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鬼修
鬼修
诏丘随手撚起一張信紙,舉在燭火附近,燭燈的光亮透過發黃的紙張,将其上的字跡映照得愈發明刻,他喃喃自語:“若他是那個年紀,已有恩愛發妻,是否在家中,也已然有了幼子呢?”
齊榭恍然,但遍尋信中字句,沒一句提及此處,連一句和子息沾邊的話也沒有,倒是有一封信,上面寫着孟家主的一位幼子。
“孟家侄兒已然會寫字了,與父書信中竟另附一頁,言轉贈于我,聯閱之逾三,每每見之筆書,甚覺可愛,便回信一封,加以絕跡書帖贈之。”
齊榭說:“不對。這信中他們二人并沒有什麽不可化解的龃龉,何謂世仇?而且……”
他頓了頓道,“若與聯公子出行的是孟家主,那孟家小公子到如今少說也有三十歲了,可孟今賢還那樣小。”
可是若不是孟家主,那會是何人?孟今賢的伯父?或是未曾知曉的叔父?
诏丘放下信紙嘆了一口氣,緩慢的揉摁着山根兩側:“不管是不是孟今賢的嫡親,左右是孟家人就對了。可惜來時匆忙沒想到這一步,竟忘了先去打探孟家的舊事。”
現下天色濃重如墨,又有家仆明裏暗裏盯梢,他們想必是出不去了,此事只能暫且擱置。
但這信中疑點重重,只對着這些紙反複琢磨,想必是湊不出孟夫人口中那位“仇家”的全貌來,所獲寥寥,齊榭面色看着不大好:“要完成孟夫人的囑托,無非兩個辦法,一是治好孟今賢,再找到他的胞妹,二是找到那位仇家,了結恩怨。”
只是不知仇家究竟是什麽模樣,性情如何,若是不願好好調解,非要魚死網破……
想到這裏,齊榭忍不住往诏丘那邊看過去,後者已經開始收攏書信,見齊榭神色複雜,只倏然擡了一下眼問:“怎麽?”
說話的同時,他的手還不斷動作着,手指運作飛快,不一會兒就将信紙摞得整整齊齊,齊榭的視線從他看不出異樣的臉移到他的指節,最後落在诏丘偏薄且透着蒼白的掌心。
他眨眨眼,避開和诏丘的視線接觸:“沒事。”
诏丘将信紙遞給他:“收起來。”
齊榭問:“不再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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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好看的?”诏丘将信紙遞到他手上,“你我看了這麽久,可有看出什麽花來?”
耗費心力到這般,事情依舊如一團迷霧,齊榭抿了抿嘴:“聯公子有沒有子女不知,如今的下落不知,連姓什麽也不知。”
孟家真是,好大一灘渾水。
诏丘看他面上有一絲沮喪,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肩:“不知就是無定,或許是好事一樁。”
“至于姓什麽……”诏丘似乎想到什麽,掏出袖中玉佩,眼中一瞬恍惚過後喃喃道,“鄧?”
齊榭沒太聽清,問他:“師尊你說什麽?”
诏丘笑着搖搖頭:“無事,自言自語罷了,你也莫要過于憂慮,若是找不出這位仇家,大不了……”
齊榭不由自主向前湊了一些:“怎麽?”
诏丘一瞬間失神,片刻後垂眸瞧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含混着嘻嘻哈哈道:“大不了我們把那兩個小娃娃搶走,跑到天涯海角,自無這般憂慮。”
齊榭聽到他的回答松了一口氣,忍不住跟着勾起嘴角。
說來奇怪,他平日看着沉寂,驀然笑出來倒不違和,因為相貌明俊,年紀又輕,頗有點春風化雨的味道,只是那樣的弧度太過微弱,且只出現一瞬,诏丘還來不及細看,它就倏然逝去了。
诏丘眨了眨眼睛,不曉得為什麽第一反應竟是心酸。
齊榭小時候确實腼腆了一些,但在熟人面前,尤其是他和嚴溫面前,依舊是愛跳愛鬧的少年性子,至少不是今日這般沉悶。
他短暫的舒展開眉眼,又将片刻的和煦收斂起來,從外面看着,依舊是沉寂的,甚至因為那短暫的笑容,此刻的無波無瀾反倒突兀起來,像一根尖刺,悄無聲息的紮進肉裏,不顯疼,但總是不合适。
诏丘突然問:“阿榭,這些年你師叔待你如何?”
齊榭實在不知道他為何這樣問,滿頭霧水,但還是抿了抿唇乖乖答:“師叔對我很好。”
他頓了頓,眼珠在眼眶裏轉了半圈,視線落到虛空的某處,似乎在回憶,片刻後他又道:“非常好。”
诏丘心口的那口氣并未因此消散,只是聽完他的回答,先是自責起來:“也是,我怎麽會想到這個。”
他将雙手負于身後,實則将手藏在衣袖裏不着痕跡地緊握成拳:“那你這些年下界,可有遇上什麽難事?”
這個“難事”他說得比較隐晦,因為眸光中的探究意味太濃,還有讓人捉摸不透的試探在裏。
這下齊榭是真的笑了,笑了很久,不過一半是無奈,一半是疑惑:“師尊,我确實并未遇到什麽難事。”
诏丘總覺得不對:“難以忘卻的也沒有嗎?”
千萬凡世便有千萬因緣,千萬糾纏,便少不了遺憾生苦果,執念生怨怼,欲求生心魔,病痛生憂怖,無論哪一個,都是他們不可或缺的修行和必過的執障。
他真的……一個都沒有遇到嗎?
齊榭的手也縮回到衣袖裏,诏丘看到他的衣袖緊了緊,齊榭聲音放得低且平,一動不動望着他的眼睛:“沒有的。”
“那便好。”诏丘接過話,轉身像模像樣點了點頭。
他下意識蜷縮手指,墜在腕間的珠串滑落下來,但恰好被衣袖掩住。
溫和的質地附有體溫,他慢吞吞地轉着某一顆珠子,心口滞澀之感逐漸平息。
若是一路順遂,那他性情大變,便只能歸結于歲月消磨。
紛紛雜雜,實在是亂得很,他暫且想不明白,只能擱置,閉了閉眼睛,對他說:“沒事了,去休息吧。”
既然是同處一室,那肯定是齊榭睡床,他這個師尊就再在木椅上湊合湊合,反正以前沒少幹這樣的事,熟稔得很,自曉得怎樣靠着最舒服,也算不錯了。
他安排好這一切就要往那處走,齊榭愣怔一瞬,擡步靠近,直接拉住他的衣袖:“師尊不可!”
诏丘心裏哀嘆一聲:又來了。
他曉得齊榭行為得體,可能和嚴溫待久了,尤其重視禮制。但沒想到現在竟然已經到了死板的地步,分寸不讓,毫無勸說的餘地。
他似乎将那衣袖看成了和诏丘談判的籌碼緊緊攥着,眉頭深鎖,目光裏沒多少畏懼 ,倒更多是執拗,活像小孩子鬧脾氣。
他道:“我怎能讓師尊委屈自己?”
诏丘道:“不委屈。”
他年輕時下界,草垛樹枝土坑都睡過,連棺材都未能免俗,木椅已然算奢侈了。
再說了,讓齊榭睡木椅,那才是真的折磨人,是他光想一想就睡不着覺的情形。
他說:“你今日被夢魇住,現在臉色都不好。”
齊榭不承認:“沒有,我早就大好了。”
诏丘也不和他拉扯,站在原地一臉疑惑:“當真?”
齊榭肅色,恨不能賭咒發誓:“當真。”
诏丘點點頭。
然就在齊榭松了一口氣,以為他終于肯依自己的時候,诏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懷中掏出一張符紙甩到木窗上,窗柩應聲豁然大開,露出黑漆漆的夜色,深夜的寒風就通過這樣一個缺口奔湧過來。
齊榭霎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想開口解釋,然操之過急,反而硬生生被自己嗆住,難耐的咳嗽起來。
等他終于緩過氣,诏丘已經一副看好戲的模樣抱着雙手,眸色裏盡是得意的朝他擡了擡下颔。
“去吧!”
诏丘挑眉說。
齊榭悄不作聲的皺了一下眉,唇角下撇,一霎間竟和他兒時的影子重合,然面上還是謙遜有禮的朝他揖了揖手,慢吞吞挪着。
诏丘此刻滿意到了極致,一直盯着他磨蹭的背影,嫌棄他太慢,煽風點火的加了一句:“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齊榭立刻畢恭畢敬的轉過來了。
诏丘笑道:“實在不願,我們也可以擠一擠。”
他本意是開個玩笑,因此這句話根本不過心,等到反應過來其中意思已經完全不适用于長大成年的小徒弟,想要收回,齊榭先他一步,被驚得踉跄了一下。
然後诏丘就看到紅意攀附,從脖頸一路沖上腦門,連耳根都沒放過,活脫脫一個拜年的福童子模樣,齊榭完全愣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衣袖都被他揪出了褶皺。
诏丘懊悔自己究竟做了什麽蠢事,笑着揮揮手,打發他走:“為師開玩笑……”他“的”字還未脫口,又一陣夜風奔湧而來。
語氣突然就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彎,诏丘叫住他,“阿榭。”
齊榭頓住腳,自然垂落在身側的手指倏然收緊。
他聽得明白,诏丘讓他別動。
這一句不是什麽玩笑話。
幾乎是他低語制止的一瞬,齊榭和他同時轉過頭望着院落的方向。
那處有一扇窗沒關,正是被诏丘的罡風強行打開的那扇。
此刻那黑黝黝的洞口正中,站着一個同樣黑黝黝的人。
黑衣,黑氅,面具遮臉。
看見兩人回頭,他低低呲笑了一聲,笑聲從喉口悶出來像是帶着濃痰,含混又惡心。
他對着不知是什麽地方,嘶啞着嗓音道:“好久不見。”
因為他這句話,齊榭的臉色霎時大變,真的蒼白如紙。而被直勾勾盯着的诏丘眉頭微擰,趁其不備彈出一枚悄悄從茶案上摸到的棋子,玉質的小玩意彈到窗柩上發出清脆的咔噠聲,窗扇被打回去,立時就關了一半。
黑衣人站在窗外不甚在意的說:“仙師莫急,我并非來和你作對。”
诏丘冷冷道:“我管你作什麽。”
那人擅長躲避,方才被他快一步關上窗,便失了偷襲的先機,此刻兩人隔着窗面對話,诏丘的臉色不太好看,“你是誰?”
那人又含混的笑一聲:“我們見過的。”
果然。
木梨鎮,長街處。
诏丘點明:“你是那個鬼修。”
不算舊相識的舊相識。
上一次出現就将他攪到了孟家這盤局裏頭,這回出現不知道又是作什麽妖?
诏丘挪動步子,讓自己能擋在齊榭身前,問屋外的人……不,是鬼:“意欲何為?”
那鬼修笑意愈發明顯:“好說,莫要出門便可。”
他話音剛落,熟悉的陣法氣息鋪天蓋地襲來,诏丘和齊榭都被這樣強大的困縛法陣驚得一震,對視一瞬,兩者眼中都是無法掩飾的駭然。
齊榭要去捉鬼,急掠前行,然而那鬼修早就離開,臨行前還輕飄飄的丢下一句:“此陣可觀陣外之物,兩位如果有興趣,看一場戲也是無妨。”
诏丘跟上去,及時按住齊榭就要劈下的破陣符紙,對他道:“先別急。”他拉着齊榭的手腕将他拉到牆邊,“去看孟今賢。”
他們設法穿牆,所幸那個鬼修沒想到此處,并未對此設下禁制,只草草将這一圈地界都攏進去。
诏丘和齊榭快步走到孟今賢床邊,看到床上一個安安靜靜的小鼓包才松了一口氣。
事急從權,他們顧不得許多,上手将孟今賢搖醒,小崽子睡得正香,可能睡覺時喜歡蜷縮,只有發頂露在被褥之外,猝不及防遭受這樣的晃蕩,他被急出了起床氣,發出難受的兩聲哼哼。
诏丘想叫孟今賢,然有點生分,話到嘴邊改成了“今賢,醒醒。”
這也比直呼全名顯得有人情味多了,齊榭忍不住多看了诏丘一眼,然後垂下眸子,退到後面安靜站着。
孟今賢真被這一聲叫清醒過來,被窩裏的小身子拱了拱,鼻音不太重的叫了一聲:“美人仙師?”
诏丘硬生生受了這個稱呼,咬牙切齒的說:“是我。”
孟今賢卻不急着轉身,而是把自己往被窩深處拱了拱,對他撒嬌:“簾子掀開了,我冷。”
诏丘就退出床帳,轉而站到帷幔後面:“你還好嗎?”
除去化骨病還在身上,孟今賢沒有大礙,便說:“我當然沒事,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诏丘松了一口氣:“那就好,我只是擔心你,來看你一眼。”
不曉得為什麽,褚陽這次的藥方藥味很重,明明是孟今賢過嘴,诏丘卻在床帳附近聞到叫人無法忽略的藥味,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他不再打擾孟今賢睡覺,轉而走到這間屋子的窗前,路過屋內僅有的一方矮幾,上面有一只藥碗,想必是孟今賢喝藥喝得晚,尚來不及讓仆人拿出去。
此藥有助眠的效果,诏丘和齊榭都放輕了腳步。
這間屋子和他們那一間不同,诏丘挑準一扇很可能視線不錯的窗面,三下五除二撕掉了封禁的符紙推開窗柩。
鬼修設下的陣法雖然缺德,但有一點好處就是避風,诏丘不擔心身後的齊榭和更遠處的孟今賢會被吹得着涼,便将窗面全部推開,露出門外漆黑的中院。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夜色包裹下的中院并不是他所想的伸手不見五指,而是處處蔓延着流光溢彩的顏色,半金半銀,璀璨明華。
是中院兩個交織在一處的法陣!
他們久未出門,法陣在白日也不顯玄機,這般緊要的東西,倒是被诏丘短暫的抛諸腦後。
金色的那個,自然歸于他師門,雖然不曉得是誰布下,但左右是莫浮派的獨門技法,至于另一個……
在他無聲思索的時候,那散修從中院某處走到正中間,奇怪的是,外層那道金色的法陣見他便徐徐收束,最後只成兩個帳篷大小,半圓狀罩住院落最中央的一塊地界,而裏面那銀陣也同時變小,一時間光華暗淡不少。
鬼修能設陣,但無法打破一些陣法的基本功用,是以他雖然能将诏丘和齊榭困在裏面,但自己也同樣進不來。
他原本在院中安安靜靜站着,除了看着滲人沒什麽不妥,然他察覺到诏丘齊榭的窺視,竟徐徐轉過身來,嘴角含笑且弧度越來越大,那模樣就像是在說。
“我早便曉得你們會來看。”
诏丘想想他自認為掌控局勢,勝券在握的模樣,莫名被硌硬了一下,于是不管不顧的也施法,讓他無法看到陣內二人。
這番下來,就算他是修為一個頂倆的大能,也無法強破新立的阻隔法術,再硌硬到诏丘,那鬼修也意識到這個,笑意凝了凝,默默轉回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