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破境
破境
褚陽微窘,面色就更加板正更加冷,嚴溫不曉得此事,但對他們二人皆有所了解,雖不知為何身處其中尴尬得慌,但還是善解人意的擡腳站在了诏丘前面。
诏丘不動聲色的往後挪一步,嚴溫比他不過小兩歲,加上玉冠高簪,馬尾飄飄,正好矮他半張臉,略一低頭還是能算掩面的,他便撇開頭,沒滋沒味的躲着。
褚陽斜着掃來一眼又立刻收回,也落枕似的扭着脖子,言簡意赅:“走罷,嘉州城諸多門派弟子都聚在宣殊門。”
嚴溫适時說:“我派聞理長老座下也有兩名弟子前來相助,他們主修醫道,稍後便至。”
褚陽被那“醫道”二字砸得渾身不适,忍不住神經質地瞥了強作鎮定的诏丘一眼:“無妨。”
他回首招呼了兩名身着水青色常服的矮個弟子:“勞煩二位在此等候一二,我派同莫浮派弟子相識,便由我帶他們二人去宣殊門。”
那兩名弟子垂手道:“歸一師兄思慮得當,我等聽命。”
他不是宣殊門弟子,也不是嘉州城任何一個門派宗觀的弟子,但見那二人俯首頗為順從的樣子,倒是恭敬。
嚴溫先行邁步,走出客棧大門的時候同褚陽說笑:“聽聞褚師兄已經接管了太山派的一半事務,如今看來是得心應手了。”
褚陽對他要比對诏丘客氣很多,謙虛道:“哪裏哪裏,門內都是看着掌門的面子,我尚未及冠,說話做事仍有欠妥。”
他說完這句,又有意無意的掃诏丘一眼。
後者心不在焉,耳朵不經意捕捉到幾個字隐隐覺得奇怪,沒等細想,倒在随意掃眼時和前者的眼神先撞了個正着,一時什麽都忘了,不自在的輕咳一聲。
本是诏丘和嚴溫走在裏,褚陽和雲見山在外,聽他總是話裏有話,诏丘也顧不得其他的,用眼神示意嚴溫和他換位置,便挪到褚陽身邊。
他此刻再見褚陽仍覺臉皮發燙,避開他試探的眼神客套道:“歸一師兄不要妄自菲薄,既然褚掌門肯将事情分派于你,必定是看中你行事有理。”
褚陽不曉得他為什麽換過來,壓力頗大的頂着嚴溫并雲見山兩道不解何故的熾熱探問目光,同他一來一回的拉扯:“嘉州諸派和太山派交情不錯,我能說上話也是因為我派掌門。”
Advertisement
言外之意就是狐假虎威,消受不起。
诏丘幹笑一聲:“若是毫無道理,身份再尊崇,話也是沒必要聽。”
他的意思是:你是言之有理,我是敬佩之言。
褚陽還要再說,诏丘實在是累得慌,也顧不上什麽前塵往事,計較什麽丢不丢臉了:“褚師兄,誇你你就受着吧,總要習慣的。”
他這樣一開口,兩人間什麽古怪龃龉都沒有了,褚陽被這猝不及防的埋汰砸得一噎:“戒驕戒躁你不懂?”
诏丘如數奉還:“涵化胸懷你不懂?”
“這和胸懷有什麽關系?”
“逆耳順耳都聽得,這不算胸懷?”
褚陽擰着眉:“贊溢之詞聽多了總會驕浮。”
诏丘同他說不通:“如何看待萬物,修養心性那是你的事,旁人客氣那是旁人的事,總不能我誇你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我,莫非要我罵你才舒坦麽?”
褚陽冷不丁抓住最後幾個字,偃息了幾個月的邪氣頓時壓住了那點愧疚,也不去想他之前是為何躲着自己了,被氣得在原地剎住腳,下意識去扶身側的佩劍:“我從未罵過你,你竟要罵我?”
诏丘知道他跑偏了話,好氣不氣地拉着聲音:“褚師兄……”
又是那副好死不死陰陽怪氣的調調,“你也說從未對我有重話,長溟又怎敢呢?”
褚陽一個激靈,被他半拉半拽不得不挪腳,有些嫌棄的拍了拍他摸過的衣袖:“你住口,休得如此叫我!”
他執意要轉到雲見山身邊,這下是他們兩兩一組互不幹涉了,此事正中诏丘下懷,他輕哼一聲樂得清閑,看準了街邊的一顆石子一腳踢出去,石子飛旋,棱角撞到街邊一個空置的貨架,發出沉悶的咔噠一聲。。
被夾在中間的雲見山和嚴溫對視一眼。
最開始兩人莫名僵持,言語客套卻處處隔着一層,叫人看不清,如今那層礙事的紙倒是沒了,他們反倒互啄起來。
即使是對這樣的事見怪不怪,他們也沒理由置之不理,雲見山出來打圓場,将賭氣抱着胸的褚陽扭過頭,又讓诏丘将撇開的視線收回來,笑吟吟溫聲道:“兩位,可不要忘了我們此番是來做正事的。”
雖然不是一脈師兄弟,嚴溫在捧他場這方面倒是頗有眼色,也頗為賣力,順着他話接道:“見山師兄說得對,兩位不要吵了。”
诏丘不知是惡人先告狀還是故意扮委屈,有一搭沒一搭的捋着斜散過來的佩劍劍穗,好像在向什麽愛寵讨安撫似的,“我沒有,是褚師兄不領我情。”
褚陽倏然擡眼看過去,聽不出話中情緒:“你別這樣叫我,我就領你情。”
他們一來一回,算不上拉鋸,只能說鬥嘴,但兩個旁觀者聽着都覺得這些話很怪……像是小孩子鬧別扭。
他們便只好一人一個,将他們拉得近些,四個人連成一排,各自不同滋味的挨肩擦肘。
嚴溫在其中年紀最小,也生得最矮,雲見山和诏丘差不離,倒是褚陽一如既往的比衆人都高出一截,低頭垂眸都帶着點睥睨的意思。
雲見山在西起第二個,算是中間位置,自行攬下熱絡場子的重任,見其他三人都消停下來,便張口帶出正題:“想必二位師弟已經知道事情大致的經過了。”
他指的正是嚴溫和诏丘。
前者本來就目不轉睛盯着他,耳朵豎起來聽得很恭敬,立刻點頭“嗯嗯”應了兩聲。
诏丘背着劍走在最外側,聞言飛速掃了一眼街道,有一陣冷風撲過來,連帶着一片樹葉飛滾到他腳下,诏丘提步一踩,邊緣泛着枯黃的葉子軟綿綿的,消減了長靴踏地會有的踏飒,然則這般微弱的折葉聲也能傳出,混雜在風聲裏最終陷于死寂。
他眉頭微不可察的蹙起,眼中投射出一股審肅,應聲道:“來前便聽師尊說過,只是未曾想到嘉州城已經到了家家閉戶的地步。”
嘉州城在蜀中諸多城池中位居第三,素來以商業繁盛揚名,最熱鬧時晝有十萬人潮,夜有千裏華燈,晝夜不息,其中商戶往來交替,如輪回般各自據守。
就算是平日,也是商鋪交錯,攤販自成流,各自喧鬧着的。
但此刻走在這條他們很少一齊踏入的長街,落入眼睫的不計其數形态相似的木門,皆是門扉緊扣的模樣。被空置許久的置貨架被棄之不顧,上面落了一層薄灰,一眼望到街巷深處,別說人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若不是青天白日,此處冷清之甚很容易讓人心裏打鼓,生出退縮之意。
所幸四人都不是膽小鬼,因為是聽命前來,更要一路探尋,诏丘不停環顧,走到某處時定住腳步,伸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動。
他凝神環伺,目光一一掃過周遭各處商鋪,最終定在西側頗遠處的一間商鋪外,他低聲說:“那間鋪子裏有人。”
褚陽順着他眼神落定的位置望過去,看見幾乎是長街盡頭的一家商鋪,外面挂着一方火紅的店招巾,上面用白墨抹了一個辨不清具體形狀的大字,在冷風裏悠悠翻滾着。
褚陽一時沒動身,閉目凝神打開識海,卻并沒有辨聽到他說的響動,事态緊急不容拖延玩鬧,他也不知該不該信,便張口問:“你如何得知?”
诏丘眉間松動,只是眼色沉沉,并未從那處移走,頗為細致的解釋:“我開了神識,聽到腳步聲。”他頓了頓,往店鋪中間指了一下,“大概是那個位置,聽着聲音并不明顯,若不是體态輕盈,就是身量不高,左右瘦小。”
褚陽神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遠處幾乎只瞧得清輪廓的店鋪一眼,最後和同樣不明所以,但隐隐有恍然大悟趨勢的雲見山對視。
然後他先人一步反應過來,神色複雜的盯了诏丘半晌,最後嘴角竟然勾出一抹與他素日神色極其不符的笑來:“長溟,你以為我們沒有開識海嗎?”
诏丘本以為解釋過即可動身,在這表面上俨然安然,實則近乎半荒的城池裏待久了總叫人心裏硌硬得慌,好不容易碰到個活人,說不定便可尋到點線索,解決嘉州困境。
他本定定肅立,猝不及防聽到他這樣問,心底油然生出一點不好的念頭,蓄勢待發的雙腳不自禁朝後退了一步,自若消失得一幹二淨,他扯出一個幹巴巴的笑容來:“褚師兄這是什麽意思?”
褚陽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當的問:“你如今是什麽境界?”
诏丘強撐的笑容也挂不住了,悻悻刮了刮鼻尖,眼珠子在眼眶裏死命往一邊瞟,既像是在尋退路,又像是真的在思索,然實在不知道怎麽回答,只好扭頭就走。
褚陽站着沒動,微微擡高聲量,語氣不像質問,但也是凝肅的:“為何不告訴我們?”
诏丘距他不過幾步遠,臉上什麽細微的表情都瞞不過他的眼睛,诏丘不開口,褚陽便轉而問別人。
嚴溫一路上沒怎麽說過幾句話,大多是誰說話他便側耳聽着,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因為其餘三人都比他厲害,輪不上他沖在最前作先鋒,他不好強行逞能,立志不給諸位師兄添亂便是最好的相助,徐徐圖之便可,即便有些透明也很坦然。
冷不丁矛頭大轉,三個人六只眼全部彙聚此處,這般大場面便讓他心裏發慌,也忍不住退了半步,被盯得底氣不足,無奈瞥了诏丘一眼,和盤托出。
“是師兄找師尊要了收束周身氣澤的符紙。”
诏丘急呼:“長洐!你……”
只是此時打斷也無濟于事,否認更是欲蓋彌彰,兩人焉得像被倒春寒折騰傻了似的,沒滋沒味的湊到一塊站着。
出人意料,褚陽沒有半點氣憤,只是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倒是身邊的雲見山眼中極快的劃過一抹驚詫,随即被更複雜的豔羨和落寞掩蓋住。
褚陽走過去捶了诏丘一拳。
雖然他主醫道,但劍道才是太山派的主道,他亦不可荒廢,素日裏也同劍修一起修行練劍,又因為慣愛登山入林,采藥挖蟲,肌肉健碩,手臂頗為有力,這樣猛的一拳,錘得诏丘發出“嗷”一聲怪叫。
他自認理虧不好抱怨,眼簾下垂不與任何人對視,閉嘴在旁默默搓手臂。
褚陽問他:“收斂周身氣澤是怕我們嫉恨?”
诏丘将頭埋在胸前,聞言擡頭堅定地搖了搖:“絕無此事!”
褚陽眯了眯眼睛,眉頭皺出川字,語氣故作嚴厲:“那便是看不起我們,不想讓我們知道?”
诏丘雙眼瞪大如銅鈴,驚詫不已,聲音短促又低微,聽着像是在咕哝:“怎麽可能。”
褚陽一步一步踏近,直到和诏丘之間再容不得另一人插進,後者屏氣凝神,忍不住蜷縮手指等着他的動作,然而沒等來另一拳,倒是等來他拍了拍自己的肩。
緊繃的身體被拍得暗暗震了震,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诏丘也有些疑惑,不由得望過去求解。
褚陽眼中有戲谑無奈,也有欣慰感佩,但沒有其他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似乎這一掌下去将兩人心底的謹慎都拍散了去,褚陽眉頭松動,隐隐有笑意:“你既然曉得師兄們都不是小肚雞腸,便無需多慮。”
诏丘道:“我不是……”
雲見山走過來,笑道:“顏面求于己。”他眨眨眼,“你的好意師兄們心領了。”
诏丘這才松了一口氣,緊皺的五官舒展開,終于能露出一個看着自然的笑了,他道:“雲師兄天資在我之上,破境是早晚的事。”
褚陽沒好氣:“要你說。”
他杵在诏丘面前,雖高他半頭,但眼神下落的時候,并沒有威壓:“長溟,你比我和見山,都小幾歲吧?”
诏丘點點頭。
褚陽扶着佩劍,指尖有一下沒一下的叩着劍柄,眼神落在其他地方:“這樣啊……”
金丹期。
确然是……前途不限。
他張了張口,又看見诏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伸手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先問:“以為我要問你什麽時候破境的?”
诏丘點頭,然褚陽渾然不在意,甚至露出點嫌棄的意味:“與我何幹?”他伸出兩指,朝着那間鋪子的位置,“既然人是你發現的,現在你又是我們之間最厲害的,叩門相問便交給你了。”
诏丘乍舌:“不是吧?”
雲見山釋然的笑了笑,一副講道理的樣子:“是啊!物盡其用,人亦如此,長溟,就看你的了。”
诏丘嘆了一口氣,擡腳往前走。
從築基巅峰到破境金丹不過發生在幾日之前,若非他想刻意壓制,反而适得其反而沒有把控好分寸,他們幾人是絕計不會今日就發現的。
一路上習慣了他人作伴,此刻單槍匹馬往前趕,路過的冷風打着旋刮過他的衣角,帶來點凄涼。
诏丘忍不住回頭:“修為高低和是否要一人詢問沒有關系吧?”
且他們三人盯着他一個,雲見山倒是帶着點慈祥,嚴溫對他也從來只有好臉色,見他回頭還朝他揮了揮手,可能是催促也可能是鼓舞。
褚陽雙手抱胸,佩劍在他背後冒出一個頭,依靠在主人身邊竟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