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選擇
選擇
既然是本命劍,除非牽連命脈的至親至信,旁人要想用就必須以修為靈力強行壓制。
劍光大勝,幻化出的朦胧紅光映在诏丘眼底,他的聲音沉沉響起:“放開我徒兒。”
黑衣人一臉自導自演的僞色:“仙師在說什麽?你殺掉孟家主的仇家,你的徒弟自然就平安無事了。”
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說的話真切可信,他還用劍在齊榭身上比劃了一下,姿态刻意,表情造作,嘴角上揚,不無懶散的反問:“不去嗎?”
诏丘忍無可忍道:“找死。”
他飛身點地,眨眼間便到了廢墟前六尺,第一劍刻意收了力氣,劍鋒呼嘯而去還帶走了劍身上的血,猩紅幾滴不偏不倚的落在齊榭身上,後者被他劍風掃到不得不往後退,黑衣人就架着他的脖子輕功躍後,同時還不忘了挑撥離間:“看,你師尊其實一點都不在意你的死活。”
齊榭望向诏丘,确認他能看見自己,對他說了一句:“師尊。”
他話音剛落,诏丘突然發難,齊榭默契的控住黑衣人架在自己脖頸邊的手,讓他不得逃脫,一劍刺到身側堪堪和肩膀邊的衣料擦過,黑衣人不由得得意一笑。
誰料诏丘要的就是此番效果,挑劍往上直接削到他的下颔骨,利落帶下來一片皮肉,鮮血湧出,齊榭就發力打向那處,将他逼退兩步。
诏丘再一劍掃過去,齊榭身上突然從斑斑血跡中生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屏障,正好擋住長劍帶來的罡風,殘餘的劍風便悉數打到黑衣人身上,在他旋身躲避的空隙裏利落的在他身後劃出血痕。
遠處的鄧木岩幽幽的冒了一句:“看着好痛。”被鄧木歌狠狠踩了一腳後沒敢再說話。
血流成這樣,黑衣人一點反應都沒有,沒有痛覺似的立着,眼神在诏丘和齊榭間來回逡巡,看準時機要去拉齊榭的手腕。
後者竟然不躲,任由他觸碰自己,然後在兩人相近時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面對他伸手比了一個招式,散修的衣襟被拉開一個極大的敞口。
身形遮擋,诏丘還沒看清齊榭做了什麽,他就适時繞到自己身後,诏丘一劍劈去,将黑衣人從肩膀到腰腹剌出一個巨大的傷口,汩汩冒血。
這下真是再不能假裝了,他捂着自己的肚子,額頭浸出冷汗,然而就算是這樣嘴角的笑容也沒退過,甚至有愈發燦爛的征兆,他往後退一步,認定了兩人暫時不會發動下一輪攻擊,笑着點點頭:“很好。”轉頭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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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丘不打算追,齊榭則根本顧不上他,只走到诏丘身側面帶擔憂:“師尊你的手。”
他雙唇抿了一下,皺着眉說:“弟子有罪。”
诏丘提着劍點點頭:“确實。”他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正是之前齊榭給他的,趁着路過将手帕準确無誤按到他手上,“把身上的血擦掉,待到一邊去。”
他拔步往前,越過一臉複雜的鄧木歌,腳步聲輕微,卻以一種極其微妙的節律咄咄逼近,一時間,偌大的孟府中院只有腳步餘音。
老頭子還跪倒在地,剛才的打鬥不過片刻,那位不知名散修的逃離只是須臾間,老管家靜靜跪在那裏,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凝固住,望着诏丘一步一步直到兩人相隔不過三尺遠,近到伸手便可抓住他衣擺的距離,如冷峻的山巒般在他眼前立着。
诏丘說:“本以為你還算聰明。”
救主算義,供養散修為謀,以力消力為智,哪怕功敗垂成,也算是奮力一搏不忘主仆恩情一場。
只是不該牽扯上別人,一而再,再而三。
诏丘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把主意打到齊榭身上,為何如此,又是如何謀劃,只是淡淡開口:“你可能不知道,我和那些人不同。”
诏丘身量很高,因此看着別人時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但他慣常不愛這樣的裝腔作勢,也就收斂着,也許是斂得太多,反而讓別人産生一種錯覺,仿若他溫和天生,明雅天成,便顯得很容易親近了。
其實他不作笑色的時候,眼神是淡漠的,因為骨相更加顯眼,看起來有些薄情。
生死抉擇,凡人畏懼無可避免,老管家不能免俗,在看見他一片冰冷的眸色時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然而他沒再說出話來,因為一柄長劍被架在了他的頸側。
修行之人見慣了兵器,且這東西又不是關乎自己的性命,诏丘比他淡定得多,甚至好脾氣的朝他笑了笑,但是這個笑絕對無關安撫,可能只是一種嘲弄罷了。
搭在修長劍柄上的手指比這冷劍要好看得多,下意識的用食指扣了兩扣,是修劍道的修士無聊時會做出來的動作。
他接上剛才沒說完的話,在其他人那裏聽來是碎碎念,是怒極反而會生出的一種平靜,但是老管家卻清楚的曉得他是在解釋。
淡色瞳孔裏的微微煩躁情緒不過是在說。
人各有限,凡有悖越,我必殺之。
劍起。
“處心積慮的謀害也好,無奈做的下策也好……”
“我此生最恨別人脅迫。”
劍落。
撲通一聲。
有滾燙的液體噴濺出來,沾在了诏丘衣袍的下擺,血紅色的斑點或圓或線,有的洇進去成了深紅的底色,有的則順着衣袍滾落下來,一分不差的又落到他鞋尖。
藍色的衣袍就這樣髒得很徹底。
有一瞬間,鄧木歌想起一個詞。
不倫不類。
被染上血色的藍袍很醜,更與這樣的容色不搭,她恍然間覺得自己應該是見過他,再不濟也是路過一面,驚鴻一眼。
但不到片刻,這個念頭就被她否認了,毋論他的沒有一絲雜色的如雪白發,若真是見過,她不會不記得這樣一張臉,若是尋常時候,多少會和煦一些,甚至帶有下界世家公子的輕薄風流,此刻沒有什麽表情,眉眼下撇容色恹恹,睥睨要多于冷漠,仿佛人命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東西。
後背蔓延上來一層涼氣,她回頭一看才發現身後無人,鄧木岩不知道什麽時候蹑手蹑腳跑到另一位藍袍公子身後躲着,青年任他鬼祟并未置一詞。
是他的弟子。
福至心靈只是一瞬,鄧木歌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已經無比實誠的替她傳達了心底隐隐的猜測:“你是……”
诏丘一瞬間回過頭,手上劍還挂有血,在寒冬的長夜裏滴滴答答,在這微弱而單調的聲音裏他不知意味的開了口,“我是什麽?”
鄧木歌哽了一下。
面前的人一身肅殺,與種種傳言堆砌出來的模樣不大相合,即便事有偏差,可她想說的那個名字已然塵封十五年,少有人提起了。
不是不記得,只是唏噓感嘆,下意識避讓開。
是以她搖搖頭,想強行略過這段話,卻不料有人先她一步開口,聲音滄桑,與之前判若兩人。
孟家主沒了攙扶,吃力的站直上身,擡頭時眼睛亮得吓人,踉跄着朝前走了一步,走到距離老管家屍身更近的地方,擡手捂住嘴唇,咳出一手血:“我知道你,诏長溟。”
然而诏丘并不對他的話表示絲毫的意外,或是別的什麽情緒,盯着他愈發蒼白的臉,一副行之将死的模樣,突然笑了一下:“你知道剛才那個修士其實沒有出全力嗎?”
他指的正是挾持齊榭的那位,孟家主沒想到他突然提到這個,明顯愣了一下,一絲惱怒和不解爬上他因為強忍疼痛而顯得猙獰的面容:“什麽?”
他是真傻也好,不願明白也好,這些于诏丘都是身外之事,但有一件實在讓他疑惑,于是劍尖調轉了一個方向,由指着地上轉而指着他手裏的玉佩,那東西被他攥得很緊,原本整齊的穗子已經又亂又髒,沾了不知是泥土還是污血之類的東西,但是诏丘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絕非下界之物。
“這個東西,從哪裏來的?”
某個神通廣大的散修,嘉州聲名斐然的大派,或者是青天劍宗,太山派,還是……莫浮派。
誰知道他攥此物攥得更緊,搖搖頭就是不直接作答,整個人顫抖着,好像瘋魔了一般:“這是我用身家性命換來的。”他側目看了看老管家的屍體,深痛之中帶有解脫,他說,“你不會懂。”
下一刻,玉石墜地锵然裂成幾瓣,細屑飛濺散落到各處,與此同時,消失的金光大陣轟然顯現,在地底結成深刻的耀眼符文,眨眼間攏出半圓的巨大屏障,中院,北院,整個孟家甚至是更遠的地方全部被籠罩在裏,符文蔓延到罩頂,在夜色下緩緩流動。
斷尾求生,斷的是這樣的尾,求的是這樣的生。
他精疲力竭坐在地上,下颔全是咳出來的血卻放肆大笑直至流下眼淚:“我知道他沒有使出全力,那只是為了将你們全部引出來,全部聚在這裏罷了。”
陣法緩緩收束,最終探尋到所有活人的氣息,停在五丈遠處,環繞的符文凝成詭谲的紋樣,如穿着寬袍大袖的天神冷眼垂眸世人。
他疲憊不堪閉上眼:“這個陣法,如今只有我知道怎麽開了,仙師若是想出去,”他頓了頓,刻意在某些字眼上咬得極重,“想帶您的弟子出去,便殺了他們吧。”
诏丘冷冷道:“你着相了。”
孟家主呲笑一聲:“着相如何,不着相又如何,你們修士有大道要追尋,我們這些普通人也有要保護的東西,您會救您的弟子,我也該救我的孩子,不是嗎?”
他睜開眼,眼中笑意攢動,原本的好面貌現在卻扭曲變形,像一條毒蛇暗暗吐着信子,眼中隐藏着近乎瘋狂的偏執。
鄧木歌徹底明白過來他究竟謀了一個多大的局,悚然心驚的同時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孟文德,是我小看了你,你果然是你父親的兒子,真是畜生不如!”
孟家主懶得辯駁,癱坐在地上點點頭:“你說得對。”他慘笑着望着诏丘,身體前傾,露出沾着鮮血的牙齒,“所以,殺嗎,仙師?”
第二次。
第二次有人這樣問他,而他第二次落入棋局,成為棋子。
诏丘抹了一下劍柄的螺紋,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片刻後他強忍着心中厭惡對他說:“我答應了你的夫人,救下你的一雙兒女。”
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有些事情,他不是很希望有人知道,便如是回答。
但孟家主搖搖頭,很是不滿意:“不不不,五年前他們能困住我的良兒,誰知道出去後他們又會做什麽?我不信他們,但是我信你。”他一字一頓,像是品味什麽極其有趣的東西,“長溟仙師。”
鄧木歌走近:“說得好聽,為兒女謀劃,你對我們趕盡殺絕之時,你的女兒可沒死。”
孟家主臉上出現大片血色,顯然是被氣的,他指着鄧木歌的鼻子:“到此刻你還不承認,你還不退步,我又為何要留你一命?”
沒有刀劍,更不屑染指那些散修的殘破東西,鄧木歌單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拽得離自己只有半尺遠:“失去至親的痛苦,我受了幾十年,而你,不過是五年,況且你的女兒還沒有死,可是我的母親已經死了,你,你們孟家人!有什麽資格求我原諒?讓我退讓?”
孟家主被掐得呼吸一滞,死命抵抗她的束縛卻敗下陣來,強撐着說:“別忘了,我死了,你們還是出不去,還是要在這裏被困一天,兩天,困到只有死路一條,”他桀桀笑起來,“黃泉路上,不如你去和我的賢兒做個伴?”
鄧木歌憤然甩開他的脖子,這樣短暫的勝利,卑劣的鉗制讓他久違的感受到了愉悅,哪怕脖子上的勒痕發紅發青,窒息的感覺久久不散,他也快活極了,手捂着身上被刺傷的地方,用手指不住的剝開血痂,露出血肉,用疼痛來換得自己茍延殘喘的清醒。
“你說你孤身一人,親人盡皆離去,那你身後站的是什麽?”
鄧木歌道:“與你何幹?”
孟文德被疼得渾身發顫,終于住手,轉而盯着鄧木岩:“怪物。”他恨得幾乎要咬碎了牙,“所以把我的兒子也變成怪物,變成滿身膿瘡的模樣!”
鄧木歌不知道他在恨什麽怨什麽,但不難聽出來是有一樁事被扣到了自己身上,怒道:“不是我!”
“不是你?”他眼中噴出怒火,聲嘶力竭,“我以為一命抵一命,只要能換得我孩兒平安,哪怕提心吊膽五年,最後我替良兒死了就好,可你還要帶上我的賢兒。”他怒到瘋狂捶打地面,将修長的手變得髒污,血肉模糊,“不是你是誰?不是你是誰!”
有稚童的聲音傳來,微弱到像是昏暗的燭火,馬上就要被吹滅了,他道:“是我,父親。”
孟今賢。
孟文德眼中的怒火瞬間偃息,他不可置信的用雙手撐在地上企圖站起來,然則只是徒勞,他以半身匍匐在地的狼狽模樣發問:“你出來幹什麽?快回去!”
孟今賢站在诏丘一手造成的廢墟中,虛扶着倒在地上剛好到他大腿的半邊門框,艱難的走過來:“是我做的,父親。”
孟文德滿眼猩紅,流下淚來:“你在說什麽?你在說什麽!”
正當時,一位華服女子從門廊的某個角落緩緩走出,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卻還是沒能抑制嗚咽的逸散,她顧不上提裙擺,狂奔而去用顫抖的雙手摟住他随時可能倒下的幼小身軀:“賢兒,你在說什麽?”
這道陣法只可進,不可出,容所有有息生靈困之,除非破陣,不死不止。
诏丘幾乎都要忘了,這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