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雪仗
雪仗
有符修畫符,專用來出售,便在符文某一處添一個獨屬于他的印記以作區分,诏丘不拿這些東西賣,畫這個純屬好玩兒,但想着給自己單劃一類符紙,日後送人也好,自己留着也好,總是方便的,就這樣和他解釋。
小弟子聞言點點頭,瞅半天也瞅不出他随心究竟是畫的什麽東西:“這是什麽?魚尾?醜粽子?芙蓉糕?”
诏丘沒好氣的說:“光想着吃了,這是水紋。”
“誰家水紋一個三角形啊?不對,連三角形也不像?這是什麽怪東西?”
诏丘說:“變了形的一瓣梨花,裏面的波浪是卷水紋。掌門師尊不是說我五行缺水?表字也有水旁,正好印記也加個水,補一補我缺的。”
小弟子“噢噢”一聲,越看越滿意,繼續歡天喜地的拿,等到兜裏都塞不下了,诏丘的桌子空了一大半,他才如夢初醒的道:“我記得掌門是要你修劍道的吧?”
不單他,掌門,長老,和門內大多弟子都是劍修。
“你要雙修?”
诏丘搖頭,“喜歡,畫着玩玩兒,我平日裏還是練劍多的。”他皺了皺眉頭,“不過這符咒,我總覺得缺點什麽。”
小弟子拿着符紙左右翻看,沒發覺什麽不對勁:“符文完好,圖樣清晰,筆序筆力都沒錯。一張符紙成,會有微微金光閃現,師兄你沒感受到嗎?”
“我不是說這些畫好的符不對。”他拿走那本縛靈冊子,“這上面什麽都有,卻唯獨沒有人。”
小弟子不解:“因為那是另一本書,你再去找就好了啊?”
誠然,縛人的符文另有書冊,且數量可觀,效力不盡相同,足夠他再去學和用了,诏丘心裏想的卻不是夠不夠的問題,他說:“現有的縛符,都是困住本體肉身,我上個月和師尊下山,正好遇到一樁怪事,我學的這些都用不上的怪事。”
下界有一兔妖,初初修出點低微的神識,故作聰明潛伏在一戶人家附近伺機而動,一旦主人家不在,房屋院落空置,便跑到家中偷食,因它靈氣比一般兔子重,神識有探查之力,主人家無從得知也就無處下手,一怒之下請了一位會點法力的修士,将這因結的兔妖誅殺于園中,不料它怨念氣結,在那人家中作祟,久久不散。
那位修士恰巧遇上下山的聞端,認得這是莫浮派掌門,自然能夠應付這檔子事,三言兩語把此事分說清楚,交任于他,聞端自然便去收了這兔妖的魂魄,送它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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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故事也不太複雜,小弟子聽完後一撇嘴:“掌門這不是解決了嗎?有什麽好擔憂的?”
诏丘說:“不對。”
師尊縛妖時将他帶在身邊,因為知道這是什麽東西,提前畫了縛妖符,又因為是魂魄靈體而非正兒八經的兔子,還加了困魂符,兩者齊下,才将兔妖四處躲藏的魂體困在院中,他在一旁看着,覺得真是麻煩,光抓一只兔妖都要兩道符,若是再多些,莫非要帶一沓嗎?若事出緊急又該如何?
“就沒有一種能集衆符之力的符咒,我遇見了只需丢一張出去,節約朱砂也節約符紙啊!”
小師弟笑了:“這是什麽節約法?況且你說的不就是疊符,雖然難了些,也要求畫符修士的功力,但這辦法早就有,你去問掌門或是長老,他們不會不教你的。”
诏丘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小弟子不耐煩,一陣哎呀哎呀打斷他的話:“師兄,我曉得你的意思,無非想造一個萬物皆宜的符咒,省去那些駁雜的麻煩,是否?”
見诏丘點頭,他一把将人從椅子裏扯起來,背着他一條手臂往外走,诏丘不得不動,又聽他絮絮叨叨:“這些事情你既然有了主意,大膽去做就行,我派規定男弟子年及弱冠,女弟子年及桃李或花信便要下山歷練,但你如今連十三都未滿,在此之前有大把時間。”
他将诏丘推到門前,喜滋滋的關上房門又讓他跟着自己到武練場,雙手負後:“反正你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來,今日權當休息,師兄弟們都等你呢。”
他話音落,有眼尖的弟子看見他終于被拽過來了,立刻用早就恭候的雪團子給他呈上一份初雪的大禮。
演武場開闊,器具都被移到一邊,站在正中的那位大概是個心狠的,砸過來的雪團徑有三寸,且劈頭蓋臉讓人來不及反應,诏丘避閃不及,被砸得眼冒金星,沾了一身的雪碴子。
這下被強拽過來的那點不情願也沒了,困頓消失得一幹二淨,诏丘伸出手指虛指那位動手的仁兄,指尖上下晃動:“好啊你!”
他甚至不用走的,直接跳下來越過長長的居舍石階,俯身挖雪。
他久未出門,不知道初雪從昨晚便開始下,也就一層又一層的疊,到這時已經長勢喜人,厚近一尺。他畢竟被養了兩年長高了不少,雪堆不及小腿,走起路來毫不費勁,他一路走一路團,走到近處時手上已經攢了好幾個雪團子,個個碩大飽滿,有人吓唬他:“你弄這麽多,等會兒全掉了!”
诏丘自信滿滿道:“才不會,若是真要掉……”他咧開嘴露出一個壞笑,眼中有光芒閃爍,“那也是落到你身上!”
發難來得太迅速,有四五人同時中招,他們齊齊怪叫一聲,把等他出門這段時間裏團的雪團全部找出來,閉着眼不看方向的亂砸,诏丘沒他們儲備充盈,但勝在手長手快,只消片刻便能拿着七八個雪團追着他們跑,可謂戰鬥力驚人。
立刻便有識相的棄暗投明,隊伍霎那一分為二,兩個陣營,分別以诏丘和不厚道的那位為首,兩撥人旗鼓相當,難舍難分,跑得快的作先鋒,落後的直接被拽到地上摁着砸,有小弟子受不了連連求饒:“好長溟好長溟!別砸了,這是我新做的衣裳!”
诏丘更來勁了,力道減輕,數量卻只增不減:“誰不是新做的衣裳!”
一時“哇”聲一片,知曉了什麽消息的人大喊,“诏長溟的衣裳是掌門給新做的!”
雖然不知道這是誰造的謠,但衆人信得跟掌門谕令似的,勢頭更猛了,更有發瘋的跑到他跟前要扒他的衣服,一邊扒一邊笑喊:“什麽金貴衣服,拿來我穿!”
有一個明事理的弟子,思路清晰且嚴密,站在原地沒動:“可是掌門掌管全派,大家過冬的新衣裳不都算掌門給做的嗎?”
诏長溟畢竟寡不敵衆,被捉起來圍着砸,現下已經睜不開眼睛了,只好抱頭朝着某個不知名的方向亂吼:“你們才知道!”
頓時笑聲一片,衆人從扒他演變成互扒,還真有力氣小的被扒下來一層外衣只穿着純白的中衣,邊笑邊在演武場上狂奔:“還給我快還給我,如若生病了,我就到長老和掌門面前告狀!”
“告就告誰怕你!”
不知誰叫了一聲:“別砸,掌門真來了!”
這一聲可謂石破天驚,诏丘正撈了一手的散雪準備回擊,此刻也不敢要了,飛速灑在地上,低頭裝鹌鹑,然則一衆人排成排,私下還在說悄悄話,便有細碎的聲音傳來。
“你穿我衣服幹嘛?”
“咱倆身量差不多,先把這關應付過去再說!”
“剛才誰脫我外袍?”
“一個外袍而已,我又不搶你中衣,生病了我陪你。”
“我沒生病,我受傷了,你怎麽賠吧?”
“撒謊,再說你看長溟的眼圈子,誰能傷過他?”
這句話正巧是從诏丘旁邊發出來的,讓他想起自己晝夜不睡的罪過,頓時心虛起來。
聞端明辨是非且心細如發,怎麽會看不出來他這竹熊似的眼圈子究竟是拜門生所賜,還是他自己作的死,心下有些微惶恐。
須知刻苦是好事,但不愛惜身體,作息不定有違生息法則,這也是會被聞端罰的,诏丘可不想去抄書或是背書,抑或是被捉起來,被迫站在浮陽殿當活柱子,不僅叫人看笑話還白白浪費修習的時間,于是趁聞端還沒有走近,他從地上薅出兩大坨雪,團成不太圓的團子,用手掌托着舉到眼前,擋住自己堪比屍變的下眼圈。
掌門聞端并聞理長老走過來時,看到的就是他們這一副慘狀。
個個長靴裏外都是雪,已經開始化水了,衣擺被抓了踩了,又髒又皺,甚至有的還破了洞。衣襟大敞,容發歪斜,弟子玉牌倒是佩戴得整整齊齊,只是不知是否都對得上名號。
此地戰況慘烈,此間恍若翻覆,諸位性命堪憂。
有人咬着嘴唇:“掌門臉好黑。”
掌門臉不黑,一張俊美的容色被氣得微微發白。
但他沒有立刻施加懲戒,诏丘悄悄擡眼,發現聞端在重重嘆氣之後扭頭看向聞理,目光中的責備和無奈如有實質,鋒利如鷹隼。
畢竟這十有八九都是聞理的弟子,毋論外門內門,歸他管就是了。
诏丘沒忍住,噗呲一下笑出聲。
然則就是這一聲突兀的笑,讓他被卷到漩渦中心。
聞理像找到最大的替罪羊,不管不顧走過來,然後将他往前一推。
诏丘心道,要完。
聞端撿到他時,正是在兩年前望雲宗之亂後幾日,下界有百姓被波及,聞端樹掌門風範,承仙師重責,親自下界為亡魂施安魂術。
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給亡魂施安魂術結束,聞端帶着聞理回程,就在路上撿了一個髒兮兮的看起來不大的娃娃。
據後來聞理說,那時他藏在一個草叢後面,見着兩個仙姿玉貌,玉樹臨風,如春神臨世的飄然仙師,便從草叢裏撲出來,随機逮了一個抱着他的腿就嗷嗷哭。
那個被抱住的倒黴蛋,正是聞端,被蹭了一身的泥巴灰塵,和據說是口水的東西,臉唰的就黑了。
然而诏丘嘴甜,格外甜,甚至天資聰穎到了近乎人精的地步,看出兩位不是下界的百姓,一開口不是什麽仙師,而學了戲本子裏最常見的落魄公子遇貴人拜師學藝的橋段,開口就是一句“師尊。”
于是他就這樣訛上了聞端,一路抱緊金大腿,成了掌門首席大弟子。
望雲宗的事,要說和诏丘關聯最多的,無非是他在那場禍事中因禍得福被莫浮派掌門撿回來,又因為根骨不錯且合他眼緣,做了掌門首徒而已。
但此事已過兩年,許多細枝末節他都是從聞理那裏聽得,後者最喜歡講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更愛以此事調侃。而聞理其人,極其會挑着角度誇耀自己,貶損別人,對于這一番聽着添油加醋誇張至極的說辭,诏丘将信将疑。
疑,是他對自己厚顏無恥的描述實在太離譜,當年究竟哭沒哭叫沒叫師尊,诏丘已經記不清了,唯有一點,他絕不可能将口水抹到一個陌生人腿上!
信的則是那句“仙資玉貌,春神下凡”,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诏丘年紀尚小,以色識人,不得之意難平,可能還是句真話。
聞端聞理師出同門,分列上任掌門的首徒和次徒,依诏丘來看,那位素未謀面的師祖恐怕眼光極好,兩個徒弟一個賽一個的清雅好看,聞端自然是穩重端方的,聞理卻不然,不羁又跳脫,走路從來是梗着脖子半眯眼,似松懶神仙,踏風悠哉,平日裏闊袖外衣從不系上,只松松一披,大搖大擺,全無架子可言。
他雖是長老,卻不管門中事,只将一幹事務全部扔給聞端,無事上蹿下跳,有事繞着聞端跑,除此以外,便是去惹诏丘。
聞端統共他這一個親傳弟子,聞理外門內門子弟衆多,卻沒有親傳,也不知道怎麽想的,不去禍害他幾十上百個弟子,就喜歡逮着诏丘造,美其名曰指點功法,實則大多是嘲笑,他倒确實偶爾出手,效果立竿見影,對诏丘的修行裨益不可謂不少,但實在欠揍,所以诏丘見着他就要和他拌嘴,說是相看兩生厭也好,說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也好,但凡兩人湊一塊,就夠一屋子鬧騰的。
而此刻,诏丘多年來積攢的對聞理的怨憤達到了巅峰。
他為掌門徒弟,又是首席,知道自己必為典範,凡事不能逾越,要恪守規矩,坦蕩正義,經得起外人的審視。
可看他現在是什麽樣子?
他不敢放下眼前的兩個雪團子,更不敢看緩步而來的聞端的表情。
有人替他倒吸一口涼氣,诏丘視死如歸,一鼓作氣丢掉掩飾用的雪團,俯身作揖:“師尊,弟子錯了。”
聞端不置可否,亦不作回答,诏丘就這樣埋着頭不敢動,許久聽見聞端微不可察的一聲嘆,然後是視線裏的藍色袍擺動了動,一雙白靴移走,在一衆弟子處繞了一圈,最終沒有回到他面前,而是立在聞理身側。
“明日卯時鏟雪,遲到重罰。”他頓了頓,威嚴氣息終于收住,“都回去換衣服。”
诏丘得以起身,聞理施施然立在他身前,同他耳語:“打雪仗不叫師叔?”
诏丘心想這人為老不尊究竟到了何種地步,又記恨他方才把自己推出去的行徑,沒好氣的和他扯皮:“師叔為尊長,年紀大了,我們怕您折了胳膊腿兒,那弟子可就萬死難辭其咎。”
他的語氣尊敬,離得近的卻都聽出來他刻意咬重了“年紀大”這三個字,不由得憋笑,誰知聞理毫不動怒,也未立刻反擊,只是在他肩上拍了拍,笑容可掬,然就是這樣,诏丘卻驀然覺得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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