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請君
請君
诏丘不願插手,這讓鄧木歌十分滿意,她甚至堆起一個客氣又假惺惺的笑,對順勢坐在廊沿的藍色身影道:“多謝。”
她現在心情好極了,不着急取孟家主的性命,而是将劍插在地上,單手支着微微搖晃的劍柄,笑得眉眼彎彎:“你想要你的女兒,是嗎義兄?”
該說不說,她這般神情,真是如蝶幻幻競逐春日花,明明一點粉黛都沒施加,卻能比世間任何濃妝豔抹的女子都明豔三分,确确然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帶着戲谑的疑問直達眼底,眼尾上挑,平生妩媚。
诏丘瞧着這張臉,卻在某一瞬間覺得眼熟。
只是他見過的女子真的是太多了,沒辦法立刻找出一張臉能和眼前這張作比出相似之處,便只好以為天下容顏秀麗的女子,或許在某些方面總是有點相似的。
如此美貌的鄧木歌琢磨了一下:“這樣罷,我向你讨一樣東西,作為交換,我保證在你死之前不殺你的女兒,畢竟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楚還是有些難熬的。”
“至于之後……”她看了一眼诏丘,“就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事情了。”
雖說只是微渺的希望,但也比确定的結果好太多,可能對孟家主而言,針鋒相對不如懦弱一點,哪怕是從她手裏摳出一點點生機,都足夠他用一切來換取,诏丘聽見他很虛弱的問了一聲:“你要什麽?”
“信。”鄧木歌說,“我父親的家信,我尋找多年只找到一部分,我知道剩下的一定在你這裏。”
她抓着劍柄的手指收緊,金石鑄成的冷劍劍柄有暗色的螺紋,突起的圖樣因為她的動作嵌入指腹,印在潔白的手指上,“那是給我和我弟弟的,還給我。”
孟家主做了一個口型,看起來像是要說“沒有”,但他實在太虛弱了,無力給出她不想要的答案,只是沉默着。
鄧木歌攥着劍柄的手眼看就有拔劍的跡象,一直攙扶着孟家主的老頭子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甚至有些驚喜的問:“那些信,是你拿走了?”
鄧木歌不懂,皺着眉:“什麽意思,孟管家?”
老頭子侍奉孟家主君半生,家主念他一生忠誠,許他從主姓。
孟管家垂垂老矣,雖然不像主君一般負劍傷,但看着也是蒼白枯朽的,聞言竟然眸光大勝,不由自主的點點頭:“好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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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暢快的笑起來:“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鄧木歌的神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說不清是不解還是反感,而孟家主還在狀況之外,握緊老頭子幹枯的手:“什麽意思?什麽信?”
“少主……”
這不是老管家對他用了近十年的稱呼,而是上一任家主,他的父親還在世時才會用的叫法,這樣昭然的更改似乎意味着某種揭示,當局者立刻從他複雜的表情裏得知他要說的是什麽,忍不住睜大雙眼。
老管家眼眶含淚,明明看着是一瞬間蒼老了幾十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臉上竟然有一絲慶幸和解脫:“少主……這件事你不曉得。”
他說:“老家主當年和鄧公子外出行商,兩家人自此結下世交友誼,還讓你将鄧公子的女兒兒子認為義妹義弟。”
這些孟家主都知道,也都記得,他着急想追問,一口氣湧上來唇角便溢出一絲鮮血:“然後呢?”
說這些字已經讓他氣喘籲籲,勉強穩住心神不讓自己暈過去,用大得吓人的力氣攥着老管家的手:“什麽信?什麽信!”
“少主,是家書,是鄧家的家書!”
孟家主的臉愈發蒼白,一半是失血過多,一半是急火攻心,他問:“鄧家的東西,怎麽會在我們家?”
老管家老淚縱橫。
“都是報應……”他嗚咽着,緊緊攥着孟家主蒼白的手,“當年家主外出,我奉命留待家中照顧夫人和年幼的你,但有一日我收到一封密信,裏面吩咐我暗中選派人手,去鄧家,去……去……”
鄧木歌替他說了:“去殺人。”
毋論男女,毋論老少,毋論交情。
殺掉他們。
她皮笑肉不笑的罵了一句:“讓你去你就去,你還真是一條好狗。”
老管家拼命搖頭:“不,不,那可是鄧公子的家眷,我怎麽能……”渾濁的淚水順着皺紋蜿蜒而下,“我将家主令放在枕下,日夜難寐,不敢動手,于是幾日後,我又收到一個木匣,裏面放着鄧公子的家信,而随信的一封出自家主的密信,我這才知道事情的起始。”
晉和元年,孟家主與友鄧聯相攜遠游,為商事,二者動靜不一,互為良佐,成事之跡彌然。
然遇事生變,人心不足,孟氏貪念生,急功有餘而不近于利,罪于金陵一大戶,言捕之殺之。
孟駭然,憂也怖也,歹意以聯相替,聯身弱自胎出,承杖三十而亡。
枉死。
替死。
死不瞑目。
不得其所。
鄧木歌怒不可遏,渾身都在顫抖:“畜生!”
老管家垂着頭跪在地上:“老家主被迷了心竅不假,可我怎會真去殺害你的母親,老家主幾年沒歸家,怕是早已不記得你們的長相,我就安排親信去亂葬崗找了三具屍首,準備用他們作替,可是我識人不清,那人背叛邀功,竟然背着我殺去了鄧家。”
他現在還記得那日。
那時他正值壯年,得了消息騎快馬趕過去,卻見到濃煙滾滾,房屋焚燒,目光所及的漆紅木梁,鄧公子新寄回錢財修建的雕花華門,門口小童的木馬,全部被火舌吞噬殆盡。
半片天空都是紅的,混着不知是新采買的朱漆,還是血。
他不管不顧沖進去,只來得及拖出被母親護在身下氣息殘存的鄧木歌。
鄧木岩尚小,他抱得住,拼盡全力換了他一個屍身完整。
他說:“對不起。”
那些家書,他并沒有扔,于老家主,那是他弑友的罪證,是能随時讓他在深夜裏驚醒的邪物,是一世掙不脫的夢魇,于老管家而言,只是一疊不屬于孟家的信罷了。
于是他挑挑揀揀,将這些家書分成兩份,一份是鄧公子特意寫給家中兒女的,被他埋在荒郊給鄧木岩立的衣冠冢裏,一份是對孟家主毫無威脅可言的絮絮念念,他放在屋子裏,打算死後帶進棺材,日後下地獄去向同樣枉死的鄧夫人賠罪。
可是有一日這些信突然不見了。
那時他已經是家中老資歷的長輩,老家主過世,孟家主成新主,沒人能夠,也沒人敢進他的屋子。
可是這些東西就是不見了。
無論他怎麽找,怎麽查。
于是他惶惶不可終日,惴惴不安,愧疚的過了很多年。
他問:“是你拿走的嗎?”
他曾無數次咒罵那位不見真容的小賊,罵他不知好歹,罵他膽大包天,罵他為何偏偏拿走那個匣子。
難道因為它帶上了孟家最重最難解的鐵鎖,所以被人誤以為是寶物?
但是如果是鄧木歌拿走的,那就不是偷了,他說:“那本就是鄧公子留給你母親的。”
诏丘忽然想起不久前,僅僅是幾個時辰前,他在孟家密室裏找到的木匣,和木屑橫飛中幹幹淨淨的紙。
信中的鄧聯會同妻子發牢騷,會給她捎帶脂粉,會和她解釋商行的波折和前路,卻唯獨忘了要囑咐自己年幼的兒女。
原來不是忘了,只是剛好信件被拿走,而他不知道。
生死之隔,猶如天塹。
老管家跪在地上:“鄧家舊宅廢墟北面一裏,有一個荒坡,上面一個插着無字牌的土堆,裏面就是你要找的東西。”
鄧木歌眼眶發紅,到此刻終于忍不住,一顆一顆砸下淚來,她一邊笑一邊哭,手上舉着長劍。
老管家問:“你還是要殺他嗎?”
那時的孟家主尚且是幼主,被親父和最信任的人蒙在鼓裏,恩怨不知。
後來他長大了些,從老管家口中知曉了父親做的錯事,愕然的同時,唯一能做的竟是什麽也不做。
知曉鄧木歌尚且留存于世的時候什麽也不做,在她于五年前突臨孟府時什麽也不做,在她說要用陣法困縛他的一個孩子為她親弟抵命的時候什麽也不做。
老管家滿目哀求:“少主的手上沒有沾上鮮血,他已經付出良多了!”
鄧木歌反問:“所以我的手上就有嗎?我的弟弟,他的手上也有嗎?”
老管家答不出來。
鄧木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功與過,恩與怨,我算不清,也不想算,但是只有一件事,無需考量,無需計較,就擺在那裏。”
老管家和孟家主同時望着她,後者提起長劍,劍鋒森冷指着一人的臉:“我的父母親,已經死了。”
從她苦心修煉,在五年前身着一身黑衣站在孟府門口,親自選了一個和母親長得很相似的小姑娘時,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她也不想挽回。
“血債血償,以命換命。”
老管家怆然長笑,濁淚漣漣,朝着诏丘跪下來。、
被無辜牽扯的诏丘一愣,就看見孟管家一抹臉上的淚水:“求仙師相助,老朽一命交托仙師,換我主人一命。”
世有檐蛇,斷尾求生。
诏丘真是看笑了:“你當自己是什麽?”
他确實痛恨孟家的算計,痛恨他們以陣法為引,誘他入局,只是還要不了這老頭子一條命。
而若要他出手相助,和鄧木歌針鋒相對,刀兵相見,徹徹底底的趟進這渾水,那這老管家一條命,卻太輕。
“世事若是都只要跪一跪這麽簡單,何勞你們一大家子苦心積慮算計這麽多人。”他錯開身子,避開老頭子這一跪,“與其在這裏多說,不如老管家你将這心思用在旁人身上。”
跪在地上的人不懂,淚眼朦胧望過來。
诏丘沒有多餘的同情心,連眼睑都沒擡一下,“嘉州城中不少觀宇寺廟,你若要求拜,何必對我?”
他又不是菩薩。
诏丘悠哉游哉的說完,單手撐着下颔,白色的長靴從深藍有些髒污的衣擺底露出來一些,沒什麽滋味的在地上點了點。
老頭子置若罔聞,只對着他再叩首:“老朽萬死。”
中院某一處居室裏發出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響,頗為清脆,引得衆人側目,唯獨诏丘反應過來,盯着老管家伏地的身形驀然笑出聲。
原來如此。
倒是個忠仆。
他站起身,信步溫吞,路過老頭子時,深藍衣袍掩映下的長腿停下定住,正好是在老頭子身邊。
然後他看了一眼鄧木歌,轉頭蹲下身在老頭子耳邊說了一句話。
老頭子猛的挺直上身想去抓他的褲腿,卻手慢落空,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诏丘撿了一柄被衆多散修落下的長劍,擡腳往鄧木歌走去。
鄧木歌看他走來,舍棄了要先殺死孟家主的念頭,長劍橫在身前,滿是戒備。
诏丘随意掃了一眼:“相一劍法殺不了我。”他往前走去,毫無留戀的路過鄧木歌,自然也就忽略了她眼中難以掩飾的驚詫,“奉勸姑娘,往後站一點。”
手中劍很一般,而且是和鄧木歌的本命劍厮殺過的,劍刃鈍了一邊,已經不太趁手了,诏丘右手握着它掂了掂,有些嫌棄的當空一揮。
劍風罡烈,帶着無窮的強大殺氣撲向居室,冷意裹挾絲絲劍意急掠而去,只須臾間便抵達他劍鋒所指。
轟然之間,面向中院院中的屋牆被削出一條橫貫整個居室的斷痕,餘威反噬,撲了鄧木歌一頭一臉。
而就在她下意識閉眼的同時,牆體摧朽倒塌,現出裏面的兩個身影。
一個高冠藍袍,眉目含冰淬雪,一個黑衣加身,嘴角含笑,挑眉看向這邊,而他手中的劍方才使出,獵獵劍風和诏丘所擊抵在一處,将居室中本就不多的器具掀了個幹淨。
他們站在一片廢墟中,和诏丘遙望。
後者淡然道:“滾出來。”
那位黑衣人單手握住齊榭幹淨無綴飾的白淨手腕,長劍比在他頸側,笑嘻嘻道:“你指他,還是我?”
诏丘懶得和他廢話,神色不明的看了齊榭一眼,提劍要殺,那人的劍卻突然抖了抖,他大喊:“你不考慮考慮嗎?”
他擡着下颔,意指鄧木歌和鄧木岩,诏丘轉回身,看見鬼修瑟縮了一下,躲在他阿姐身後。
鄧木歌的一張絕頂的容顏發白,被他的反叛驚得面色鐵青:“你要幹什麽?”
能一眼識破她劍法的人,是宗門人。
可這滿頭白發孑然而立的藍衣修士,十多年間她竟然從未聽說。
诏丘說:“和你打個商量,借一借你的劍。”
鄧木歌面露疑惑:“你不殺我嗎?”
孟家的最後一位散修以他至親至信做威脅,他豈有不從之理,此事若是落在她身上,鄧木岩也被這樣控住,她再氣再怨,恐怕也是要倒戈的。
诏丘不好和她解釋,便只耐着性子問:“姑娘說借不借就是了。”
鬼使神差的,鄧木歌将劍丢了過去,她身後的鬼修急得大叫:“阿姐!”
鄧木歌眸色晦暗,見诏丘接過劍,便帶着鬼修退到後面去,低聲說:“不想被牽連就閉嘴。”
鬼修果然乖乖閉嘴了。
這把劍确實比那些殘破的東西要好用得多,诏丘粗略掃了一眼劍身,挑了一個雪白發亮的位置對準左手五指劃下去。
凝結的血珈第二次剝落,鮮血蜿蜒成線,不一會兒就在掌心聚成一捧,些微血液從他指縫滴落,落到衣擺上,地上,形成了殷紅的洇圓,而诏丘視若無睹,将這一捧血盡數倒在劍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