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共符
共符
果然,聞理維持這副神色,一本正經的半蹲下來,從地上撿起被诏丘棄之如敝履的雪團子,然後趁衆弟子還沒走遠,一把扔到了聞端身上。
後者才堪堪轉身,離開的腳步邁開一半,被某個不知好歹的人這般偷襲,當即回身環視,眼神在一衆弟子臉上一一略過,吓得衆人大氣不敢喘,诏丘就在聞理身邊,更是早就皺起了眉頭。
此事雖非他所為,卻實在容易被波及,畢竟聞理這人,真要挖坑可絕不會手軟,好歹會給他安上一個“知情不報”或是“不加阻攔”的罪名,诏丘只好狀若無事四處張望,實則慢慢的和聞理隔開一丈遠。
聞端的聲音聽不出怨氣,甚至近乎平靜,卻讓人不敢不噤聲,他問:“誰丢的?”
聞理大言不慚,作痛心狀把诏丘拉回來,攀住他的肩膀:“長溟啊……”
诏丘雖不至于被吓得魂不附體,卻實打實駭了一跳,一時愕然忘了争辯,就這樣呆愣在原地。
一群弟子還沒走,雖懼怕聞端,然畢竟是聞理的弟子,日日和他厮混,脾性作風都學了十成十,又見诏丘被強行背上一口黑鍋,心有不忍,嘻嘻哈哈的拆臺:“不是長溟,是聞理長老。”
聞理大駭,先朝着一幹沒眼色的弟子罵:“小兔崽子,忘了誰才是你們師尊了不是?”
诏丘洗清冤屈得意洋洋,聞理當然要将他拉下水,不顧自己面子已破,指着他的臉朝遠處喊:“師兄,是你的好徒弟幫我捏的雪團子。”
聞端“噌”一下回過身,目光在他倆身上意味不明的環掃兩遍,又撇過頭去。
诏丘氣急敗壞:“師叔,你怎麽這樣?”
聞理搖頭晃腦:“你不都說了嗎?我是你師叔!”
“長輩都是遇難護在弟子前面的,你怎麽把我往火坑裏推?還冤枉我?”
聞理挑着眉胡說八道:“一事歸一事,這又不會傷你性命,急什麽?沒擔當!”
這和擔當責任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分明是他無理取鬧在先,诏丘氣結,暗道他是個小氣鬼,不想睬他了。
Advertisement
他跟着一幹弟子走,聞端反而棄了此路,轉而去找立在原地不動,正喜滋滋回味自己惡作劇的聞理。
差不多快走出演武場,因為背鍋一事恰巧走在最後的诏丘就感覺自己不輕不重的挨了一記,像是個拳頭大的球,偏硬卻砸人不疼,觸他衣裳則化成團屑,傷筋動骨遠遠不足,惹人怒氣倒是綽綽有餘。
诏丘憤然回頭。
聞端拿着一方手帕在慢條斯理搽手指,看着氣定神閑,眼神也不在他這處,倒是聞理側目,自己都是一手的雪水,見他滿身滿頭雪還樂不可支,笑得格外欠揍,随意敞開的藍色外衣衣襟一抖一抖如它的主人,讓人語塞。
他從鼻腔裏溢出來一聲“哼”,重重踩地走了。
本以為此事便以他們被罰掃雪了結,然到了晚上,有人敲響他書室的房門,聞理雙手負後,一臉不懷好意的要走進來,诏丘滿臉戒備堵住門口:“師叔有事?”
聞理聽這語氣就知道他必定還在生氣,索性不進屋,從衣袖裏掏出一本書塞到他懷裏。
诏丘問:“這是什麽?”
聞理做出一副“我乃以德報怨之人”的寬容模樣來,捋捋自己敞開的外襟:“有人告訴我你想學疊符,”他指指書,“吶,這就是,好好學,別給你師尊和我丢臉。”
诏丘傲得很,一揚脖子:“怎麽可能?”。
他面上還是一臉不服氣,勉強鎮定的翻了幾頁,發現這裏面不止疊符,還有許多省心省力的畫符法門,心裏頗為驚喜,于是忍不住喜上眉梢,“啪”的關上書,沒再遮掩着:“師叔,其實我一直不懂,你為何總是針對我?”
聞理聽這話可不樂意了,又雙手負後,做出一副傳道授業的板正模樣:“凡事皆有緣由,有輕易之分,有擔負之理,不磨砺你心智,你何堪大任?”
诏丘撇撇嘴。
他慣愛用這些大話為自己推脫,道理講得多,壞事做得更多,诏丘對這些話始終半信半疑,但高低是消了怨氣。心中無郁結,連帶着看他也順眼了,恭恭敬敬作禮把人送走,回屋繼續看書。
此次再翻,已經不止是內容那樣簡單,他還在書冊裏發現幾張畫好的符,有守生符和滅生符兩種,細分更是繁雜齊全,符紙畫制精美,內裏靈力流轉隐隐可察,一看便是上品,但他仔細瞧了許久,愣是沒看見符中有什麽私人的印記,也就對符主無從得知。
不知是誰,大方得緊。
聞理雖不羁,但畢竟是個長老,不可能日日做這些惹人記恨的稚氣行徑,一次惹完往往能消停許久。诏丘敬他為尊長,三番五次得了便宜,被哄得心滿意足,久而久之也不大在意。
這一次得了一本書,诏丘哪還有理由不和聞理和好如初,第二日晨起掃雪,一衆弟子都不樂意聽聞理唠叨,诏丘便走過去,兩人倒是聊得頗盡興。
冬日風雪大,有了第一次初雪,在下一次開春前都別想見着演武場原本的樣子,聞理畢竟不是被罰來的,沒有道理替他們分擔,聞端也不在此處監看,弟子各有其職怎能懈怠,也只在他走近時閑聊幾句,又埋頭掃雪。聞理多少有些無所事事,像模像樣的轉了幾圈,又攏着他的寬袍大袖悠悠哉走了。
滿地潔白,唯有腳印二三,不一會兒便被掩蓋幹淨。
一衆弟子被分散開便顯得寥落,遠望去只有藍色的背影,更遠處只剩依稀可分辨出衣裳顏色的一團,輪廓模糊,竹掃帚磨擦雪面沙沙簌簌,聲音低微,不曾有餘響。
又是好大一場雪。
诏丘穿得不厚,免不了打一個哆嗦,身子動一下,便有一本書從臉上滑下來。
窗頁不知何時被吹開,灌進來滿屋的冷風,诏丘坐起身,看着周遭的陳設,恍然反應過來不過是夢一場。
他清醒前總愛做夢,今日這個更加荒誕,竟夢到了二十一年前的往事。
明廊有腳步聲傳來,似有仆從經過,莫浮派往往是亥時息卯時作,經年來于他而言不曾有休止的說法,近日倒和常人無異,但奔波之下合該久睡一些,睜眼看卻發覺正正是卯時。
這樣的作息習慣奇跡般的不曾改變,诏丘再無睡意,索性拉開門走出去。
不同于地勢高絕不聞晨鐘的莫浮派,下界不常下雪,冬日冷倒是冷,寒風蕭索家家閉戶,遠望是無邊屋舍或是沒甚差別的高山,毫無趣味可言。
他站在門口不自覺的摩挲臂膀,冷氣灌入鼻腔有些刺痛,閉着眼以拳抵唇低低咳嗽幾聲,張口到一半,反應過來齊榭不在他身側,想找一件鬥篷或是披風的主意就此作罷。
孟家仆從見他起來,又一副打算說點什麽的模樣,以為他是要傳喚自己,不等令出,自覺機敏的端來一應晨起用具,又恭恭敬敬道仙師起得早,用過早膳有何安排。
诏丘奇怪的很,看着隔壁孟今賢的屋子:“不是去這處?”
那仆從就在等他這個答複,聞言歡歡喜喜的走了,诏丘無意用膳,轉到屋內桌案前坐着,只倒了一杯暖茶來喝。
房門大開,冷風灌進來吹得迎門兩扇屏風微微顫動,然不一會兒這動靜休止,诏丘不需要回頭,便曉得是孟家的老頭子得了耳報神已經趕了過來,一回頭,果然看見眼熟的一頂黑風帽,身形矮胖,一雙腳被攔在門檻後面,身軀向前傾,一副将進未進不敢進的模樣。
老頭子身後還跟着兩列仆從,瞧着數目可觀,一直低眉順眼的兩手相搭在腹上,望過去都看不見正臉。
桌上飯菜未動,老頭子生怕是自己到早了,心急惹得他不快,一個眼色使過去,身後的兩列仆從便埋着頭後退。
他們頭埋得極低且未曾擡頭,好像看一眼屋內人便會被挖掉眼睛,急匆匆的退避三舍,即便如此,這些仆役也能順當的接到老頭子的令,忙不疊的退了一大半。
诏丘摸了摸自己的臉,皮膚絕算不上粗糙,因為門戶大開,陰風連綿不斷的摧殘,倒有些發冷,或許還泛白,但也沒有什麽皺紋和傷痕。雖然一頭白發失之可親,但怎麽想也該是奔着長輩的沉肅去,沒道理會如此令人心生畏懼。
他又看了一眼最前面的老頭子,眉間川字紋絕非一日之功,雖矮胖,氣勢卻不容親近,疊着手不事動作時,尤其透着點居高位者慣有的狠厲。
想必是這家家規森嚴,上令如山,仆人不敢不從,與他诏丘無關。
一杯茶抿完了,心中盤算也有了□□,诏丘放下茶杯,在最後一名仆從消失在視線之前站起身,廣袖朝後一揮:“走吧。”
老頭子投過來的眼神有一絲詫異,在晃過桌上不曾用過的飯菜後定在诏丘臉上,看到後者一臉平靜無謂,不再多說什麽只側身讓開房門,垂眸道:“仙師請。”
下界百姓和上界修士若無因緣絕不會牽扯在一處,也就鮮有兩者深交的說法,修行人不至于看不起平頭百姓,但總是帶着點清高孤傲,因此修士除祟,下界人士往往做小伏低,生怕修士一個不樂意,事情不辦幹淨,惹出無盡的禍事來。诏丘不喜這樣的作風,但也不好突兀的叫人改,否則便更顯得仗勢欺人。
雖則孟家人找他來并非走的明路,用的是叫人不齒的陰私手段,但畢竟是有求于人,見他出來還是微微躬着身子就要作禮。
诏丘眉頭一跳,眼疾手快的向前邁了一大步。
他确實不大喜歡這種尊啊卑啊誰高誰低的作風,以往最常做的便是把人家的手托起來,再微微端一端架子,承沐清風融澤道法的道一句:“職責所在,必盡力而為,不必多禮。”将一幹百姓感動得涕淚漣漣不能自已,但顯然此處并非此意。
孟家人的作風脾性他暫時摸不透,但瞧着目前的幾樁事,他應該也是喜歡不起來,既如此,更是無意受禮硌硬自己,白白折壽。
老頭子的禮數做的尤其熟稔周全,語氣動作都端得正好,不卑不亢然敬意滿滿,見他避過自己的禮也不惱,狀若無事的走在最前面引路。
兩列未退幹淨的仆從又跟上來,浩浩蕩蕩占了一廊,風帽老頭将門推開半扇,示意诏丘進去,然後自己也跟着過去,将一衆仆從關在外面。
門扉相扣的一瞬,屋外光亮也被擋得一幹二淨,屋內光亮不重,只影影綽綽看見一些用具的輪廓。
诏丘心下清明。
兩間屋子不過一牆之隔,完全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只他們二人前來也算合宜。老頭子既然叫了這麽些仆從,卻讓他們垂首不觀不言,想必這些人的用場從來不是進來幫忙,恐怕是反其道為之,若有不測,來圍住自己的。
且不說他為何覺得在昨夜纏鬥後,這些人能真的困住自己,即便他猜錯了,這些人不為他而來,只圖不走漏風聲,或是免得屋中人不出意外,想必也不會是什麽正大光明的手段,體貼溫柔的對策。
孟家真是有意思得緊。
老頭子并未有一句解釋,待到屋內大暗,面朝屋內低聲道:“接下來不論看到什麽,仙師都莫要見怪。”
诏丘低嘆了一口氣,因他早知道屋內有何人何物,發生何事,如何解決,卻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裝作不知,且因此不得不演戲,屬實累得慌,他雙手抱胸淡淡“嗯”一聲,盡量讓自己的話聽起來無異:“知道了。”
老頭不比修士可用明火符,只能移動腳步拿着火折子一盞燭燈一盞燭燈的點,于是屋內景象也就随着昏黃的燭火一寸一寸的明晰起來。
不同于昨夜潛行而來,匆匆之間只能看到屋內衆多符咒福牌的大致輪廓,屋內燈火漸明,被忽略的諸多物件此刻見光,細處的種種木制雕篆,和其上符文流轉在诏丘眼裏就變得格外醒目。
他原以為這些東西是被胡亂塞到房裏,毫無章法的填滿了屋內角落只求一個心誠則靈,此刻細看,卻發現看似雜亂的物件并非毫無條理可言,譬如東北角只放符紙,符文個中不盡相同卻都可歸于守生一類,雖數量衆多,但符階偏低,品相也很一般。
正東放了中階符紙,雖僅有三張,但朱砂深紅,符文勻整印記繁複,張張都是上品,和此一比,屋內東北一角的符紙效力自然遜色不少。
諸如此類種種,功用不同,布法不一,以一種極其詭谲隐秘的方式,壘成一個不動聲色的……陣法。
诏丘擡腳走向東側,佯裝不經意的翻看,指腹劃過質感細膩的紙面撚了撚,定在最底下一角,然後倏然收回手垂着眸。
上面沒有他想找的私符印記。
枉論私人,連歸屬于哪門哪派的宗門大印也沒有。
符紙無論是賣予修士還是流轉到下界百姓家,理應昭明歸屬,若符紙無礙,效力卓著,便能裨益符主揚名。若生差池,追根溯源和再加修進都是便宜,但诏丘頗為仔細的瞧了,這三張符紙除了板正的符文清晰明了,從頭到尾都只能歸于無名氏,更不知是出自哪派弟子之手。
孟家事也算秘辛,既然不欲外人知曉,也無意與外人牽扯,求一張無名符雖困難,卻也并非不可行。
老頭看着年老,手腳卻很利索,這一會兒已經點着大半蠟燭,從屋內一角繞了一個彎又要回到诏丘這邊,诏丘随意錯開一步,走到房間另一處,看似漫無目的的閑逛,實則眼神并未聚焦在眼底,而是落在虛空某處思索着什麽。
世間符咒何其之多,且不說各門各派的秘術,即便是廣為人知盡皆可用的符咒也不計其數,正派弟子、散修、邪修都能習得的符咒大多以低階為主,但亦有中階高階一類,因為符文好記畫起來也簡單,入門修性或是進階控筆都可借此,可謂用途廣泛。
但正因為太過廣泛,人人都會,且個個畫的标準,刻意區分也就無從談起,诏丘剛才看的三張便屬于此類,紙張同質,筆畫規整勻齊,下筆停筆幾乎是毫無差別。
诏丘卻一眼看出,這三張符并非出自一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