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交易
交易
那女子确實沒打算放過老頭子,但也更沒想到還有人搗亂,她不過是微微擡了一下劍,還沒有真正動作,便有一個圓形的符紙飛出來,化成金光閃閃的盔甲圓片模樣,一下便直接将她持劍的手打退幾分。
符紙再次燃盡,符灰落到雪白的劍脊上,女修将它抖幹淨,垂眸盯着這片地方。
這個角度,要使出這樣的力道……
她持長劍在空中發了狠力一劃,一個圓片以更快的速度飛過來,再次将她的劍身打偏幾寸。
然後齊榭就看見她對着某個方位笑了一下,揮動長劍頻頻發起攻勢,齊榭的圓片愈發淩厲,遇到不好攻擊的方位便讓符紙滾過去再攻擊,這下,女修可謂是招致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埋伏和算計。
她在這樣沒有盡頭的自衛中冷笑了一聲,純粹是被氣的。
忽而,一個圓片飛掠而來,看着還是奔她而來,卻在與劍身交錯之前錯開幾寸,奔着更遠的老頭子去了。
女修将計就計,甚至有意推波助瀾,發力讓圓片飛得更遠,卻見那東西将要飛到老頭子命門的時候,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出,擋在他前面,慣性使然還被打得往後移了一下,那只好看的手頓時被割開一道深長的傷口,鮮血湧出,不到片刻,血液就滴答了一地。
老頭子吓得幾乎要站不住,無盡歉疚惶恐的想要去捧那只手,然顫顫巍巍最終還是沒有觸碰。
“家主!”
诏丘用光身上所有可用的符紙,折完最後一個三角,不無倦怠的想:“拖拖拉拉的,終于出來了。”
齊榭站在陣法的某個角落,有些出神,诏丘捏着最後一個三角符紙走到他身邊:“長得還是挺不錯的,對吧?”
他指的是那位真正的孟家家主,齊榭自然點點頭:“和孟今賢很像。”
眉眼都偏長,鼻梁尤其高,下颔線條不夠流暢,倒顯得頗具正氣。
是一個讓人看着便會心生好感的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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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一張臉,在那位女修眼裏尤其可恨,他越是長得周正,于她而言便越是一個僞君子,女修看他掌心流下的血越多,心裏就越痛快,此刻語氣都有些輕松了,婉轉笑道:“您終于肯出來了啊,孟家兄長。”
最後四個字說得慢吞吞,尾音悠長,诏丘一聽就曉得絕對是個惡心人的稱呼。
她問:“你還記得我嗎?”
被發問的男子身量颀長,向前邁了一步,老頭子想攔他沒攔住,只能眼睜睜看着兩人越來越近,他說:“記得,鄧木歌,我父親的……義女,也是我的義妹。”
雖然不曉得那位鬼修是哪根筋沒搭對,非要他們兩個外人來聽這些閑事,但诏丘聽到這裏,倒還有些感激他。
世仇,原來是這個仇。
齊榭見他到這邊來,問道:“師尊,現在要出去嗎?”
诏丘道:“不,有些事情我還沒弄明白,且做一回小人,暫且蹲個牆根吧。”
他這樣說,齊榭便真要這樣去做,側耳聽得尤其誠懇。
那位女修,如今終于被知曉真名的鄧姑娘聽見孟家主的這番話,呲笑了一聲,不過這個慘淡的笑裏有明顯的自諷意味,她細細的咀嚼這兩個字:“義女。”
她将劍擡起來,慢慢的,慢慢的,移到孟家主的脖頸邊,直貼到他的皮膚,這個動作不帶任何殺意,但在老頭子眼裏可不是這樣,他緊張得握緊了拳頭,卻因為孟家主一個制止的動作不得不繼續待在原地。
“若他真當我是義女,就不會毒死我的父親,也不會害死我的母親。”鄧木歌眼中躍動着近乎瘋狂的恨意,卻極盡平和對他說:“此仇不共戴天,你還有什麽遺願,一并說了吧。”
對這位義兄,這是她最後的仁慈了。
孟家主刀劍在側,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直勾勾的盯着鄧木歌的臉:“我想,見一見我的女兒。”
孟夫人曾說,她有一兒一女,是一胎雙生。
齊榭問诏丘:“他們說的是孟今賢的妹妹嗎?”
诏丘的眼神一直定在那邊,聞言回答:“應該是。”
這位從頭到尾不見真容的小姐恐怕是孟家的一樁真正的秘辛,若非孟夫人告知,他根本不知道還有這個人,而迄今為止,他也只是曉得那位小姑娘的一個名字。
原來是被仇家藏起來了。
诏丘的眼神在鄧家姐弟身上囫囵轉了一圈,別說什麽像裹着小孩的包袱,連一個可用作收納的廣物囊都沒有,他想了一圈,覺得這兩人的居所最為可疑,回頭問齊榭:“帶追蹤符了嗎?”
方才為了疊三角,他已經将身上所有符紙用完了,一時拿不出新的。
齊榭一眼看破他的心思,問道:“師尊覺得,孟今良不在這裏?”
诏丘反問:“難道你覺得她在這裏?”
齊榭不答,目光幽深盯着院中的兩層結界看。
诏丘的心瞬時沉了下去。
世有一草植,名喚菟絲子,依托喬木而生,為寄居物,食喬木之生氣為己供養,攀附蔓延。
世間生息之理相似,便有一種特殊的結界可以作為一個紐帶聯系陣主和所容之物,像菟絲子和喬木一般,一方供養,一方得存。
雖只是猜測,诏丘也對這種猜測難以茍同,皺着一張臉,深長的白色眉睫全部下壓,眼睑遮蓋了他眼中情緒:“是不是代價太大了?”
凡有此類,皆是消耗,陣主供養十分,那陣中人能得七八分已經是非常非常了不起,若是為了他人的生計消耗自己的,難道不是一種賠本的買賣?
齊榭說:“若是陣主很希望那人留存于世呢?”
诏丘看着院中四人,視線在他們之間打了一個來回,堅定的搖頭:“不可能。”他單手撐住下颔,認真的同他分析起來,“你看,孟家主是鄧木歌的仇人,那他的女兒也就是鄧木歌的仇人之女,為了這樣的人,舍去自己無法計數的珍貴修為……”诏丘難以想象下去,“至少于我而言是絕不可能。”
齊榭不置可否,皺眉沉思了許久又發問:“是否有一種可能,鄧姑娘恨孟家主,卻因為一些原因,不願傷害孟今良?”
诏丘有些無奈:“阿榭,且不說這只是我們的一個猜測,就算……”
齊榭卻突然打斷他,雙目微瞪,一慣溫緩的聲音驀然拔高一度,急促之中是滿滿的驚詫:“是!”
他示意诏丘看向院中,剛才後者一直顧着說話沒看到此景,齊榭生怕他錯過,便指了指鄧木歌。
後者點點頭放下手中長劍,擡手一揮,院中那層銀色的結界破碎,透過僅剩的透明金色屏障,內裏的模樣如出水沉石慢慢展現。
是一間木屋。
這院中本應該是空曠的,至多栽一些草木當作裝飾,再不濟修一堵畫壁,但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這樣。
只有孟今賢居室的一半大,房屋外層木梁的成色比孟家宅院要新很多,必定是近幾年新建的,看起來,絕不超過五年。
五年。
齊榭輕聲問:“孟今賢是五歲吧師尊?”
诏丘愣在原地。
鄧木歌平靜的說:“我的禁制,我解開了,要想見她,剩下的你自己解。”
随着他話音落,孟家主已經一步一步走到院中那道結界前,伸出手掏出一個玉佩一樣的東西,诏丘看着他面色鎮定,腳步也穩健,手卻以一種近乎痙攣的模樣難以忽視地顫抖着。
玉佩扣上結界的一瞬,金色屏障散開,裏面的木屋徹底露出來,就在孟家主将要踏進的時候,一柄冷劍橫空刺過來。
诏丘看着孟家主硬生生受了這一劍,踉跄着往後退了一步,眼看着就要倒下去,便伸出手打了一個響指。
夠了。
看戲看到這個地步,夠了。
齊榭不明白他的用意,诏丘也來不及解釋,只在破陣之前問了他一句:“阿榭,你喜歡孟今賢嗎?”
齊榭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問這一句,還是回答:“嗯。”
诏丘放心了,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按在他肩上:“進屋,護着他。”
齊榭不願抛下他一個人,自然是不肯聽的。
握着他肩膀的那只手收緊了一點,诏丘傾身過來,很無奈的喚了他一聲:“阿榭,別擔心。”
他話音溫和,眼睛極輕的眨了一下,因為一點莫名的笑意,眼尾上挑,若有若無的風流之外,還有難得一見的無害,相比哄,更像是安撫。
他手心朝內,用手背推走了齊榭:“護好他,更要護好你自己。”
齊榭就只好阖上門了。
诏丘毫無顧慮的雙手合十,雙手結印,薄唇微張,淺色唇瓣開合間,密語傳落。
“縱有無端線,如是千千結。”
困縛結界緩慢打開的同時,一堆被埋在圓形符灰下的三角符紙全部浮到空中,迅速結成網狀,鋪天蓋地罩住院中那間不倫不類的木屋。
銀光完全消散,诏丘向前踏去,打斷了鄧木歌又要揮劍的動作。
她問:“你是誰?”
诏丘笑吟吟的:“這不重要。”
她又問:“你來幹什麽?”
诏丘說:“救人。”
不需要老頭子耳語,诏丘的一頭白發足夠顯眼,孟家主在見到他的一瞬間便曉得他是因為什麽入的孟府,忍着胸中鈍痛,慢慢揖手道了一聲:“久仰仙師大名。”
鄧木歌明白過來了,沒滋沒味的比劃了兩下,冷聲道:“原來是孟家的走狗。”
诏丘臉上的笑待不住,糾正她:“我和孟家沒有關系。”
鄧木歌揮手将劍比在他頸側,皮笑肉不笑的和他周旋:“那你為什麽要插手?”
雖然這對他沒多大威脅,冷劍架在脖子上的滋味卻不是很好受,诏丘推開劍鋒,很是嫌棄的說:“受人之托而已,姑娘小心些,我不喜刀劍光的。”
他矯揉造作的躲過了鄧木歌不知道抖不抖的手,視線正好和她身後一臉不可置信的鬼修對上。
雖說他帶着面具,但是人是鬼對表示震驚的動作大多相似,無非是脖頸前傾,手指不自覺的蜷曲,順帶着周身氣質都要慫一些罷了。
诏丘剛惹得鄧木歌的沒趣,見他的眼神從面具兩個黑黝黝的洞口裏射出來更不舒服,刻意叫了一聲:“阿岩?”
鬼修被惡心得一個激靈,退步的動作又快又猛,恨不得在自己身上刻上“你是不是有病”六個大字,用嘶啞的聲音問他:“你幹什麽?怎麽出來的?”
對于前一個問題诏丘已經回答過了,不是很想再答一次,至于後一個問題,他秉着“拼誰更能硌硬人”的語氣,故作不解:“破開的啊,不然呢?”
齊榭不在,他的語氣挑釁十足,諷刺十足,讨打意味十足,論此道鄧木岩不是他的對手,氣得牙癢癢:“誰不知道是破開的,我問你是怎麽破開的?”
诏丘淡淡道:“用手。”
他不說,衆人都注意不到他的一只手竟是滿滿的血,而且和着血水滴落的還有碎成小塊的血痂,之前必定也是受過傷的,鄧木歌神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咕哝了一句:“不可能。”
鄧木岩頂着面具,因為過于激動,說話的時候面具都在抖,顯然有将落的征兆,“若你有這樣的本事,為何一開始不破陣?”
诏丘更加不解:“不是你讓我看戲?”
鄧木岩被噎了一下,“我明白了。”他勉強忍下氣悶,“裝腔作勢的戲碼我看得不少,你有法寶可借,破陣自行離開就是,何必到我們這裏來摻一腳?”
“這可不是我想來。”他語調玩味,眼神意味不明,含冰帶刺在鄧木岩身上轉了一圈,又懶洋洋收住了。
雖然孟家人才是主力,但引齊榭入局的,可不止孟家人,他可都記着呢。
鄧木岩被盯得一愣。
盡管算不上活人,鬼修感覺不到外物溫涼,他還是覺得一股涼氣無端生出,密密麻麻竄到全身。
一個暗顫之後,他沉聲道:“你自己方才脫困,何必虛張聲勢來此威脅?若是有仇有怨,日後再說,今天我沒空陪你耗!”
诏丘琢磨了一下,沒忍住笑出聲。
“你以為我沒事幹,跑出來是為了這麽點小事賣弄?”
他都不知面前這位仁兄是傻還是天真了,抖了抖衣袖,遮住覆血的手掌,才淡淡道:“自己沒用,不要以為別人也沒用,若天下修士都像你這樣廢物,那上界恐怕也就完蛋了。”
頓了頓,他又說:“至于尋仇嘛……”他揮一揮衣袖,十分刻意的打量着鬼修,片刻後得出一道結論,“算了。我不喜歡以強淩弱的,太沒風度,再說你也沒把我的人怎麽樣,一場心機也算付諸東流,我便大度不計較了。”
鄧木岩被氣得說不出話,用手指着他,露出來的脖頸爆出了黑色的屍筋,诏丘一愣,下意識退開一步,倒是鄧木歌捕捉到了更重要的東西:“那這麽說,這些東西也是你弄的?”
她指着散落在各處的符灰堆,其中有一堆正在诏丘腳邊,呈一個小山丘的模樣安安靜靜立着,若是神識靈敏的,還可以通過這個灰堆探尋到法術的歸屬。
雖然符紙是齊榭丢的,靈力是齊榭用的,但這符紙的符文和源頭全來自他,他自然也算一份,诏丘也不避諱:“是。”
鄧木歌單刀直入:“你要救誰?”
诏丘笑道:“孟家兩個孩子。”
鄧木歌直截了當的說:“不行!”
诏丘可不樂意:“此事用不上先來後到這樣的道理,既然你想殺,我想救,那不如你先解決其他人,然後我們單挑,誰贏了聽誰的,如何?”
鄧木歌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但她最終還是接受了這一建議:“好,誰贏了他們就歸誰。”
可能是他們這個買賣大白菜一般的輕松語氣刺激到了孟家主,他使勁咳嗽了兩聲,在老頭子的攙扶下才能站直身體,努力說道:“你們……”他又咳了兩聲,吐出一口鮮血,腥紅的一片染髒了他價值不菲的外袍,“你們不許動我的孩兒。”
他身後的老頭子則道:“仙師既然能救下兩個孩子,可否救一救我家主人,什麽報酬我們都能給!”
鄧木歌一聽此話便怒目而視,提起長劍沒動手,也只是因為不知道要先劈哪一個好罷了。
處在漩渦中心的诏丘臉上笑容不變,做出一副頗為遺憾的表情,溫緩地阖了一下眼,堅定的回了一個:“不。”
能,但不願。
沒有什麽因緣,他不想幹涉太多,左右又不是他的世仇,喜歡莽撞入局拔刀相助是他上輩子才喜歡幹的事,這一次,他選擇作壁上觀。
可老頭子說:“仙師,你已經入局了!”
他半是警醒半是威脅,看來是不甘心,仍想為孟家搏一搏生機,诏丘聽到這話眼珠子都沒轉一下:“哦。”
孟家和鄧家姐弟的仇,到孟家小輩這裏,算是隔了一代,既然如此,那诏丘的幹涉也算不上徹底,只要不涉及到緊要的人,哪怕泥足深陷他也有脫身的辦法,如今才一半而已,好說好說。
诏丘不為所動的退後一步,對鄧木歌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自己則默默退到被結界護下的木屋旁邊:“與我無關,于我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