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捷
不捷
為了回答诏丘的話,褚陽不得不提高了音量:“确實沒關系。”
但片刻後他又補充道:“行路至此,便不要後退,獨來獨往磨練心性。”
偷懶被說得這樣冠冕堂皇,诏丘還是第一次見,偏偏他一臉板正,煞有介事,明明這些道理都頗為俗氣,經此一辨,反而很能糊弄人。
诏丘知道他是在找借口,也不拆穿,只是頗為遺憾的搖搖頭,轉身繼續走了,但沒過幾步路,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有不大明顯哼哧哼哧的呼氣聲,然後自己的劍穗就被拉了一下。
來人沒有控好力道,劍身後仰也帶得他一個趔趄,有一只溫熱的手掌從背後托了他一下,助诏丘站直,然後一雙仿若帶着晨間霧氣的桃花眼直直湊到诏丘跟前,來人膚色如雪,唇色偏粉,因為被抿了一下,唇瓣有些潤,正是他的小師弟嚴溫。
他規規矩矩站好,兩手背在身後牽着,隐隐試探又有些期冀:“我想陪師兄去可以嗎?”
诏丘一聲短嘆,一把将他摟過來箍得嚴溫快要喘不過氣,重重拍了兩下他的背:“還是長洐最好啊!”
他話是對着嚴溫說的,然眼睛卻直勾勾的盯着不遠處兩人,也不管他們二人聽到後是什麽精彩紛呈的表情,自顧自拉着嚴溫走了,走得腳步飄飄,好不自在。
到了店門口,他對嚴溫說:“在此等我。”
話畢他上前兩步,徑直走到大門前,先是整理裝束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錯漏,然後擡手輕輕的叩了兩下門。
篤篤兩聲。
沒人應。
诏丘想着會不會是自己沒使夠力,正要再敲,突然吱呀一聲,門縫被拉開,寸長的縫隙猛的被貼上一只碩大的三角眼,眼簾又腫又泡,從有限的面容來看,竟出人意料的是個胖老板。
他眼珠子亂動,飛快的打量了诏丘的全身,語氣不善:“何事?”
诏丘堆起笑,和煦道:“敢問這位老板,嘉州城近日出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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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他“疫”出個所以然,那人眉頭一皺,一副十分不耐煩的樣子将門一阖!
咔擦一聲,撲了诏丘一頭一臉的門灰。
那人隔着門惡聲惡氣道:“不知道不知道!這城裏已經夠亂了你還要來找晦氣,走走走!”
诏丘愕然,嘴都忘了合上,就這樣瞪大眼睛僵直的扭轉上半身,茫然不解:“我惹到他了嗎?”
那撲過來的門風連嚴溫也不幸被波及,他頗為實誠的抹了一把臉,将散開一點的衣袍攏好,怎麽想便怎麽說,絲毫沒顧及诏丘吃了閉門羹後,那搖搖欲墜的自尊心,憾然點頭:“恐怕是。”
诏丘被噎了一下:“是我說話的方式不對嗎?”
嚴溫沒有讀心的本事,也窺不破這其中緣故,只得說:“長洐也不知。”他思忖一二,暗暗下了決心,一步一步頗為慎重的走到诏丘身邊,也面對着那扇木門對诏丘說,“師兄,讓我試試。”
诏丘将他的肩往下按了按:“不必緊張。”
嚴溫笑着作答:“怎會?”
然他微微發顫的手指将他所想出賣無遺,好不容易斟酌好措辭,嚴溫微蜷手指,還不等指節扣上門扉,門扇被嚯一聲拉開,駭他一跳,但他即刻恢複鎮定,端出一個恰如其分客氣的笑來:“這位老板,我是莫浮派弟子……”
那位胖老板說話時五官內聚,眼露兇光,嘴邊細微的褶子随他的動作時而浮現,不耐煩道:“管你莫浮派莫沉派!”他從門後摸出一把巨大的掃帚,作勢要向嚴溫撲來,吓得他後退一大步,拽着诏丘的手腕疾呼“師兄小心”,猛的發力将他帶到一側。
堪堪躲過那惡風,門扇又倏然合上。
這一次是勁風獵獵,帶得門扇都抖了好幾抖,許久後腳下仍有餘震,只是不再有腳步聲。
诏丘和嚴溫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片刻後前者忍不住笑出聲:“長洐,你比我還慘。”
嚴溫愧道:“給師兄拖後腿了。”
诏丘拽着他往外走,滿不在乎的說:“你我一般,都拖了後腿,不要只責怪你自己。”待到将人拉到長街拐角處,即便是那位老板突然發難,兩人也能輕易躲避的位置才停下來,“現下嘉州人心惶惶,他沒見過我們,戒心重是應當的,為求自保罷了。”
嚴溫問:“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沒等诏丘接話,另有一人的聲音伴着腳步聲沉沉而來:“自然是去宣殊門。”
褚陽和雲見山并行至此,一個對他們此番的狼狽視若無睹,一個頗為遺憾向他們低低揮手示意,诏丘帶着嚴溫走過去,見兩人站在拐角對面有些不解,細聽還有揶揄:“不是說不來嗎?”
他朝褚陽新擇定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到一條深窄的小巷,規整錯落的房屋,盡頭是一幢不能再平凡的民居,平樸的白牆伫立在遠處,堵住了他進一步遠望的眼神。
褚陽沒好氣:“确實不打算來,但也沒想到你們出師未捷,竟能耽擱到這個地步。”
穹頂呈青灰色,高陽懶懶散散的挂着。
他們到嘉州城時是巳時初,而此刻看天色俨然已是巳時正。
诏丘拿下搭在眉上的手掌:“已經這個時候了。”
褚陽帶着他們往裏走,邊走邊說:“雖然沒有明文要求你們幾時到,但畢竟諸多弟子都在宣殊門,路上還是盡量不要耽擱。”
诏丘走在隊伍後,認下失職:“是我考慮不周,”他側開頭,視線略過前面三人,在兩幢民居之間尋到一片綠幕,是四季常青的藤蔓從屋頂垂落下來,一直披挂到接近屋腳的位置,形成一道富有生機的天成屏障。
訝異之後是腦中靈光一顯,诏丘問:“這莫非是什麽不為人知的密道,或是藏了什麽高階的傳送陣法?”
褚陽在此時停住腳,轉而面向三人,視線抓住隐隐期待的诏丘,聽着頗為頭疼,又顯語塞:“你可以撞上去試試。”
這樣的話聽不明白他就是傻子了,悻悻縮回伸了一半的腳,诏丘問:“所以?”
到這個死了人都不能被立即發現的深巷,是出于何意?
褚陽從衣袖中摸出一張傳送符,夾在指尖示意:“此處偏僻無人,我們傳送過去。”
依他所言也掏出符紙的诏丘尚未念訣,臉龐被貼近的符紙分為兩半,倏然擡起眼簾,眼尾上挑,淺色的眼瞳猶如琉璃,映着身前三人即将被符文金光吞沒的身影:“為何不在離開客棧的時候就用傳送符?”
符紙已成金色的虛鏡,鏡面緩緩流動猶如粼粼湖水,天光折射,明暗參差,好不漂亮,但倒映其中面容卻被靈力模糊掉。
雲見山和嚴溫已然穿鏡而過,鏡中漣漪像是被投石劃開,氤氲起伏着吞掉他們的身形,而人身消跡,方形虛鏡又即刻恢複原狀,緘默着垂眼世人。
在踏入這其中之前,褚陽對他說:“我也希望能找到一些其他的東西,而你比我更快。”
他随即踏入虛境,轉瞬間身影便被全然吞噬,诏丘緊随其後飛速催動符文,閉眼擡眼只是一瞬,世間變換形成明暗投影,在倏然一陣風後,虛無的觸感變得堅硬。
青瓦朱柱端正立在面前,而這之後是數不盡的長階,道旁如侍青松霜寒不凋,連綿不絕沿着山路筆直亘上,在某個彎折處繞過一塊巨大的石頭沒了身影。
诏丘垂下眼簾,鞋底不自覺的撚了撚,發覺那個硌腳的東西是一塊石子,便沒再理會,折轉腳步走到褚陽跟前。
他正凝望着山門正中挂着的一塊沉墨烏木牌匾,上面用朱紅大漆描了蒼勁的三個大字。
“宣殊門”。
下界諸多城池,全部無有城主,無有官吏,只有諸多門派共立共理,以一派為尊,共治此地。
譬如錦蓉城中多尊崇太山派,獻魚城多奉莫浮派敕令,嘉州城以宣殊門為首,各派弟子自然聽從宣殊門的號令行事。
褚陽從衣袖中拿出宣殊門特有的松紋環佩,擡手一掃,一道明光從玉身逸散出去,直奔山門之間,青光與如銀屏障相接,迅速翻折開洶湧的波濤,但只是一瞬。
兩道法術都屬同門,青光亦可昭明身份,頃刻便解開了守山結界,褚陽擡手示意:“走吧。”
诏丘擡眼略數了數從山腳一直綿延往上的石階,發現根本數不清,有些乍舌:“用走的?”
莫浮派亦有石階,不過那都是虛設,傳送符是低階法術,築基之後人人都會,而修為在此之下的弟子無緣下界,沒有徒步下山的苦頭可吃。而修為更高些的,凡是能顫顫巍巍站在桃木劍上的,無不是禦劍而行,左右根本不會顧及那蜿蜒盤錯的千層石階是否會落灰長苔,除去偶爾有弟子被自己師尊責罰,不得不去灑掃攀爬,這通雲階斷然不會派上用場。
褚陽率先邁步,說話時已經走了不知多少層,站在高于地平的某塊山石邊,便不知是嘲諷還是樂得看笑話:“怎麽,怕了?”
體魄修行是基本不錯,但此時叫他一個習慣了在此事上取巧的人返璞歸真,要屈尊降貴親自順着石階才能到宣殊門門口,诏丘倒是不怵,就是不大樂意。
雲見山站在匾額之下,絲毫不為他這激将法所動,但也頗為好心的轉頭對诏丘解釋:“宣殊門門址在半山腰,不同于你我兩派師門都在山巅附近,要好走很多。”他也開始往前走,“你且忍忍罷。”
诏丘聽他這話裏的滋味隐隐覺得不對,又瞧褚陽已經快走到那拐角巨石處,回眸戲谑的笑着,頓時曉得他們都将自己看作成了什麽人,腳底生風一步竄去三階遠,誓不追上褚陽不罷休。
嚴溫便安然跟在雲見山後頭,垂眸看着腳下一階又一階認真走着。
不同于前面兩人明争暗搶,他們并行得頗為泰然,雖腳步未停,但還能在閑暇之餘側目望一望這山間美景。
走到半程,便有白鷺在低空掠過,嚴溫滿眼驚嘆:“我第一次來烏尤山,沒想到是這般景色。”
淩空山不同此處,勝在高絕茫茫,上可探星,因為地勢過于高聳,山巅有經久風雪,不到暑夏是絕不會将全盤蒼翠露出來的,莫浮派落址其中,便得見漫天飛雪,雖有曠遠澄澈的境界,卻少了點蔚然生趣。
雲見山聞言從道旁撿了一枝成形獨特的松枝給他,打趣道:“那你可得揣好了帶回師門。”他也忍不住望了一眼遠處的景色,兩樹距寬,從中可框見下界居舍青灰,人煙袅袅,山派之下的無邊青空和層疊的松樹林。
他道:“若你不喜歡雪景,是否還樂意去我太山派?”
太山派高居西嶺山,其上長風深雪比莫浮派只多不少,更是一片純粹的白,山雪如絮如織,了無遺漏。
嚴溫并未如他所想露出失望之色,反而大感興趣,眼中光彩如羅星點點:“太山派?我可從未去過,師兄去過的,我改日去問他。”
雲見山道:“何必問他,我不就是現成的太山派弟子麽?只是我以為你會不喜歡那裏。”
沒等嚴溫答話,更高處傳來诏丘的聲音,朗然道:“雲師兄,長洐他哪裏都喜歡!”
因為隔得太遠,聲音被山風傳了一道,飄過來時已然曠遠而模糊了,被山岳松林折出回響,顯得空渺層蕩。
嚴溫面上透出些紅暈,不知是被這偶爾刮過來的山風吹的,還是因為別的什麽,他不自在的搓了搓衣袖一角,擡聲解釋:“師兄,我沒有不喜歡我們淩空山。”
他又溫言和雲見山解釋:“青蔥郁郁自然好,蒼茫之境,可不是哪裏都可以尋得。”
雲見山眼睛一亮,拊掌而笑:“好一個蒼茫難尋,若你日後來太山派,我便帶你看便積雪浮雲。”
嚴溫張了張口,然話沒出口,高處傳來一聲:“好啊,雲師兄記得也帶上我!”
他聲音本就好聽,正色時如長琴撥弦,此般含笑便如樂清引,越過折彎的松樹一直傳到這裏來。嚴溫都不知道要說什麽好了,遠處傳來一聲急呼,诏丘頓住腳滿臉憤懑:“你打我幹什麽?”
雲見山無奈道:“又來了。”
褚陽趁雲見山和嚴溫都不在,無人可為他出頭,下手格外重,單手叉腰哼笑一聲:“你不停打斷我師弟說話幹什麽?”
诏丘覺得自己簡直是要被冤死了,又委屈又忿忿:“我不是每次都等他說完了才接話的嗎?”
褚陽忍住了想剜他一眼的沖動:“那又不是對你說。”
“不讓我接直說不就是了。”他不甘示弱的錘了褚陽一拳,這下是真的換來他一道頗為兇厲的眼神,但诏丘曉得他是佯裝,便撇撇嘴:“褚師兄慣會吓唬人。”
褚陽真是一聽這稱呼就頭疼,連連擡手示意他打住:“你閉嘴,我認輸,随你什麽時候再答話我都不管了。”
宣殊門正門近在眼前,他們便停下來稍等另外兩人再一齊進去,诏丘被低聲呵斥,此刻正好發作,頗為貼心地等人的同時,還不忘了背過身去。
于是嚴溫和雲見山差他們幾十步到達山腰處的宣殊門正址,便見他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相看兩生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