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書信
書信
女子放在心口的手不自覺地放下,自顧自點頭:“那便好……”她臉龐線條柔和,沾染愁緒便顯得含冰帶露,神色愉悅時便是灼灼桃花姣妍秀麗,平白多了明媚的姿色,從某個角度看去,真是和孟今賢像極了,都是一樣的好相貌。
她又低聲道了一句,“不知道我的良兒怎樣了?”
诏丘問:“是令嫒?”
女子點點頭道:“小女孟今良,和幼子一胎所生,年紀要小些。”
那就是孟今賢的妹妹。
诏丘前前後後想了一圈,确信自己并未見過,也沒聽過這號人,心底生出一個有點荒謬的念頭:“令嫒不會也……”
一種疫症牽扯了兩個孩子,這對一個母親來說過于殘忍,诏丘也沒敢将話說完,那位孟夫人點點頭又搖搖頭:“有事,但不是疫病……”
她截住話頭,眼睑半垂,溫和的目光就在手中瓷杯上淺淺留着,偶爾撚動手指,無聲沉思。
诏丘和齊榭算生人,若是戒心使然,她因此生出忌諱,就此打住,托付他們一樁無關緊要的小事也算情理之中,诏丘淺抿一口茶水,靜待結果,擡眼正好撞上孟夫人沉沉的目光。
她道,“此一樁事,是我要真正求二位仙師的。”
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墨色的玉佩,系帶和流蘇都是素色,和孟今賢的那個是一對,诏丘一眼就認出來,便也拿出自己身上的這只。
齊榭和孟夫人同時發問:“此物怎會在此?”
诏丘先伸手在齊榭手背上按了按,示意之後再同他解釋,然後對那女子說:“這是令郎交到我手上的。”
“這可是十分要緊的東西。”孟夫人愣住,美目微瞪,看起來不可置信到了極點,诏丘都在琢磨着要不要解釋一二,以免她不信,誤認為自己是盜賊,卻見她蹙起的眉頭舒展開,嘴角含笑,“既然賢兒這樣信任二位,那我也就沒有顧慮了。”
她收斂笑色閉了閉眼,攥着玉佩的手微微收緊,像是下定了決心:“勞煩二位回到孟府正院,随意擇一玉佩摔擲,我所求的就這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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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她手腕上有被勒束的痕跡,門口又有斷繩,想必是掙紮反抗過,若說她離開的心不迫切诏丘是不信的。
孟夫人搖搖頭:“我自請入此,其實是為了避人,但此地無法施展法術,我就不得不逃了,若是可借二位之手,我尚可以強裝不知,暗中周旋。若是我夫君曉得此事有我從中作梗,恐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她将玉佩遞出去,“說來也是小人行徑,恐怕要連累二位趟這一灘渾水,此事是我對不住,若是仙師不願想幫,我亦沒有怨言。”
她言辭懇切,掌心朝上,裏面正放着至關緊要的東西,但并不伸直手臂,只将東西微微托起,任随他們接或不接的模樣。
诏丘曉得了,這恐怕是一條後路。
說來有趣,世間夫妻之道,本該同心同德,但孟家夫婦二人顯然是個例外。
但若說他們兩心相背,各看生厭,卻又是各自有顧忌有打算的模樣。
言辭真假尚不論,庇護幼子的心思,倒是出奇一致。
只是不曉得誰更勝一籌。
诏丘指尖微蜷,卻沒伸手,嘴角勾起,意味不明:“夫人倒是信任我等。”
孟夫人坦然道:“是因為此事為秘辛,別無選擇,只能賭一賭。”
若是事情如她所料,這二人再退身也無大妨,但此舉終究冒險了些。
然則诏丘颔首:“行。”
左右他已然下定決心,要将其中事分說清楚再離開,既然有力可借,那便各自為謀。
她又道:“每到膳時便有家仆來此,我可牽制他們,讓他們無法發現二位的離開。”她站起來深深行了一禮,“勞煩了。”
诏丘接下玉佩,在其側面發現一個極細極小的“誠”字,再看自己手上這一個,竟然也有,只是自己當初沒發現。
碎玉圖的是什麽诏丘不知道,但未免引起禍端,牽扯到他想護着的人,诏丘還是多問了一句:“敢問夫人,這是什麽辦法?”
孟夫人解釋道:“這是一位故人的物件,他是修行之人,我曾有恩于他,便得他一諾,只要摔碎這一對玉佩中的任何一個,他無論天涯海角也會趕來報恩,只是此事秘辛,還望仙師守口,不要讓我家裏人曉得。”
既然是糟心事,修行之人的幫助可謂緊要,說不定就可收束麻煩,此後禍患無根,且看這兩只玉佩的成色都是上佳,哪怕只是尋常的玉,加注靈力也說得上稀有,可見那人誠心。
诏丘摩挲着玉佩上的字,沒想到哪位大能的表字含“誠”,便開口:“恕我多言一問,這玉佩之主是何人?”
這個玉佩中藏着這樣的法門連诏丘也無法一眼看出,不曉得是什麽厲害人物?若是個舊相識,那他少不了要避一避。
孟夫人正色,一字一句道:“不知仙師可知莫浮派掌門,萬亦誠?”
诏丘的手一抖。
莫浮派前任掌門,字聞端,在拜師之前的俗世名為萬亦誠。
真是……機緣所致。
看诏丘這個臉色,孟夫人心中一個咯噔。
莫不是正好碰上萬掌門的仇人,想借此利用或是報複?
她心底暗暗發慌但面上不敢表露半分,猶豫片刻,還是大着膽子伸出手讨要玉佩:“我不知仙師和那位掌門有龃龉,只是此事關乎小女性命,請仙師莫要遷怒。”
诏丘曉得她是想歪了,解釋道:“不是孟夫人所想,而是這位仙師已經故世了。”
女子大驚,眉頭緊擰,有些慌亂:“怎麽會?我都不知道。”
诏丘盯着玉佩上的紋路, “這位仙師故去得突然,一定是來不及告知夫人,”頓了頓,他還是多說了一句,“不是刻意避恩,夫人不要怪他。”
沒有這條後路,前面諸多算計都不作數了,孟夫人猛的收緊了十指,竭力維持鎮定,卻還是亂了陣腳:“怎會如此……”
她想到什麽,像是抓到了诏丘的破綻想反駁,“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這般名望的仙師故世,修行之人豈有不知之理,齊榭要答,但诏丘用一種從未有的複雜語氣道:“夫人口中故人,是我先師。”
“大概是孟夫人久居深閨,才未曾聽聞。”
齊榭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久久凝望不移。
诏丘并沒有将手中玉佩交還,而是用指腹摩挲了幾下,沉聲道:“摔擲是不必了,我會完成夫人所求,替先師報恩。”
兜兜轉轉,他反而成了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
他拼湊手中的一對玉佩,讓它成一個圓形安置于掌中。
确實,聞端掌門最喜歡以玉相贈,言鑿鑿切切諸般折損加于玉身,其能不改質秀,愈行華色,為君子之風。
下界有父債子償,上界便有代師還恩。
只是……确實很久都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
故人離去已久,只是他也長辭人世,最初只覺得恍惚,不清楚這許多年歲究竟意味着什麽,如今在此時此地聽到旁人提起,恍若他的音容笑貌再度現世,也驚覺他究竟是忘記了多少年。
诏丘忍不住問道:“可否告知,先師和姑娘有什麽緣分?”
既然恩情成于十五年前甚至更久,想必那時的孟夫人并未出閣,雲英待嫁,他便以那時的身份稱她。
孟夫人卻怔住了。
她也想略盡綿薄之力,只是每每回憶至此都是一片空白,仿若初生白紙,她慚愧地說:“我不知道,萬掌門告訴我我曾身受重傷累及性命,自此忘卻前塵,我也确實……什麽都想不起來。”
越到後面,她的聲音越微弱,诏丘只好作罷,收好兩只玉佩,起身帶着齊榭告辭。
走到門邊他回身道:“此地禁制已破,沒有修為的家仆是發現不了的,若是孟夫人另有打算,想離開就請自便吧。”
雖然沒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他自有辦法,只是事态緊急有之,稍作徐緩有之,他自然要先奔赴前頭,顧不上在這裏同她多話了。
孟夫人兩手相并放在身前,見兩人行色匆匆不由得眼眶微潤。
石門大開,滿室燈光照不到遠處,稍微鋪陳而來,也不過蔓延到此室正對的一片石廊,晦暗沉沉,明朔瑩瑩,她站在廊中陰影處,明晦交織地,深揖下去。
孟家主母生性灑脫,拜下的時候腰杆依舊挺得筆直,肅色道:“多謝仙師。”
诏丘短暫停住腳步,匆匆颔首致意便又行前路。
在地底時不覺得,此番尋到正院,仰頭見瀚墨星空才曉得時辰已經過去了多久。
他們特地在中院設了秘陣,若是有人侵擾便能立時讓他們知道,所幸并沒有旁生枝節,也就無人曉得他們的離開。
诏丘和齊榭回到房中,用來掩飾的長燭已經燒得快要見底,燈火影影綽綽将熄未熄的模樣,因為未添炭火,冷意和地下差不離,雖沒有寒風肆虐,但這樣的冷氣是可入骨的,也就讓人難以消受。
出行時兩人都沒有帶禦寒的衣物,齊榭面上未表現出什麽異樣,但诏丘看他雙手微微發白,血管泛青,便自作主張生了碳爐。
齊榭不知道他是為自己,特意檢查了門窗有無漏風,待到各處都讓人放心了,才去找了新燭換上。
燭燈一點,此處的明亮便不可與先前同時而語,诏丘被燭火照得眼睛有些發疼,擡手擋了擋,感覺到衣袖中有沉甸甸的東西,便将那兩塊玉佩拿出來。
此番在燈下看,诏丘還是忍不住要嘆一聲好玉,質潔澄澈,觸之柔細,觀之純明,各為半圓形,放在一起則是圓滿的圖案,因為拼湊在一起時嚴絲合縫,看起來幾乎是一塊整玉。
诏丘突然生出一個近乎是荒謬的想法來,疑心既起不解不快,他遲疑了片刻還是将兩塊玉緊緊捏在手心裏,兩指相并指尖朝外,輕輕阖眼默念法訣。
只一瞬。
就那短短的一瞬,有紛繁的畫面通過被緊攥的東西交遞過來,一瞬間無數記憶強破腦海而入,交織成無數陌生的景象,像是一副落灰的古卷在他心中鋪陳開,又像是故人不曾被發現的古老遺言。
“锵”的一聲。
他的手指松動,玉佩從掌心滑落,跌在木桌案上,打了幾個旋安靜停下。
齊榭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他身側:“師尊,發生什麽了?”
诏丘擡眼,正好看到他的指尖朝外,不曉得是下意識伸出來,還是已然縮了回去,愣怔只是一瞬,他沒有多想。
世間道法玄妙,若要得知往事,不僅僅有聽木術。
齊榭輕聲追問:“師尊?”
诏丘覺得頭有些疼,是強運靈力所至,難耐的揉按着,皺眉回答:“無事,看到了一些舊事,有些驚訝罷了。”
他問:“地下的那些信件,你是不是帶出來了?”
齊榭張了張口,眼神還留在玉佩上,诏丘就問:“想說什麽?”
他坐着,齊榭立于身側,因此若要看他,需得诏丘微微仰頭,某一瞬他随意望過去,正好接住齊榭将收未收的目光。
心口跳了一下,有難言的情緒蔓延開,細密難辨。
诏丘以為他想問自己看到了什麽,又不好開口,但自己三言兩語也說不清,幹脆将東西遞過去,卻被齊榭推開,只回:“弟子只是一時愣神。”
他将袖中信件悉數拿出,遞過來,不再多言。
诏丘只好壓下心底怪異之感,點着頭接過。
書案前只有一把木椅,行事不便,诏丘站起身朝茶案走去,對齊榭說:“這些信中或許有我們想曉得的孟府舊事,你我各半,盡快看完。”
桌上有一方棋盤和兩盒棋子,盤上有殘局,诏丘圖省事,伸出手掌将所有棋子排到一邊。
齊榭從一疊信封中挑了上半取到自己面前,以極快的速度拆開信封,見到擡首有些驚詫的頓了頓。
那信上寫的是:“吾妻清雲見晤”。
是一男子所寫的家信。
齊榭問:“不知道孟夫人的閨名為何?”
诏丘知道他想說什麽:“不是孟夫人,你看信箋落款,三十年前的所謂妻子,到如今怎麽可能還是年輕美貌的模樣。”
齊榭點了點頭,沒再問。
前面諸多都是切問家中境況,問可缺錢兩,可添置衣物,日夜可操勞,是否按時餐飯,在信末添一句,近日在何處看到花釵一只,已經遣人送回去,否則就是說途徑脂粉鋪,想起家中的那盒駐顏膏,雖千篇一律倒沒什麽特別,但齊榭不敢錯過任何,逐字逐句的看下去。
直到第三封信中,這位絮絮叨叨的丈夫才終于談起自己的境況,細細的同妻子說了自己與友人經商的種種遭遇。
孟家為嘉州富戶,早年便是經商發跡。
那男子字跡頗為秀氣,若是字如其人,想必是個溫潤公子,款款書生。
“今日借宿驿站,日夜兼程已是疲乏,聯困頓不已,然孟兄再三囑咐不可休憩,聯雖不知何故,亦不敢不聽,久坐于床榻之上,已至昏昏欲睡之際,忽有奇香,睜眼便見孟兄捧一碗筷而來,其中長面潔白,乳湯醇厚,言此為兄嫂絕技,此番現世,實為我賀二十又七誕,聯感觸之,食而淚盈眶。”
這位聯公子倒是個知感恩的軟心腸,齊榭微微慨然,複又換閱。
這一封信看起來比前一封要新一些,且換了紙張,成色頗為可贊,墨跡清晰了然,那男子道:“近來生意頗有起色,晝夜奔忙,少有餐飯,偶得空閑,便約友人于衣鋪添置新衣,待小二稍作量測,方知尺寸大改,恐有積弊成疾之患,驚懼不已,待到晚膳大啖三碗,行之有悖過猶不及,撐滞難眠久久為患,翌日精神不濟反受其害,訴與孟兄,得其大笑,更感笨拙,慚也。”
這位男子寫信似乎極其喜好分門別類,一封信紙只載述一樁事,所以他翻過不少尚有空白的信紙,而面前這一張到此處也就戛然而止。
讀到這裏,眼前出現一只手,骨節分明修長,肌膚泛白,诏丘問他:“在笑什麽?”
齊榭把信遞過去忍不住道:“此人倒還有趣。”
憂不避,喜不添,雖然不符合一貫的家主形象,依他看,卻是個體貼人的好夫君。
诏丘問他:“看出什麽沒有?”
齊榭道:“他有一友人姓孟,莫非是孟家主?”
诏丘看的是後半部分,因為各人習性不同,他在此事上喜歡取巧,已經看了大半了,想想老頭子兩鬓灰白的模樣,倒是和他推測的年紀對得上,點點頭雙手交握,“繼續看。”
“聯與孟兄相計擴充商鋪,然孟兄不允,言此地實偏,昨日成績皆因此地空闕,然今生計充和無一不缺,便無新奇可言,便失先機,不可論長久,不可及大商,言遷離為上策,吾自認根基未立,草草移商,恐有後顧之憂,亦不允,孟兄大怒,兄與我二人不歡而散……”
到這裏已經是後面幾封,齊榭一一翻看無果,只好求助诏丘:“那他們的商號轉移了嗎?”
诏丘回答得篤定:“轉了。”
這男子大概拗不過孟家主想要經緯天地的宏圖壯志,或是被其口中的“大商”所誘惑,最終妥協離開了他們發跡的地方。
齊榭問:“他們去了哪裏?”
诏丘說:“金陵。”
富商大賈,殷豪集會,謀求財路還是廣交商友,确實都是上佳的選擇。
剩下的毋用诏丘多言,不過是亨通大成,錦衣歸家,但齊榭總覺得不對勁,若是只是些講述孟家往事的舊信,何須放到那種地方。
诏丘同他所想一致,指尖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打着面前的桌木,單手撐着下颔,眸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什麽。
齊榭皺着眉将面前的信件又翻了一遍,那種來自信件內容的異樣之感如影随形從未消散,可是就如虛渺雲煙,總是在須臾間顯現端倪,又在片刻後消失殆盡。
他不是很喜歡這般無計可施的感覺,一遍又一遍的翻閱着。
不知是第幾次,齊榭的目光再次落到手中的最後一封信,胸中丘石被山澗水沖散,阻隔頓消,他的低聲驚呼和诏丘沉吟後得出的結論重合:“信件有缺失。”
他的字句,說是家信,倒更像是随手記述的日記,每到一段時間能湊成薄薄一疊了,就歸攏到一處寄回家去,這種辦法不算稀奇,只是如此一來,若是信件缺失,旁人是很難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