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往事
往事
诏丘強行壓下暗暗抽搐的嘴角,回想了一下那位“父親”的容貌,再将他和“好看”這個詞聯系起來,忍不住打了一個暗顫,不過垂眸看着這個小孩子,那點厭惡之感卻被壓了下來。
雖然那位孟家主長得實在不如何,做派也不太讨人喜歡,因為招惹上了诏丘,尤其得他鄙夷,但他畢竟為自己的兒子耗盡家財,甚至不惜手段把他诓到這裏來為他保命,這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慈父出孝子。
一諾既出,死不悔改,他原本打定了主意,替孟家主達成心願後要略施手段,為他們鑽營心術的強盜行徑送上一份大禮,畢竟這兩者之間并不矛盾,那老頭也沒說自己不可以就着此事報複,但他現在改變了主意。
禍不及家人。
孟家以齊榭安危做要挾要他傾盡全力,他卻不會用同樣的辦法回敬。
一是不能,二是不願。
世有繩墨,便有規矩,與世準則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畢竟世間事十有八九微末華枝,行差踏錯,就再也沒有回寰的餘地。
他無意至此。
孟今賢畢竟年紀小,身體不适也就精力不濟,說了這麽多話已經有些疲倦了,迷迷糊糊就要往被窩裏鑽,诏丘替他掖好被角:“再忍一忍,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
誰知他突然打了一個激靈,雙眼瞪大使勁眨了眨說:“我知道了,你是我父親請來的大夫。”他似乎很不情願,甚至暗地裏把自己挪得遠遠的,避免了诏丘的觸碰,“你治不好我的病,別待在這裏了,快走吧。”
“我可不是大夫。”雖說化骨病的藥方只有褚陽才會配,但在前者收到信趕到之前,拖住孟今賢的症狀蔓延,卻是诏丘極其擅長的,這滿屋子的祈福牌都比不上他畫一張符咒好使,少說能再撐個十天半個月,等到褚陽出手綽綽有餘。
孟今賢問:“那你是誰?”
“一個散修。”诏丘不願多說此事,撒了個謊一筆帶過,“沒試過怎麽就覺得不行。”
孟今賢執拗得很,也不說明緣由,只是縮在被子裏,嘴巴被被子擋着一半,說出來的話甕聲甕氣的又有着不易察覺的一絲心虛:“說了不用就是不用。”
福至心靈只是一瞬間,诏丘刻意說得揶揄:“原來你怕吃藥,沒想到一個小小男子漢竟然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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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今良一聽這話就瞪大了眼睛,似乎很想坐起來和他辯駁,然而被褥厚重遠超他這個小身板的重量,他實在使不出力氣,急得臉紅耳赤,嘴撅得能挂一個水桶,拼了命的搖頭:“才不是才不是!”
這難得的掙紮驅散了他身上不少病氣,孟今賢臉上出現一絲紅暈,看着倒頗有氣色,然則此玩笑點到為止,诏丘不能真把一個小娃娃急出好歹來,于是安撫的拍一拍他的肩膀:“這不丢人,我也遇見……”他想着想着覺得不對,于是改口,“我曾遇見一個和你一般的小孩兒,他比你還要怕苦,不過我有辦法,所以日後有了藥方子,就不能再诓人,也不能再像這樣推三阻四,吃藥才能好起來聽到沒有。”
孟今賢梗着脖子:“沒聽到。”他頓了頓,“你又不是我父親,我不必聽你的。”
他看着不過四五歲,語氣卻實打實老成,诏丘心知這孩子執拗,但不笨,總有想通的一日,到時候再喂他藥也不遲。
孟今賢看他離開床沿,站起來要走,嘴巴一抿:“你要走了嗎?”
诏丘點頭,一本正經調戲他:“嗯,天色不早了,我們今日私會就到此為止。”
孟今賢問他:“那你明日還來嗎?”
他看着眼巴巴的,話說得直白耳根子卻紅了。诏丘站起來身量頗高,又隔着層層帷幔,孟今賢看不見他,只能盯着帷幔上的某朵花企圖抓住他的身影,等着他的回複。
化骨病可傳染,雖然那老頭子看着年紀大,在十九年前或許經歷過這麽一遭,自此再無後患之憂,但瞧着孟家家丁個個都還年輕,且數量可觀,若出差池則是一大家子的事,勢必事事小心謹慎,不會每日派仆從在這間屋子貼身陪伴他。
若是染疫一月,那便是孤獨了一月。
诏丘有些于心不忍,笑道:“來,過幾個時辰就來。不過白天是白天,晚上是晚上,這是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
孟今賢重重點頭,哪怕诏丘看不見,也悄悄的抿着嘴笑起來,露出一個甜甜的梨渦。
再回到整潔安靜,裝置齊全的廂房,诏丘一時覺得不習慣。
因為不能讓人看出過多異樣來,他是不得不休憩一會兒的,但诏丘懶得躺到床上去,索性找了一個椅子,仰靠在椅背上緊趕慢趕的打了一個盹兒。
他這一覺睡得不太熨帖。
诏丘被他師尊聞端掌門帶回門派後,便一直是好吃好喝的養着,時不時來一碗聞理長老親自熬的湯藥輔佐修行。
辟谷後倒是少喂他湯藥了,換成了一些心法冊子和新搜羅的秘術典籍,住行一應都是最好的,法器在藏寶閣随便挑,本命劍也是聞端親自入山洞閉關,按着他的心性和修習習慣鑄造,把他養得金尊玉貴,比下界那些富家公子哥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原本覺得沒什麽,莫浮派基脈深厚,外門和內門弟子的待遇雖然比不過他和嚴溫兩個掌門親傳,卻也着實說不上虧待。
然則此刻蜷在這把木椅上,诏丘才心呼悲兮哀哉,自己究竟成了什麽脾性的一個人物。
孟家是嘉州頭一號的富商大戶,從他們家占地近百頃的家宅就可以窺得一二。
沒用顯眼的金梁玉柱恐是為了不打眼,不過檀香木看着低調,實則更加奢華,家中器具盡皆華貴,都是用的嘉州最好的鋪子裏定制的東西,絕計是好貨,這一點毋庸置疑。
這樣一個無人居住的廂房,卻幹淨無塵日日灑掃,想必這家人生活的品質是直奔了要飛升去。
可他卻不太舒坦。
莫浮派浮月殿攏共十座小樓,中有虹橋通達,各自三層高,诏丘入門時親傳弟子尚且只有他一個,此處自然随他挑,他無意奢靡,選了挨着主樓的一棟小樓,中有房室八間,打坐冥思的靜室和冊畫修習的書室分立于居室兩側,位于二樓。
要說以前苦修的時候,他常常沒日沒夜的待在書室,黏在椅子上畫符看書,累了也曾靠着椅背将就打個盹,卻是阖眼即睡,從沒有這般狀況。
這椅子怎麽蜷都蜷不舒服,倒也不是木質堅硬硌着疼,也不是他不适應四肢蜷縮,而是覺得臉上少了什麽東西。
一本書。
此刻合該有一本書,蒙在他臉上。
于是他起身,在椅後的書牆中随意挑了一本看着順眼的書蓋在臉上。這個法子何其奏效,他立刻昏沉。
原不是身驕肉貴,而是最緊要的一處沒有如意,才讓他倍感折磨。
诏丘脖子枕着金絲楠木的椅邊,在睡着之前迷迷瞪瞪的想,這些奇奇怪怪的癖好,大抵可以追溯于他還在莫浮派修習的時候。
晉和九年初,莫浮派掌門大限至,殒于是年三月。
首徒萬亦誠以恭儉忍讓,天資出衆,又不為驕奢,和光入塵,不以修者清高自居,為仙師臂膀,子弟楷模,承掌門之位,為上界莫浮派之一百二十七代掌門人。
世人廣知其表字,尊之為聞端仙師。
聞端以光大莫浮,麈尾弟子,福澤下界,護佑百姓為己任,莅位三年,無不律己自苦,憂懷萬民,每逢月初,則遣弟子下界除祟驅鬼,退惡安魂。
獻魚城池,百姓以萬計,皆感仙師之福澤,承莫浮之庇佑,躬親祈禱,惟願仙師平安。
是以獻魚三年長平,鮮有鬼怪之禍,莫浮派廣德為天下知。
晉和十二年,遂寧城望雲宗宗主夫妻修習邪術,妄以此一步登天,成仙資未得而遭反噬,弟子慘死者十有八九,望雲宗大亂,下界無不大駭。聞端仙師以莫浮比鄰望雲,親至宗門平亂,上善宗門,下安亡魂,百姓無不稱頌感激。又聞仙師于安民途中遇一幼子,以有緣收為首徒。
後世言,大亂平,宗門安,長徒見,仙脈傳,為雙至之福。
诏丘就是那個被各派尊長和下界百姓津津樂道了十多年的幸運兒。
莫浮派落址于西蜀獻魚城上界的淩空山,險中帶奇,淩絕于空,每到冬初,便開始下雪,晶瑩純白,含絮紛飛,鋪陳滿山滿殿。
诏丘臉上蒙着一本書,屁股順着椅座往下滑了半寸,四肢張開睡得四仰八叉。
桌上是鋪得到處都是的黃色符紙,完成的未完成的,有用的作廢了的,低階或是中階的,交相疊加卻亂中有序。
小弟子不敢去動他的東西,只蹑手蹑腳走到他近處,先是對着他耳朵大喊一聲:“長溟起床,太陽照屁股啦!”然後将他臉上倒扣的書利落扯走,伸手朝他腰側一拍,一個用力将他拽起來,兩眼亮得發光。
門中與他同輩的弟子不多,除卻诏丘這個漏網之魚,其餘全是長老聞理的手筆,有入門早的有入門晚的,個個年紀不一資歷不一,比诏丘年長的不在少數。
可聞端位于聞理之上,為一派之長,師兄師弟叔伯一類的記不清不好亂叫,索性私底下都敞開了用字喚,于是一衆弟子都叫他長溟。
诏丘新學得一個作束縛人用的小陣法,正苦學苦練,連着七天沒出門,也就在昨夜癱在木椅上睡了一個長覺,此番被叫醒,人還是暈的。
他迷蒙着眼爬将起來,一個勁問:“怎麽了怎麽了?”
那小弟子手指朝着窗外一指,二層望出去正好看見紛落的雪,他說:“走走走,我們去打雪仗。”
诏丘反應過來不是什麽大事,緩了一口氣又癱倒回去,“你們玩兒吧,我睡一會兒還要繼續畫符。”
他眼下又青又紫,論誰也能一眼看出這位祖宗是晝夜不分了不止一日,小弟子怎肯繼續放他去折騰自己,推他一把:“別練了,我們誰都知道你最刻苦,但也不必把自己逼成這樣,要睡去床上睡!”
寝居就在旁邊,那小弟子又拖又拽,想把他塞到正兒八經的床上躺着睡,可比在這破椅子上舒服多了,诏丘比他勁大,掙脫了甚至還在椅子上翻個身,眯眼一會兒手掌攤開,“遞一本書給我,這光刺眼。”
小弟子拿他沒辦法,盡量避着桌上的符紙翻翻找找,沒找着可心的,低頭正好看見诏丘腳邊一本書,似乎是剛才被扯下來卻不小心落到地上的那本,他便将這書撿起來,拍打其上灰塵,不小心看到其中幾行字,眼神立刻被抓了去。
诏丘沒睡着,用手臂擋着光,他就用手肘捅一捅,後者哼哼一聲問:“怎麽了?”
小弟子指着書中符紙紋樣和注解:“這是縛屍符吧?我畫過,難畫死了。”
诏丘有氣無力“嗯”了一聲,道:“還行。”
此書專講束縛用的符咒,妖魔鬼屍都有,不過都是些低階符咒,沒法應對大家夥,但也足夠他這個入門兩年的外門弟子練習了,他問诏丘:“你可學會了?”
诏丘久等不到書,索性坐起來,垂頭耷腦的打哈欠:“當然。”
小弟子問:“幾個?”
诏丘眼皮都不擡:“所有。”
小弟子都驚了,雙眼瞪得溜圓:“多久會的?”
诏丘記得不太清楚了,努力回想:“七日還是六日前進的書室,昨晚都完成了……”
“天哪!”小弟子打斷他的回憶,嘴巴張大可塞下三個雞蛋,“我們入門時間差不多啊?我拜入長老門下在你一個月後對吧?為何你已經修成這樣了?”
诏丘指着自己烏黑的,活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頓的下眼圈,“吶。”他又打一個哈欠,“再說了,你終歸還是小我幾歲的。”
“也沒小多少。”小弟子咕哝着還在翻看,越看越心驚,越看越覺得慘不忍睹,就要懷疑自己是否是朽木不可雕了,不敢再想“啪”一聲合上書,“我也畫過七日,也才會最最低階的縛屍符,還時時畫錯不起效力。”
他的眼珠子落到桌上大大小小一片黃底紅字的符紙上挪不開了,垂涎三尺道:“師兄,可否送我一張你畫好的符啊?”
他有求于人,開始巴結,已經不敢直呼其名了,眼巴巴的瞅着诏丘,後者點點頭,“拿呗,想拿多少拿多少,這都是我練手的東西。”他想到什麽,囑咐一二,“不過切記不可拿去賣,我怕技藝不精出了岔子,用死人就糟了。”
小弟子聽進去了,卻不敢如他所想:“低階符紙能畫成這樣,可以當中階用了吧?這品相……”
符有階有品,大多以層和類劃分,若有品階實在出衆的,才可稍稍跨階級使用,不過也得再三小心,畢竟不同階級的符紙不可混為一談,诏丘道:“別拍我馬屁,在涉及生死的事情上,小心駛得萬年船,”
小弟子連連點頭:“知道了知道了。”一轉身又在桌上挑了不少品相不錯的,手裏拿了滿滿一摞,嘴裏還在念叨,“我可是知道為什麽掌門要收你為徒了,這資質擱哪不被搶破頭。”
诏丘糾正他:“我是被撿回來的。”
小弟子“哦”一聲,開始數符紙,數着數着發現一個怪處,便随意抽出一張,撚起其中一角遞到诏丘眼前:“長溟師兄,這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