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今賢
今賢
這話實打實叫人失望,畢竟紙鶴的光就是在他們那處湮滅,也是在他們這處燃燒殆盡,但這無有大妨,因為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鷹犬罷了。
诏丘的眼神定在東側穿紅馬褂,錦緞黑袍,戴着暗金滾邊風帽的人身上,話卻是對那個散修說的:“沒問你。”
黑衣散修氣不過,擡腳就要沖上來,被他身側之人攔住。
他長得偏胖,但不甚臃腫,一雙眼睛總是半眯着,顯出将睡未睡的模樣,鼻頭偏大,鼻梁總是塌着,嘴唇薄削且慘白無顏色,與一張被夜風吹紅了的臉湊在一處,頗有違和詭異之感,張口時聲音沙啞,好似噤聲半生的百歲老翁。
“仙師勿怪。”
他擡擡手,周圍半百家丁聞令而動,作勢飛撲過來收緊隊伍,直把诏丘圍困在最裏。
巧的是這些人大多比他矮上一寸,诏丘的視線越過這些人的頭頂甚至還能與那風帽老頭對上,他不急不忙朝前走幾步,身邊家丁不敢輕舉妄動只好随着他一同移步,诏丘對那人說:“待客之道?”
那老頭就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醜的笑來:“仙師勿怪,畢竟你要找的人在我們手裏,不如先過了這一關,再和我細說吧。”
原來是先兵後禮,有恃無恐。
強盜行徑罷了。
诏丘點點頭,話是對着周圍一圈人的:“好,來。”
有一人沖到最前,诏丘耐着性子和他對過幾招,沒讓他近身,打着打着實在無趣,一腳踹到他後膝窩讓他被迫半跪在地,又抓着他的衣領讓他正對着那位散修,一個揚手把人丢過去了。
散修自知被羞辱,惱羞成怒大喝道:“給我一起上!”
餘下四十九人一齊撲來,不乏帶着刀兵之人,诏丘躲過諸多刀劍,順手把身後一人出鞘一半的劍身塞到劍鞘裏,他笑容虛假,言辭卻極盡懇切:“我不喜刀劍之氣,勞煩滾開。”
那人被他大力直打到廊牆上,撞牆悶哼一聲噗呲吐血,倒地再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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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锵然拔劍聲起,刀光劍影雪白,明晃晃的照着人臉,森寒又詭異,诏丘額頭青筋跳了跳,心道這些人真是不聽勸,索性收了懶散的模樣。
需知他面色偏白,生得高瘦又愛穿闊袖長衣,渾然一副柔弱富家公子的模樣,真動殺心卻絕不手軟,打鬥中他發現這些家丁不乏練家子,甚至有幾個身有修為已近築基,算是在下界中很難遇得的對手,真打起來卻沒什麽意思,诏丘甚至鮮少出手,一腳一個,踹得不亦樂乎。
不一會兒,身邊倒的倒趴的趴,甚至還有一兩個裝死的,明明他下手極輕卻非裝出一副被打得重傷難行的架勢,真是模樣難看,诏丘對着剩下幾個負傷強撐的人道:“一起來還是單個來?”
他們不占上風,選擇不來,只舉着武器無比戒備的盯着诏丘,不逃走也不發難,最後見他實在沒有再殺人滅口的意思,便都将目光投向那位老頭。
按理來說,手下這樣廢物,那位風帽老頭合該大怒才是,就算顧及着他這個外人不肯落面子,臉色指定也好不到哪去。
诏丘卻瞧他眼神愈發柔和,神色喜悅,雙手交握注視他良久,轉頭對身邊的黑衣散修:“去将那壺茶拿出來。”
那散修恨恨剜他一眼,進門片刻,出門卻端了一整套上好的白瓷茶具來,真是心眼實誠,依令走到他跟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似的将托盤朝前一塞:“吶!”
诏丘挑眉,“什麽意思?”
老頭言語溫和,來回四個字:“有事相求。”
不意外。
這些散修沒對他下死手,全是奔着試探他功力來的,想必是得了主家的令。
既然第一步得遂,自然便有下一步,畢竟這家人拐彎抹角這麽久,不就是為了将他引進來麽?
诏丘道:“若我不幫,你當如何?”
老者也不急,甚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自認聰明道:“仙師,并不是幫,只是合作罷了。”
诏丘眸色一暗,玩味的笑意消減幹淨。
他肯說出這樣的話,必然是曉得家中有什麽東西能引得诏丘停留。
孟府他統共來了兩遍,最可疑的無非是那兩道結界以及面前諸多散修,畢竟這都是尋常人家一輩子都用不上的東西。
至于同樣入局,行跡不明但絕計是在孟府的齊榭,恐怕只是他們為了留住诏丘而多控住的一個籌碼罷了。
老頭道:“仙師不對結界感興趣嗎?”
诏丘心道,你倒是曉得挑重要的說。
對于莫浮派的結界為何會出現在下界他确實存疑,但還不到非要橫插一腳刨問明白的地步,心底不願,扭頭便走就是。
然則他們拿捏了一個好籌碼,現下不見的,是他唯一的徒兒。
強破此地找出齊榭是個辦法,但諸多疑團未解,有遺禍未可知。
若是再牽扯到莊宛童……
诏丘在心裏搖了搖頭。
他擡手招那位端着木托的散修過來,老頭見狀,倒也不驚訝,攏着衣袖不動聲色的松了一口氣,趁着衆人不注意阖了阖眼。
強買強賣,他倒是有把握這把火不會燒到自己身上。
诏丘不知意味的笑一聲,随意找了個順眼的茶盞倒上小半杯茶,本打算一飲而盡,臨了卻改了主意,再找出一個看不順眼的滿上一杯,端起它走到老頭跟前。
要說這家家仆雖然打架不行,卻實打實是忠仆,見诏丘距離主子越來越近都不由自主的拿出刀兵,卻不出鞘,只肌肉緊繃死死盯着。
诏丘頓了一下,回頭掃視一眼,半抱怨半陳述:“你家仆人好沒規矩。”
老頭一個眼神示意,依舊笑着,将身下幾人屏退十丈以外。
有人欲言又止,不得不依令後退,片刻後才明白他家主子的意思。
诏丘收斂了殺氣,看着毫無威脅可言,信步溫吞。因為打鬥時從無血跡能沾上他衣擺,所以長袍幹淨,面容精致氣質華貴,看着比主人還像主人。
因非池中之物,能借力與事,已是大幸。
诏丘擡手,将白瓷杯遞倒他跟前,那老頭不接,卻還是笑着:“仙師何意?怕我在茶水裏下毒?”
诏丘搖搖頭:“你若是不想解你家的困局,大可如此。”他抓住那人手腕迫使他掌心向上,将茶杯輕輕擱在他手裏,再轉身拿起自己的茶杯淺抿一口,“我只是想告訴你,小心引火上身。”
這其中的威脅意味再清楚不過,老頭子好歹是多活了幾十年的人了,怎有聽不出的道理,不氣也不惱,同樣喝下茶,只道:“多謝仙師。”
他對着身側的散修道:“把結界打開吧。”
玄衣散修轉身先放置木托盤,诏丘未曾歸還茶杯,手中還留着半盞茶,等人無趣,他就反手将剩下的茶水倒在地上,等到黑衣散修出來,他才揚揚手:“抱歉,忘了。”
那人有氣難洩,現下連瞪他也不能,只能使勁奪走了他手裏的茶杯,裝作毫不計較再回廳堂。
等他再回來時,梆子聲響昭明此刻已經是四更。
蜀地冬季亮天晚,金色結界光輝在夜色裏依舊顯眼,诏丘抱臂看着他使盡全身解數才堪堪動用靈力解除結界禁制,嘲諷得快要笑出聲,等他滿頭大汗散去結界屏障,诏丘朝前踏一步,看見沒有掩映的中院景象,忍不住“喲”了一聲。
結界之下,另有一層結界。
第二層自然與第一層不同,純銀光輝,結印紋古老質樸,因為本身偏低調,且範圍遠不及第一層結界寬廣,被籠罩在下面,半圓頂層與金色屏障相交融,正處在中院南側明廊,難怪诏丘之前沒看出來。
他走近銀色屏障前細細察看,發覺這玩意不比莫浮派的繁複華麗,品階卻實在不低。
趕得上封山結界了。
诏丘笑問:“我倒是不知,貴府喜歡套娃。”
老頭不管他的暗諷,笑意淺淡了些,“此物不勞仙師費心。”只伸手将他引到中院西側。
此刻中院大敞開,景物清晰,屋室分明,西側兩間居室一個柱前貼了對聯一個沒有貼對聯,且貼了對聯的那一間門口還挂着各種驅邪賜福的木牌,門框有磨損痕跡,想必是一個有人,一個沒人。
老頭正是要把他往有人的那一間去領。
既然有求于人,那自然要講清事情因果,牽扯家中何人,關鍵在哪,又所求為何,他站在門口,盡管是閱歷深重至此此刻也不免隐隐期盼,張口作勢要同诏丘講,後者卻很不解風情的打了一個大哈欠。
诏丘揉一揉哈出來的淚水,聲色透着疲憊:“今夜勞累,白日再說此事,可有廂房讓我先睡一覺?”
老頭子被這樣的打斷弄得有些窩火,卻不太敢生硬拒絕,只好皮笑肉不笑道:“有的。”
他要把诏丘往南院引,诏丘又打一個哈欠,手指着挂着諸多辟邪物旁邊的那一間:“這個近,我要這個。”他神情真摯,“方便我醒來後第一時間查探此屋,您不會不答應吧?”
這事合情合理,若诏丘沒有存什麽不好的心思,這個請求簡直求之不得,老頭道:“哪敢哪敢。”帶着散修親自為他推開房門,忙不疊的把人送進去。
兩撥人各自虛與委蛇地裝和善,诏丘迷迷瞪瞪的朝兩人揮揮手,關上門,雙眼頃刻清明。
睡你大爺。
兩層結界,辟邪牌,散修佐之,傻子都看得出來這孟家實打實一趟渾水,雖沖着莫浮派結界,他終有再訪之日,然則誰也不願被牽着鼻子走,齊榭在何處尚未可知,若是能找到他的寶貝徒弟,這苦差事誰愛幹誰幹。
诏丘端了一路的架子,獨處時則迅速垮下臉,很有節制的将老頭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邊,才開始琢磨自己該如何行事。
天亮再談是萬萬不能的,夜長夢多從來不是唬人的鬼話,可那老頭不是傻子,必然不會對他推心置腹全盤信任,派人暗中監視是十有八九。孟宅畢竟情勢複雜不可貿貿然查探,不過此時卻正有一個空子可鑽。
诏丘環顧被解除禁忌的廂房,感嘆那心急的老頭子還真是幫了他一個大忙。
他對着與隔間共用的屋牆,掏出符紙貼在牆上,符文流轉将石牆暈出偌大一片空洞,诏丘從容走進,落腳于他本該清晨再踏進的房間裏。
屋內陳設簡單,無餐桌無書案無梳妝臺,只有一個極盡古舊用來置放銅盆的木架,一個掉在地上的木制蹴鞠球,并一面繪着幼童踏青的木屏風和其後層層疊疊被帷幔重裹的一張大床。
一個房間內僅有此四件已屬奇怪,更奇怪的是空置出來的諸多地方,全上挂祈福香囊,下貼辟邪符紙,地上甚至還用兌了不知名粉末的朱砂畫了好大一個陣法。
陣意主吉,為守生,是保命舒魂之用。
诏丘跨過紅得妖冶的陣法,徑直走到屋內最裏的床前,掀開厚達一丈的帷幔,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短短的一坨,腦袋背對诏丘的方向,身軀被壓在厚重的金絲錦繡雙魚被下成一個小小的鼓包,頭發烏黑披散,看不出男女,但能斷定是個比莊宛童還要幼齡的小娃娃。
诏丘刻意放輕了腳步,想着探頭去看一看這娃娃的長相,是否醜到慘絕人寰,或是生了膿瘡紅癬,得了不能見人的不治之症累得孟家人這樣大費周章的為他保命。
他自知修行之人身手敏捷,要瞞過一個熟睡的娃娃實在是輕而易舉,誰料這種時候這娃娃卻沒睡覺,感覺到有人靠近就翻過身,直用臉對着他,诏丘開了神識,不用點燈也能看清周遭一切事務,猝不及防對上這樣一張臉,頓覺頭皮發麻。
晉和十五年,時有大疫,自蜀中嘉州出,各派仙長攜弟子親至安禍平亂,有弟子主醫,廣聞博見然困于此症,數月得一方,方解嘉州之困。
可這已經時十九年前的事情。
那位解出藥方的人是蜀地醫術第二,莊宛童的師父,前身為太山派掌門之子的褚陽,在大疫後被下界百姓所敬奉,稱譽“紅蓮半佛”。
而此病症狀同這小孩身上的一模一樣。
凡是染疫者,先是身上出現紅斑,久而久之紅斑擴大,所侵皮膚便如樹皮幹枯,整片脫落,滲血不斷,最甚者渾身皮肉殘缺,瀕死無救,內裏骨肉潰爛,融化成血水。
所以此病名為化骨。
嘉州大疫來去共三月之久,在當時幾乎可以說是無人幸免,因為發作時人人相傳,蔓延迅速,連前來相助的修士都不能逃脫,後來褚陽研制出藥方,嘉州人已沒有從前的半數。
得疫者再無複得之憂,算是唯一可以慶賀的事情,但當時物資緊缺,藥材珍貴,所以很多有幸延續性命的人家都會将用過的藥渣倒入土層,或是将多餘的藥包制成香囊,挂在家中用來避疫和祈求吉祥。
诏丘想起在孟宅燈籠下發現的那只藥囊,大概出自此。
诏丘當時也在赈災之列,得疫無可避免,好在最後才感染,又被及時喂了湯藥,運氣使然性命得以保全。
所以他只是在這小娃娃回頭的一瞬感到驚詫,卻沒有畏懼之感,也不必避退。
小娃娃見着生人倒不害怕,似乎還很高興,诏丘正在琢磨自己要不要一掌将他劈暈,再畫個符讓他以為自己是經歷了一場夢境,他已經糯着嗓子開口:“你是誰?”
诏丘不好回答這個問題,他并非真心前來相助,也對他的病根無可奈何,于是不答反問:“你是誰?”
小娃娃琢磨了一會兒才說:“孟今賢。”
他的眼珠子大且黑,雖然臉上和下颔處已經有了化骨病的紅斑,但大部分皮膚還是幹淨完好的,看得出來是個漂亮的小家夥,沒想到老頭子那番模樣,能生出這樣的孩子,诏丘不由得心生憐愛,用指尖彈了彈他的腦瓜,笑着問:“你得病多久了?”
孟今賢道:“一個月。”
這就很讓人驚詫了,按理來說,化骨病致命一個月是綽綽有餘,孟今賢卻能撐到現在而臉上只有紅斑,看來這家家主确實花了大心思替他續命,而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确實有些用處。
他腦中思緒萬千不由得失神,孟今賢則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直盯到自己眼睛酸了,才往被窩裏縮了縮:“我這個病是會傳染的,你快走。”
小娃娃心地倒還不錯,诏丘不打算隐瞞,便告訴他:“我曾經也和你一樣,但已經治愈了不會再感染,你放心。”
他可能是沒見過同他一樣命運如此悲慘的男子,同病相憐不由得生出點莫名的親近之意,“原來如此。”他在被窩裏自顧自點點頭,“那是好事,不然你這樣好看的臉留了紅斑就不好了。”
對于後半句話,他實難茍同。
诏丘側臉掃了一眼身側垂落的白發,有些失笑:“我看着恐怕比你父親年紀都大,是個糟老頭子才對。”
孟今賢固執的搖頭:“不對,雖然我父親很好看,但是你比他更好看,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他琢磨了半晌,想起舊時啓蒙夫子曾教過他不少好詩,他記得不少,但每一句都過于婉轉,婉約有餘而英氣不足,鮮少能用來形容男子,絞盡腦汁半天,卻說了最俗氣的兩個字,“美人。”
寒冰覆雪,昭華集萃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