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虛與
虛與
按理說一個病症,放在今日哪怕罕見了些,也并非毫無藥方可尋,遇上一兩個坑蒙拐騙,或是修行不到位的修士無從下手,按孟家的財力找到修為高深,見識深遠的修士施策一二并非難事,但看這情形,出手相助的修士何止十七八,符文福牌更是林林總總不下于出自二十人之手。
也意味着如诏丘一般的修士來過不少,皆無計可施,铩羽而歸。
诏丘都不曉得該誇這家人財大氣粗無所畏懼,還是該嘆他們運拙時艱,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
屋內已經大明,從此處看去,屋內窗柩與一般的木制門戶不盡相同,似乎是用特殊的窗紙加糊了一層,看着沒什麽不同只是顏色深了些,實則将冷風冷雪全然隔絕在外,連一絲天光也不曾洩得,是以屋外天明,此處卻似夜色深沉,只是被葳蕤燈火強照得一派明徹,便透出不可言說的寂寥意味來,屋內簡單的陳設,并數不勝數的符紙就顯得更加古怪陰沉。
老頭子蓋好火折子又将其放好,這才走回他身邊,因為屋內不比外面明亮,一張臉攏在陰影裏,一雙眼有如黑豆,不動時透出麻木蒼涼來,他雙手并着,頗為奇怪的抖了抖身軀,似乎口中提着一口氣怎麽也咽不下去,也不知如何傾吐,于是難得局促的沉默了片刻。
這氛圍委實說不上好,悶悶得叫人心裏難受。诏丘實在不願在他身邊多待,大踏步朝着屏風內的木床走去。
他步履生風,旁若無人,全程并不低頭查看,就更沒有小心謹慎一說,老頭子似乎很怕他弄壞了屋內的布置,張了張口,卻發現他雖徑直而去,但腳步都有意無意的繞開了屋內一衆物件,帶起來的風沒有沾染上符紙半分,也沒有破壞地上的朱紅符文,這才松了一口氣,任由他伸手掀開擋風簾,繞過屏風的轉角走到床邊幾丈遠。
床邊一雙童子式樣的嶄新小靴,鞋面布料一看就價值不菲,暗金線繡着低調精致的紋樣,鞋尖高翹,綴兩枚不大不小的珍珠,鞋底潔白看着不像是穿過,但毫無疑問昭示此間何人,诏丘沒有再進一步,先是向遠處的老頭子投去一個眼神。
老頭當即點點頭,诏丘這才走過去,隔着厚厚的帷幔輕聲問了一句:“小公子可醒着?”
屋內靜了一瞬,一時間沒有人回答,诏丘站得近,卻聽見帷幔內似乎有人翻了一個身,有被褥翻折和摩擦的聲音,雖然低微卻很真切,床上小娃娃似乎是猶豫了一下,手舉在半空,指尖挨着帷幔,過了一會兒才掀開一條縫,露出一雙大大的眼睛和半邊臉。
他抿了抿嘴,努力挪動腦袋讓自己得以看見來人,在與诏丘對視的一瞬間,眼底的猜測落地化為實質,孩童獨有的明亮瞳孔迸發出一絲極其強烈的喜色來,不到片刻又被他壓下,只是緊緊攥住床帳甚至因此下陷發白的指腹出賣了他藏不住的一點點雀躍。
然後他用同樣的低聲回答:“醒着的。”
有一瞬,他這副模樣與記憶中另一個孩童的臉重合,诏丘愣了一下,眼尾彎起,反應過來屋內還有第三人,又挪動步子擋住身後人的視線,忍不住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指,然後嘴唇翕動,無聲的和他說:“說到做到,我來了。”
孟今賢蠕動了一下,因為要忍住不立刻抓住他的衣袖,只好摳了摳被褥上的圖樣并借着床幔的遮擋對他露出漂亮潔白的牙齒,好不容易壓下彎起來的嘴角,诏丘不無客氣的問:“我可以坐下來嗎?”
孟今賢連連點頭,埋在被窩裏的小身子還往後挪了挪,嘴裏卻頗為謹慎的蹦出個不親不遠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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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丘不由得發笑,據實論,這張木床實在奢靡,尺寸可觀,躺上三四個大人也不是問題,枉論他這樣小一只的小娃娃,床中間距床邊有很長一段距離,足夠诏丘坐下,實在不用孟今賢還把自己的地盤劃出來一塊讓給他。
诏丘挑着看着軟和的一處就要坐下去,身後來人适時出聲:“仙師等等。”
诏丘回過頭,正看到老頭子走過來,他似乎對兩人第一次見面便能如此和睦有些驚訝,不得不快步趕過來阻止兩人真的坐在一處,他神色凝重,細看眼中有歉意:“仙師隔着簾帳就好。”
他向帳內看了一眼,诏丘立刻就明白了。
孟今賢染疫,需得避人,雖然屋內符咒衆多,但畢竟不是正兒八經的藥材,沒有長久避疫的效力,更沒有根治病竈的本事,雖然诏丘有修為傍身,細論起來應當比一般人的身體要強健些,但事關性命卻不得不謹慎。
他并沒明說,只擋在床帳和诏丘之間,讓後者不得不退了一步,也就距離帷幔更遠,孟今賢沒有放下抵着帷幔的手,一張布着幾塊紅斑的小臉本大剌剌的露在外面,看着老頭子的神色卻忍不住松開手,放任一層又一層布料将自己和外界隔絕開來,在帷幔徹底落下之前,诏丘不難看見他眼底滿滿的失落與郁結。
“無事。”
诏丘越過老頭子,重新掀開床帳坐到床褥上去,還不動聲色往前了一點,距離孟今賢更近,老頭子的眼神在一大一小兩人之間掃視一圈,移到一邊不再多嘴,但眼珠子定在那小娃娃身上,不時也在诏丘臉上轉一圈,關切有之,戒備也有之。
诏丘旁若無人的拿出孟今賢的手,伸出兩指搭在他手腕上。
他并非如褚陽一般是藥修,也不像他聞理師叔一般對奇毒興趣頗深,對于藥石病理一類有略微的接觸,但實在淺顯,然則畢竟從前身邊有這兩位手法頗為高超的醫師,年少時練功受傷或是出差池,也曾被灌了不少湯湯水水,見着兩人把脈配藥的時候不少,耳濡目染之間,他依葫蘆畫瓢也能将一些表面功夫學得七八分,最簡單的治療傷寒雜病的方子也能曉得。
他對于裝腔作勢端架子一途的天分遠勝于去研究那些瓶瓶罐罐和草木根果,此番裝模作樣,倒是能唬住孟家兩人。
片刻後,他将孟今賢的手塞回被褥裏,又伸出手拂掉他額間的碎發,指腹虛順着小娃娃的臉龐輪廓繞了一圈,将他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确認暫時沒有紅斑擴散的征兆,這才對着一直瞪大眼睛乖乖任他查探的孟今賢眨眨眼。
這個動作的意味是孟今賢和诏丘心照不宣的秘密,老頭子無從得知,他站在一旁噤聲靜立,連大氣也不敢喘,看到诏丘攏好帷幔站起來,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急之色,期冀呼之欲出,雙手相攥直勾勾望着诏丘,視線追随着他,直到後者站起身走到他跟前,道:“此病并非無藥可用。”
那人極其克制的呼出一口氣,站直身體深拜下去:“多謝仙師。”
诏丘道:“我還沒說完。”他微微錯開一步,“雖然如此,你家小公子的病實在拖得太久,雖有法器相護,卻不知是否有其他異變,我不保證能将他治得大好。”
老頭子眉頭一動,短暫的沒有說話,垂首的上半身擡起來,一臉欲言又止,眼眶裏攢出一點朦胧的水澤來,眼神卻是冷的,平靜的。
拜入山門這麽多年,诏丘見過的人不少,下界百姓多禮遇修士,對相助除祟的更是感激涕零,但這些尚可稱為合情合理,兩者相宜。
唯有一類,為達目的以情相挾,聽着沒什麽差錯,話裏話外卻形成一股無形的繩索,牢牢将人束縛住,明着是喂人珍馐膏腴,暗裏卻是比着一把名為“道義”“擔當”的利刃,稍有不滿意,便是劃膚割骨,仿佛這些有本事的修士不相幫便是有悖人倫,冒天下之大不韪,因為深知自己無理,便把唯一可以用來說道的苦痛挖出來遞到人跟前,這樣便能覺得他人出手是理所應當,驅使起來毫無愧色,否則就活該被痛斥,被指責。
此事未完他便一副“我知仙師有辦法定會相助”的模樣來,诏丘實在不願受他這個大禮,邁步一直走到屏風外,一副要拉門離開的模樣。
老頭子心尖一緊,亦步亦趨跟上來,皮笑肉不笑的:“仙師這是……”
诏丘聽着身後佯作穩重實則急切的腳步聲,心底發笑,一臉坦然無謂地解釋:“我并不深谙醫道,然恰巧認識一人,或能救一救你家小公子。”他不動聲色的推開面前擋着自己前行的手,以和善的笑回敬,“不過他隐居已久且性情古怪,不見生人,我總得親自去尋他才好為此事多添一點把握,這也是為你家公子的病症盡心盡力。”
他刻意把最後四個字咬得重,眼中光芒跳躍,其中神色複雜隐晦,見着老頭子頓住腳還不忘肅色的再加一句,“先生不信?”
性格古怪這話确實是個托詞,但他并不只說假話,褚陽确然是個隐士,不得他首肯,诏丘怎能帶外人見他?
左右老頭子是想借他之力治好家中幼子,他求的是這個結果,至于功在誰身,誰出力最多,诏丘猜他不是很在意。
老頭子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問道:“仙師要走?”
诏丘知道他的疑慮,随口道:“半日而已。”老頭擰起眉頭又立刻平複,強忍着不情願的模樣看得诏丘發笑,“你怕我撂挑子,明面說能治好你家小公子,實則是緩兵之計,迂回做戲這麽久只求脫身?”
老頭立馬扯出一個笑來:“我怎敢這樣揣測仙師?”
他面上的皮相端得一副忠厚恭順任他拿捏,卻看得诏丘在心底啧啧稱奇。
他如何不敢想?
雖笑得可親,但那神色明擺着對他的信任實屬有限,絕沒有多到容忍他離開孟宅,自尋辦法的地步,偏偏不明說,只垂下眼睑跟在他身後,依诏丘看,他此刻怕是心底的算盤早被打得立起來哐哐作響,琢磨着如何拒他拒得合理且體面。
诏丘道:“我徒兒還在你家中。”
有人質在手,何必擔憂?
要想他丢下自己的徒弟明哲保身脫了這渾水,有失君子之風,且若他真這樣做,不僅半夜都要爬起來自扇一個耳光,怕是九泉之下的他師尊和師叔老人家,也會掀了棺材板硬爬出來指着鼻子痛斥他卑劣沒有擔當。
各門各派都有自己的宗門戒令,載于書冊之間,供于宗祠之上,為後世子弟的言行準則,是不可悖逆的存在。
這些條文大多起自各門各派的開山祖師,經幾百年的延續林林總總添了不少內容,雖然其中有的失之偏頗,有的詞不達意,有的失之簡扼,但總有一些最緊要的內核長久不滅,逐月逐年累積成一派的立脈根基,像一團魂火,凝聚缭繞成各自門派身經百年的生生骨肉。
莫浮派的掌門從古至今一共一百二十多位,幾百年下來,少不了有個把掌門喜好面子功夫,将門規拉得又臭又長,于是到了诏丘他師尊聞端仙師這一代,門規已經多到難以估計,聞端生性幹脆利落,一道掌門令下來,将一些有的沒的劈了個幹幹淨淨,只留極少的一部分被重新編撰在冊,被規規矩矩的放在了莫浮派後山的歷任掌門玉牌下面。
留下的部分,自然少而精,然聞端崇賢好古,命令弟子背誦訓誡只為全了各任前輩的教誨,令後輩不忘傳承,被他時時挂在嘴邊的,只有最古遠的本派開山祖師懸華定下的那一條。
因此诏丘拜入山門的這些年,莫浮派獨獨宣之于口的訓誡只一字。
責。
責之大也,不失正位,責之重者,不避災殃。
年少輕狂,诏丘沒少幹過上樹下河抓鳥摸魚有違訓誡的事,然罰過即是揭過,一頓戒尺板子,或是一場勞作靜思之後又可清清白白做弟子,唯有此一條,如有違者,逐出師門永不得歸。
诏丘忘不了,也不敢忘。
然則他是弟子,承此戒令,老頭子卻非門派中人,不曉得此種因由,更不敢輕信他的為人,對于诏丘的解釋不置可否。
要說離開孟宅沒有私心,這是假話,诏丘自有自己的盤算不便為外人道,然老頭子寸步不讓着實難纏,他對于這樣的條件從來是愛聽就聽,倒可以陽奉陰違溜之大吉,先見到褚陽再說,但孟家人的作風他實難恭維,若是因此禍及齊榭,那才是因小失大。
诏丘想着耐着性子再說道一二,胸中有什麽東西像是暗暗燃燒,灼灼燙着他的胸口,诏丘心念一動,停在老頭子有意無意伸出來的一只腳後,似笑不笑的道:“家主既然不願,我也不強人所難,去房中休息一二,總沒問題吧?”
就見老頭子翻臉比翻書還快,聽到這話面上挂起舒緩的笑容,默默移動擋着他的半邊身子,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他道:“仙門中法器秘術衆多,想必仙師有別待法子尋得藥方,老朽在此多謝。”
诏丘也回以一個假惺惺的笑,不再和老頭子交涉,雙手負後悠悠哉走了出去。
拉開房門的一瞬,屋外一幹奴仆齊齊投來戒備的眼神,謹慎毫不掩飾,沒等到他們主子的令,又乖順的低下頭,诏丘視若無睹,衣袖生風的走到隔間的房門前,臨了道一句:“我要休息,不得打擾。”然後“砰一聲關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