,目光又轉回到靈位上。
顯妣方津津....
九賢王的話出現在耳中,“你娘姓方,你自作主張,改随母姓。”
禪機什麽都沒有說,眼神卻告訴了她。
枇杷葉落,薄雲無情。阿緋夢中,枇杷樹下,曾有水袖翻飛,珠纓旋轉。
阿緋上前,雙淚落兩行,“她是...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