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饞雞,抱抱我
第二十九章
香案被重新擺置,方津津牌位前的香火袅袅升起。禪機念一聲佛號,轉身自屋中走出,只見院中的阿緋很安靜。她坐在枇杷樹下,手上拿着那把斷弦琵琶。白衣廣袖,黑發潑墨,留一個孤伶伶的背影給他。
身後有聲音,阿緋沒有回頭。禪機聽見她說,“饞雞,你知道嗎?剛才我坐在這裏,忽然想起一場夢。夢裏有個女人她就在這枇杷樹下跳舞。舞姿很美很美。她看着我的時候,真的很溫柔....可是,我卻記不起她的模樣。她就是我娘吧?”
他看着阿緋的背影,知道她在難過,可斯人已逝,再難過又有何用?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禪機一定不會将她帶下山。一個人,什麽都不記得,白紙一張,重新添彩,未嘗不是上天給的一次重生。
阿緋将琵琶抱在懷裏,瘦削的雙肩輕輕攏起,“這個一定是我娘的。她一個人在這裏,很孤獨吧。”
禪機略微垂眸,走到阿緋身側,與她并肩而坐,“初來那一次,施主做夢,在夢中喊娘。貧僧想,這大概是母女之間的感應吧。”
庭中枇杷郁郁蔥蔥,不知是誰親手所植。
眸光在院中走過每一個角落,“禪機,你和我說說我娘的故事吧。我想聽。”
讓她知道這些未免有些殘忍,可那是她的過往。方津津是她母親,阿緋有權力知道。禪機的話說的很婉轉,可用詞再審慎,依舊不能改變方津津是十七年前盛都名妓的事實,也不能改變她當年懷着阿緋站在飛揚的大雪中等待唐萬山的事實,更不能改變阿緋與方津津都曾被唐萬山所抛棄的事實。
阿緋抹一把眼角的清淚,嗤嗤一笑,“我娘跟着他圖什麽啊?”
禪機沒有說話,他看着她,阿緋似乎總是這樣。裝委屈時,總會雙眼淚汪汪地看着他;可真正難過時,她卻在笑。
禪機的心變得柔軟,“既然難過,又何必強顏歡笑。”
阿緋望天,清淚卻不能倒流,“既然不想娶我娘,又為什麽去招惹她呢?做盛都第一名妓不潇灑嗎?既然不想要我,又何必讓我娘生下我?”
院中寂靜,唯有風聲輕掠耳邊。
她說,“饞雞,你抱抱我吧。”
她的聲音仿佛自天邊來,似乎跋涉了很遠很遠的山與水,滿載疲憊。疲累時忽然遇見了禪機,她便只想抓住他,靠一靠。
一雙溫柔的,留有檀香的手,輕輕地覆在阿緋的腦後,将她傾向自己。她聽見禪機遲疑道,“貧僧的肩膀,可以借施主一用。”
他對阿緋,終究是不同的。
枇杷樹下,阿緋抱着禪機的單臂,枕着禪機的肩。因風旋落裙片飛,秾姿秀色神半傷。阿緋像一只躲起來舔傷的小獸,蜷縮在他的肩頭。也許只有禪機見過她這樣脆弱的一面。
肩上傳來她小小的重量,禪機卻想,這樣的阿緋,或許并不只是自己一人見過。
還有那位逝去的雲霄太子....
沒有人說話,她閉着眼,似乎睡着了。阿緋的手始終不離那把斷弦的琵琶,禪機将琵琶輕輕拿開,放松身體讓她睡得更舒服。
風拂枇杷,朱顏無二,雙雙白衣飄渺。寂靜如斯,并非塵中人。
阿緋的呼吸散在禪機的脖頸,他看着手中的琵琶,仿佛看到了當年盛都名妓自人人追捧的枝頭彩鳳跌落這小小一方宅院。怨彈琵琶,歌盡楊柳曉風,唱盡梧桐秋雨。
禪機看着阿緋,阿緋真的很美。在她的身上,看不到唐萬山的影子,長相應當是随了她娘親。
阿緋的眼睫有淚珠,碎成珠芒,盈盈于睫。
禪機看着,恍惚間便入了神。那曾流連于香燭佛塔的指尖微動,他竟擡起手,溫柔地将那點點淚珠擦掉。指腹輕柔,如驚鴻掠影,在阿緋的眼睛上留下匆匆一抹暖意。
天知道她現在有多貪戀禪機,可是他卻匆匆撤離。
阿緋睜開眼,眸光落在眼前的枯葉上,喃喃地問,“饞雞,你是喜歡我的吧?”
禪機以為她睡着了,卻原來她沒有。禪機的手收回在僧衣廣袖中,十指蜷起,“貧僧不曾有此想法。”
阿緋換了一個姿勢,讓自己靠得更舒服。語氣平淡得就像與他聊今日的天氣,“那為什麽你不走呢?為什麽不會竹雞山呢?你已經把我送回家了啊。”
禪機看着遠方,“因為施主的處境,不曾令貧僧放心。”
阿緋仰起頭,她看着他,眸光是那麽虔誠,“你不覺得,你對我好過了頭嗎?”
禪機不看她,面色微冷,“施主何意?”
阿緋将他的臉轉過來,逼他與自己對視,“饞雞,我不想做我娘,我也不是我娘。”
“貧僧亦從未想過要做另一個唐萬山。”
方津津與唐萬山,不管是誰對誰錯,到最終,方津津終究是以潦倒收場。
唐萬山一人之上萬人之下,坐擁美眷,兒女雙全享天倫。而方津津呢?活了一輩子,怨了半生,只落得一方伶丁靈位。
唐萬山終究是負了她。阿緋看着禪機,是啊,禪機怎麽可能會是唐萬山呢?
從頭到尾,躁動的都只是她啊。
秋色漸深,九賢王的獅子總是落毛。九賢王怪癖很多,潔癖是其一,不允許獅子近身。可憐的貓就只能由丫鬟抱着,站得遠遠地。
九賢王神色玩味地端詳着桌上的畫。宣紙之上,墨色染就,畫的是一僧一女。第一個畫面是女子靠在和尚的肩頭,二人相依的背影,畫面極盡缱绻。第二個畫面轉至正面,和尚垂首,以僧袖為女子拭淚,眼中疼惜一覽無餘。
雖寥寥幾筆,卻将神态勾勒得幾近完美。
九賢王唇角漸笑,“唐緋,禪機...畫得不錯。”
楊功從外面進來,“禀王爺,丞相府四小姐求見。”
“丞相府四小姐?”九賢王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卻哈哈大笑,“她這新名頭,本王還真不習慣。讓她進來吧。”
“喏。”
楊功領命離開,九賢王不急不慢地将桌上的畫卷起,在中央細細地系了一根紅線。
阿緋進來的時候九賢王正歪靠在貴妃榻上翻一卷世俗小說,見了她,只一句,“來了啊?”
阿緋卻出乎九賢王的意料,她居然雙手交疊,貼在額前,很規矩地給九賢王行了禮。
九賢王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你吃錯藥了?”
阿緋對他浮誇的表演不感興趣,她說,“只求王爺将我娘的事盡數告知,方緋感激不盡。”
“哦,這事啊。你怎麽不去問你爹呢?你爹知道的比本王可清楚多了。”
阿緋知他是故意的,若是唐萬山肯告訴她,她用得着來找他嗎?不止唐萬山,唐家任何人都不會告訴她。
九賢王知她脾性,胃口吊足了,他也該見好就收,“本王這裏的版本,确實比別處更詳盡。可本王背後嚼舌頭,實在與本王玉樹臨風的形象不符,對本王有什麽好處?”
阿緋轉身就走,“不說拉倒,總有別人知道。”
“站住。”九賢王起身,踱步至阿緋面前,俯身道,“告訴你也無妨,順便,本王發發善心,将你與雲霄太子的過往,一并告知。只一個條件,從前的約定不變。”
雲霄太子...
這個人,從遇見鈴笙開始,便一直在她生活中打轉。那日紅毯之上,她仿佛看見一個男子,身着蛟龍袍,頭戴白玉冠,衆星拱月一般地迎面走來。
那時的阿緋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可她現在不能否認,她的腦海深處,有一個人藏在那裏。
可是,她喜歡的分明是禪機啊。
她不太能接受,卻又否認不得,“我和雲霄太子?”
九賢王啓唇,“是啊,你們倆...”他靠近阿緋,緊盯着她的眼睛,氣息輕吐,“你們倆,當初可是誰都拆不散的....怎麽?失憶之後移情別戀了?”
朱翎步步緊逼,“唐緋,你對得起他嗎?”
“唐緋,他死了。而你,還活着!”
“唐緋,你說這是為什麽?”
朱翎面有恨色,将她狠狠地推到牆邊,“因為,他愛你。”
阿緋的頭撞在堅硬的牆面上,一時昏沉。她腦中有人不停地喊她,“阿緋...阿緋....阿緋...緋....”
那聲音有時溫如玉,暖如棉;有時克制而有禮;有時暗含喜悅...
阿緋鳳眸微眯,那人模糊的面孔在眼前一閃而過。她捕捉到了他的眼睛,綿長而溫潤,微微地笑着。阿緋身形震顫,步步後退,“雲霄...”
“是他将你從深淵裏拉出來,你呢?你給了他什麽?!”
那人的音容笑貌呼之欲出,阿緋連連搖頭。
“別急着搖頭,精彩的還在後面。只要你別忘了你對本王的承諾,別忘了雲霄太子。”
九賢王很滿意地看到阿緋臉色大變,“那就....先說說你娘吧。”
阿緋猛然擡頭,“朱翎,我要聽真話。”
“不信本王?本王還不愛說呢。”
“岳大公子恐怕不曾說過你娘的出身的吧?”
阿緋緊盯着他,“我知道,盛都名妓,彈得一手好琵琶,才色并重。”
九賢王嗤笑,“你果然只知道個屁。”
“方津津,她可不是一般的歌妓。你娘的出身高貴着呢。”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周六了,終于周六了!這些天都不知道自己過得什麽日子,啊,終于可以回家優哉游哉碼字~(≧▽≦)/~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