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立修
立修
雲見山好脾氣的問:“都到這裏了,不進門幹站着這又是怎麽了”
褚陽的語氣波瀾不驚,将那小小不快全數掩下:“等你們。”
诏丘則不然,他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半圈,微微笑起來,淺色的瞳仁顯得亮晶晶的,他就這樣盯着雲見山叫了一聲:“雲師兄。”
雲見山自然是笑着應了,他暫時不作應聲,又去叫嚴溫:“嚴師弟?”
雖然不曉得自家師兄何故在稱呼前綴了個姓,嚴溫還是很坦然的嗯了一聲,問他:“師兄叫長洐有事?”
诏丘滿意的很,輕擡下颔好不得意:“無事無事。”他抱着胸扭着上半身,以一個半賭氣的姿勢對着此刻臉已經垮成木頭臉的褚陽,笑吟吟:“褚師兄。”
褚陽的臉徹底黑成了鍋底,尤其不想理睬他。
诏丘才不管他什麽臉色,不無遺憾道:“真是只有你接受不了我這樣叫呢。”
雲見山立馬曉得發生了何事,掩下将出未出的笑意伸出兩手,一手抵住褚陽的後背,一手攬着诏丘的肩:“別鬧了,正事要緊。”
褚陽得了由頭,臉色松和了不止一點半點,拍打着身上不存在的灰塵,又恢複成一貫的板正穩重模樣,只是眼神有意無意略過诏丘時顯然氣憤未消,索性湊近了半分,诏丘以為他要和自己道歉來着,便伸長了耳朵,誰料聽到被壓低了聲音,咬重字句的:“都說了,正事要緊。”
诏丘被氣笑了:“學人精。”
嚴溫跟過來又哄他,诏丘便等他與自己同行,這才肯踏進了宣殊正門。
雙腳剛踏過門檻,便聽得一人道:“師姐,客至。”
他這一嗓門并不高,恰如其分讓一衆人等堪堪能捕捉卻又不至于聒噪無禮,一時間頗為可觀的人頭齊刷刷轉過來,個個揣着好奇明裏暗裏的打量。
一位身着翠綠衣衫身戴松紋環佩的女修款款而來,在他們身前站定,先是對褚陽雲見山見禮,然後才對着诏丘嚴溫攢出一個恰如其分親切的笑來,微微垂首道:“長溟師弟,長洐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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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讨論的人聲陡然變得很豐富,如蠅蚊繞耳不絕,七零八碎的,诏丘從個中閑話裏挑出些,頗為意外的和嚴溫對視了一眼。
些微嘈雜中,有人趁亂驚嘆一聲,低呼:“又來了兩個親傳!”那人說着,不自覺将眼神遞去院中某處角落的位置,隐隐有點看熱鬧的意思。
诏丘不解。
這話裏分明認定了親傳是個稀罕玩意兒,可說得上話的九派四宗十六門,近九成掌門人和掌權長老座下有親傳,沒見得這個名號少見到這個地步。
此刻不方便細問,诏丘先向那位前來接待的女修見禮:“敢問曹師姐,我派聞理長老座下的兩位師兄可到了?”
那位女修點點頭,側身讓開一步,正逢兩個同樣身着藍色弟子服的高大修士闊步而來,一直走到他們跟前:“長溟長洐,你們怎麽到的這樣晚?”
嚴溫和诏丘規規矩矩的見禮:“兩位師兄。”
雖然嚴、诏二人都是親傳,但莫浮派向來是只論資歷,不論師從,兩人入門比他們師兄弟早了好幾年,自然是後者給前者拜禮。
诏丘将禮數做周全,才簡單解釋:“路上有事耽擱了,勞兩位師兄挂心。”
最開始出門迎接的女修拂了拂衣袖,衣料彎折中露出好看的青松紋樣,她對莫浮派四人道:“你們稍候,我去請父親。”
聞理座下兩人先點點頭,等她帶着随侍溫溫柔柔的走了,才将嚴溫并诏丘拉到一邊,問道:“發現什麽不對沒有?”
他們一上來就這樣問,诏丘哪裏曉得,随意掃視一圈:“哪裏都不對,但哪裏都看不出來。”
嚴溫跟着掃了一圈,有些頹喪:“我人尚且認不全呢。”
诏丘親昵的攬着他的肩:“不認識誰,告訴師兄,我可派上用場。”
嚴溫掐着下颔想了一遍,先問:“方才那位女修師姐,我就不認識,是誰?”
诏丘短促的“啊”了一聲,朝那女子遠走的背影望了一眼,神色促狹:“最先問的竟然是女修,說,是不是瞧上人家了?”
嚴溫吓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小臉煞白煞白的,雙手比在胸前來回沒止境的揮:“絕無此事!絕無此事!”
诏丘忍不住笑出聲,使勁晃一晃他的肩膀:“師兄逗你的,你我還不知道嗎?”
他們這裏聲響有些大,驚擾到最近處的一夥小修士,便見那些人不知看見什麽東西,個個眼神亂飛吃吃笑着。
雲見山和褚陽見他們同門師兄弟聚在一起,早就悄無聲息的走開了,不過挪步也不遠,就定在那夥人後頭,聽見接二連三的笑聲也趕過來,雲見山路過他們時,不動聲色的掃了他們一眼,笑聲便止息了。
兩人前後腳尋到他們立身的石階邊,六個人便圍成一圈,褚陽抱臂:“笑什麽呢?”
嚴溫還在臉紅耳朵紅的階段,聞言把臉繃得死緊:“沒什麽沒什麽。”
雲見山卻說:“我聽到了。”他若有若無的瞧了嚴溫一眼,直截了當的:“長溟吓唬長洐罷了。”
褚陽呼出的氣都粗重了,登時轉身就走,不想再待在這裏鹹吃蘿蔔淡操心,轉眼就不見了人影。雲見山見诏丘憋着笑,頗有些無奈:“還以為你們受欺負,誰知道是你在欺負你師弟。”
诏丘頓覺冤枉,哎一聲輕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免得雲見山也拂袖離去,好聲好氣的解釋:“是長洐問我方才那位女修的名號,僅此而已。”
“你說那位曹門主的女兒?”雲見山抿了下唇,微不可察的抻了抻劍穗,雲淡風輕的說,“門中排行第二,字執毓,比你我都大,拜師也更早,可稱曹師姐或執毓師姐。”
诏丘忍不住贊嘆:“雲師兄知道的真是細致。”
機緣所致,他們二人拜師是在同一日,修行至今也經歷了同樣的年月,可他就只知曉得那位女修為門主獨女,除此以外一概不知,雲見山卻能将她的姓名表字一一道來,可見交際之事比他厲害些。
雖然上界女修的名號不同下界那些閨秀的閨名那般捂得嚴嚴實實,但畢竟是女子,不是相交甚歡的友人是不會告訴的,一般人要想曉得便也只能拐彎抹角的去打聽。
诏丘琢磨着分寸,覺得自己同她只是幾面之緣,絕算不上親近,用後一個稱呼去喚她恐怕不妥當,便告訴嚴溫:“我們喚她曹師姐便是。”
雲見山替他們解完惑便走了,那兩位師兄便繼續催問嚴溫:“還看到其他什麽人沒有?”
嚴溫拜入莫浮派迄今也才一年,因為嚴于修行甚少下山,可辨認上界修士的途徑寥寥,不是聽诏丘和他瞎吹瞎吵,就是從書裏記背一些輩分頗高的各派尊長,然則這都是在腦中虛渺一過,不算真的結識。
老一輩大多不出山,小弟子們無緣得見和攀談,同輩中他親眼見過的人實則少得可憐,此番匆匆望去全是生人,想問也找不到下手地方,便老老實實回答:“全不認識。”他頓了頓,有些訝異,“不過看他們身上的弟子牌,竟然……全是外門和內門弟子?”
兩位師兄見他終于說到了重點,高興得砸拳。
聞理的性子傳了他弟子十成十,兩人無不扯着嘴角兩眼放光,攏一攏有些松散的衣襟低聲竊竊:“不全是!”
他示意诏丘嚴溫附耳過來:“只有六個親傳。”
诏丘略數了數,卻只在人群中找到雲見山褚陽這兩個算數的,加上他們師兄弟二人,總共四個,連面前的同門師兄都只是聞理的內門弟子,他便問:“還有兩個呢?”
他們便朝某個角落努努嘴:“自然是青天劍宗的咯!”
宣殊門正堂外有一面極闊的演武場,每隔一段距離便設三層階梯,總共三道,一直接續到他們方才跨過的山門。
頗為遺憾的是,站位出了點問題,四人所處的是正堂下第三道,即最後一道階梯,離他們所指的角落恐怕隔了十萬八千裏,且這路途遙遠中還參雜着其他修士,借着層起的地勢将他和嚴溫的視線擋得十分徹底,兩人連衣角都沒撈着看一眼,只得作罷。
诏丘問:“青天劍宗派的誰?”
兩位師兄不約而同地朝天上指了指。
嚴溫有些呆愣的望了望天,倒是诏丘即刻明白了他們的意思:“首席和次席……”他沉吟片刻,“佟立修和佟立遠?”
兩位師兄兩手相貼,認同地閉了閉眼,低聲道:“正是。”他們神秘莫測的笑了笑,“我們并非說他們小話,不過以防萬一,這兩位親傳,你們不要招惹的好。”
青天劍宗和莫浮派交情不深,以至于拜師兩年,大大小小的親傳他都見過了,唯獨這一家最富盛名的兩位,诏丘都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且因為天高皇帝遠,飛鳥難傳書,連這些聽聞也是屈指可數。
诏丘有些被難住了:“為何?又要我怎麽避,總要有個由頭才是,平白無故避之不見有違禮數。”
這一片來來往往都是人,但不曾見得誰是形單影只被孤立,都是一副和同伴聊得熱火朝天的模樣,他便又說:“且師兄所說,又是從何得來,若是道聽途說,雖不同于實跡,也算不德,總不好叫我妄加揣測,中傷無辜。”
恰逢此時一位頗為仙風道骨的藹藹長者信步而來,立在正堂中門之前,含笑環顧,便有近些且有眼力見的修士先做了揖禮,道:“曹門主。”
原先聒噪瞬間偃息,衆人都閉上嘴,開始尋覓着自己的位置。
兩位師兄把诏丘和嚴溫往裏推:“凡是面見上界尊首,都需門派各分,弟子并立,依照莫浮派如今的位置,你我四人都是要站在前面的,這處和第一階還隔得遠呢,還不走快些。”
他手上用了力氣,诏丘被連推帶攘,他想暫時定住腳卻絕然不能了,便只得任命大步朝前去。
等到了正堂前,他才發覺自己這個位置距離曹門主極近,而兩位師兄站在他身後,個個高他一個頭,在長輩身前仰着臉竊竊私語着實有失禮數,诏丘只好把滿腹疑問和辯駁暫且全壓回肚子裏,安心等着。
從西到東,依次是太山派,莫浮派,青天劍宗,因為是自家地盤,宣殊門弟子勉強站了第四的位置,正在第一行末尾,前去報信的曹門主之女正站在她父親身側,也是一副仙氣飄飄的好模樣,見衆人類聚,便颔首告辭,自去尋本門隊伍。
前來的弟子雖多,但此地實在寬敞,是以他們近十人并立也絲毫沒到肩摩踵接的地步,甚至還很松泛。
隔着诏丘十步遠是一位身着青色竹紋常服的弟子,側臉望過去頗為俊秀,眉随骨起,眼窩深邃,唇峰如山峰犀利分明,真是金玉相琢的好相貌,不知是青天劍宗的哪一位。
感知到有人在看,那人猛的轉過頭,诏丘本淡然坦然,卻在與他對視的一瞬猶如被冰錐刺骨,寒意從足底蔓延而上。
那可真是……毒蛇一般的眼睛。
便有此般點睛,将他這般俊秀的五官全然拉去了另一個境界,眉目寒霜,神色刻薄,令人望而卻步。
他顧不上回應诏丘眼裏的古怪,自顧自射來一道寒冰般的眼神,嘴角平直呲呲冷冷,頃刻又扭過頭不看他。
诏丘平白受了冷眼,郁結又氣結,也不想看他,但世事變化由不得人心下定,他堪堪收回視線,便有一道泠然之聲,如料峭春風偶逢薄桃軟紅翩跹,不容抗拒的鑽進耳朵裏。
這回不止是他了,連身側的嚴溫和更遠處的雲見山褚陽都齊齊望過去。
那人也是一身柔和青衫,衣袖有蒼竹綴飾,一雙瑞鳳眼不知是畫了胭脂還是怎的,帶有三分薄粉,眼形狹長,眼尾挑挑成若有若無的線幾乎要飄到鬓角,五官出色,臉上有兩枚小痣分于鼻梁和眼睑,落成一派風流的顏色。
不錯,風流。
他含笑而來,看似緊趕慢趕,實則步履款款妖妖,手持一把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黑骨白面折扇,上書一個大字——修。
诏丘心裏冒出一個念頭,暗道此人莫非就是百聞不如一見的佟立修?
果真,那人在曹門主身前站定,咔一聲合上扇面,揖手道:“晚輩青天劍宗佟立修來遲,門主請勿見怪。”
诏丘心想這人還真是不客氣,沒想到曹門主還真的不介意,笑呵呵的朝他擺擺手,他便自在的閉了閉眼,懶懶朝诏丘身邊來了。
他還沒站定,诏丘便聞得一陣撲鼻脂粉味,五花八門,絕非出自一人之手,真是令人驚嘆,他含着笑又甩開折扇,搖啊搖,見诏丘眼簾都開始顫抖,便抿一抿含朱帶赤的唇瓣:“這位兄臺,可否是覺得我美色過人?”
诏丘青筋一跳。
待他看清诏丘面容,頓時一個“哎呀”,造作的來了一句:“兄臺你也頗美啊!”
诏丘青筋又是一跳。
手邊嚴溫已經開始窘迫了,诏丘餘光瞥到褚陽死死掐着手臂,假咳得像是鬧風寒,青筋跳了三跳忍無可忍開口:“你……”
他還沒說完,那人一把扇骨打在他手背,叫他不得不一個激靈退開好幾步又道:“能被我贊好看的可是上天入地也難尋,你可以驕傲些。”
他的扇子搖啊搖晃啊晃,看得诏丘眼睛疼,忍不住打斷他:“佟立修?”
那人頗為驚喜:“原來你認識我,這位兄臺想說什麽?”
诏丘鼓起勇氣:“你不冷嗎?”
倒春寒還沒過,他自己都還披披風呢。
佟立修的扇子就搖不下去了。
他面上悠哉游哉的神色卡了卡,笑意凝在嘴角,倒是他身邊的青衣公子聞言投來一個頗為奇異的眼神,呲笑了一聲,诏丘暫且認定這譏諷不是對着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