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入局
入局
說是香囊,其實藥囊再合适不過。
囊包布面陳舊褪色,抹了诏丘一手的灰塵。囊內是各種草藥,識得的不識得的,全部又幹又碎,藥香褪得幹幹淨淨,看來是舊物。
诏丘撚了撚藥末遞給齊榭看,後者毫無頭緒,诏丘提醒他:“你小時候吃過的。”
齊榭年幼時孱弱,恐命數不永,诏丘就抓着他那精于醫術的褚陽師兄給齊榭配了各式各類的藥,因為齊榭戒心重且避人,每副湯藥都是他親自煎好了端到齊榭手裏,他吃藥的時間不短,吃久了怕苦就躲,诏丘就讓褚陽将方子改了又改,因為日日去煎,所以他吃過的藥诏丘一應記得清楚。
手上這點藥渣,應當只是靜心助眠之用,沒什麽特別,放在花燈下卻委實奇怪,诏丘不得不多留一個心眼,将藥囊重新裝好,甚至按在地上重新裹了一層灰才放回原地。
除卻一面明廊,中院哪裏都進不得,可見其中有玄機,但強破并非上策,诏丘正苦苦思索,遠處傳來一聲痛罵:“你有病吧!”
這一聲中氣十足,卻實打實的是個娃娃音,诏丘松了一口氣,立刻棄了此地轉到南院,翻牆而過又是一叢青竹,正好擋住诏丘齊榭二人。
此院布置與其他兩院別無二致,只是其中一間被點上了燭火,燈火明徹照得滿屋澄黃,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就在窗前對峙。
小的那個必定是莊宛童,雙手叉腰昂頭似大鵝,只是他晚飯實在吃得太多,肚子撐大了衣衫看起來略肥,高個的那個倒沒什麽動作,道一聲:“小公子若是聰明,就不要不知好歹。”
他折路出門,臨了面對着屋外,負手道:“此屋外有結界,你逃不出去的。”
诏丘心道,他确實逃不出去,我卻救得出去。
只等那人出門離開南院,诏丘急掠而去,在那所謂的結界面前定住腳。
相比中院金光澄澈的結界,這個銀色的罩子就顯得格外粗糙敷衍,是打定了莊宛童一個小娃娃根本無修行之力,也就無法反抗,诏丘環顧周遭,從竹叢裏摸到四顆小石子,注入靈力看好方位飛速擲出。
四顆石子旋射出去,分別打在小屋的上下四角,頃刻間結界散去,诏丘直接用符紙熔開門鎖,帶着齊榭溜進去。
莊宛童高低是個孩子,處在這樣陌生的地界難以泰然處之,此刻正蹲在地上雙手張開環抱自己,根本沒有察覺到有人進來,等到诏丘走到他跟前他才驚覺,被吓得一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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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丘道:“是我。”
莊宛童蹭的站起來,立刻就要撲過來哭,反應過來時機不對,趕在诏丘捂住他嘴之前自覺埋進他懷裏不說話了。
诏丘心道這孩子有點機靈,不枉費他以如此見不得光的方式把他帶走,單手托住他的膝彎,讓他蜷縮在自己胸前抱住自己的脖子,快步走出門。
躍身出府不過片刻,诏丘回望孟府一眼,靜得出奇,便不再多想轉身離開。
莊宛童頭埋在他肩膀,等到掠過的風聲不那麽大時再擡頭,他們已經到了長街上了。
此刻不必顧忌,莊宛童眯着眼睛就開始哭:“師叔,吓死我了,我還以為我要死了,還好你救了我,我再也不一個人跑出去了。”
诏丘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他的脊背:“是我沒看好你。”他說,“你很勇敢,我聽到你罵他了。”
莊宛童不懂其中邏輯,懵懵懂懂的:“罵人也可以被誇嗎?如果是師父,他已經叫我去抄醫書了。”
诏丘被逗笑了:“倒不是因為這個。”莊宛童看着胖乎乎,實則一點都不胖,衣裳占了大半身量,抱着很輕,诏丘把他颠了颠,吓得他哇哇叫,齊榭走過來說:“我來抱吧。”
也不知道他是心疼了還是為莊宛童打抱不平,诏丘問他:“你會抱?”
齊榭還真不會,只好垂下雙手,诏丘悶笑兩聲,“我這可是練出來的。”
莊宛童對他拿誰練手不得而知,也不感興趣,趴在他肩膀上,借着沿街明滅的燈籠燭火道,“謝哥哥,你怎麽耳朵紅了。”
他也不知道面前這個小公子究竟是叫謝還是姓謝,反正跟着他師叔叫就行,腦袋一歪開始琢磨:“你們原來會武功?賣鬥篷的可以這樣厲害嗎?”
诏丘胡說八道:“對。”
他不滿嚷嚷:“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诏丘回敬:“你不是也沒告訴我?”
莊宛童跟不上他的心路,眨巴眨巴眼睛:“什麽?”
诏丘啧啧兩聲:“裝乖也沒用,告訴我你怎麽會惹上這種麻煩,敢撒謊我就把你丢回孟宅。”
“我是個藥童子嘛。”莊宛童絞着手指,“我自然對藥啊病啊什麽的最感興趣……”
他支支吾吾久憋不出幾句話來,诏丘催他,不輕不重的在他腦勺上拍了一把,莊宛童像是被碰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機關,霎時臉紅一大片,扭動身子掙紮。
诏丘不知道他這是怎麽了,被他猝不及防的動作弄得上身歪斜,差點就要一個手抖真将他甩下去,抱着他的手下意識束得更緊:“怎麽了?”
莊宛童咕哝了一句:“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頭。”
他撇着嘴,一副極其想逃離诏丘懷抱的樣子,因為被緊緊抱着,掙紮也是無用最後安分下來,但面上神色卻高興不到哪裏去。
街上空無一人,倒有無端風起,檐鈴丁玲作響,诏丘本有一搭沒一搭的拍打着他的脊背以示安撫,慢慢的手上動作緩下來:“宛童,那你榭哥哥抱你行不行……”
他這個習慣除去師父無人知曉,诏丘也是無心之舉,莊宛童的氣悶來得輕飄飄的,被他一頓哄更是跑得沒影,他本意裏帶着的賭氣本就不多,此刻犯懶更覺得他懷中溫暖不願下來,卻不想诏丘冷不丁一句話,一副要将他丢下的模樣。
莊宛童以為他當真生氣了連連搖頭,雙手還抓住了他的衣襟搖了搖,倒是齊榭立刻明白了诏丘的意思,從他懷中接過小娃娃護在懷裏。
有一聲輕佻的調笑傳來,從遠處街巷裏走出一個身形高挑的男子,黑衣黑發黑色長靴,眼力不好的還當真瞧不見,诏丘擋在最前,問他:“有何貴幹?”
那人抱胸:“你截了我的人,還問我有何貴幹。”
夜深人靜,真打起來恐怕聲勢過大,诏丘無意出手,竭力客套,語氣卻冷冰冰的:“小兒無知,何必計較?”
那人幹脆應聲:“好,不計較就不計較。”他上前幾步,“那你破了我的結界,又怎麽說?”
破了就破了,他要那就還一個便是,诏丘沒好氣的掏出一張自己畫的符紙,運力甩到他身上:“不用謝。”
下品換上品,他還賺了不少呢。
那人拿到符紙卻并不後退,前後翻看一番,甚至誇贊起來:“能破我的結界,也能畫符,不錯呀!”
诏丘着實讨厭他這個高高在上肆意評價的語氣,忍不住挑明:“你的結界很不怎麽樣,別自視過高。”
那人恐怕極好面子,怒極反笑,不講道理的就開打,诏丘不願和他糾纏,不作攻勢,誰知他見诏丘如此無趣,轉而去打齊榭。
齊榭一個旋身躲過,找準空當朝他腿上踹了一腳,那人立刻單膝跪倒在地,本以為他會就此收手,卻不料他爬起來捂住膝蓋哎呦叫喚,擺出一副坑蒙拐騙的架勢,真是又弱又無恥,看得幾人語塞。
哎喲過好幾輪,弄得诏丘恨不得翻白眼了,他突然暴起,作勢要去奪莊宛童,齊榭趕緊抱着人後退幾步,只可惜他靠得太近,還是讓他掠到衣角,以一種極其卑鄙可恥的姿勢貼近齊榭,撫上他的後背,齊榭從小到大都對生人避之不及,枉論這樣一個混混做派的男子,當即皺眉,借手肘之力狠撞他胸口,将他逼退幾丈遠。
诏丘又氣又怒,按着他的後背将他和莊宛童朝去路的方向一推,獨自與那人搏鬥。
兩人面對面站着,散修立即起勢,幾個來回之後诏丘毫發無傷,他卻氣喘籲籲,臉上手上和後背都挂了彩,手上的傷尤其嚴重。
他搽一搽滲出來的掌中血,沒骨氣的雙手抱拳:“兄臺饒命,我是看你身手絕佳,有求而來。”
莊宛童說得不錯,此人有病。
一路追殺糾纏,見着打不過了又說有求于他,不知道是借故拖延還是另有盤算,诏丘懶得去想,一腳當胸踹去,不小心将那黑衣人踹到最近處一戶人家的院牆上,直砸出一個深一寸的大坑,土石崩裂木屑飛濺,那家主人被驚醒大叫,诏丘默念:“有罪怪他。”從懷中掏出錢袋挂在院門口,隐匿到街巷深處。
他控制了力道,那散修受了重傷卻不至于死,從牆上掉下來口吐鮮血,趕在那家主人發現之前跌跌撞撞的走了,诏丘這才從街巷走出來,找到一處明顯無人使用的商品攤子,伸出兩指對着木架一抹。
诏丘指腹過後,一張符被貼在木架上,安安靜靜的顯着朱紅的繁複符文。
一張從齊榭背後扒下來的追蹤符。
他在夜色中無言許久,轉身朝客棧走去。
誰知沒走出幾步,又來一人擋在他身前。
準确來說不是人。
玄衣黑發,落地無影。
又一個鬼修。
那鬼修見他滿目戒備單手起勢捏符,出聲阻止:“我打不過你,也無意周旋。”
诏丘确實一肚子怨氣,卻從沒打算牽連無辜,适才偷偷掏符也只為自保,見他發現也就坦坦蕩蕩的放回去了,雙手負于身後:“有事?”
那鬼修單刀直入毫不遮掩:“孟家之事,特求相助,報酬好說。”
诏丘覺得好笑,先不說孟家究竟是什麽事情他尚未可知,再說報酬,他一個修士,對凡俗金銀全然不敢興趣,可助修行的法寶靈氣他統統不缺,甚至能掏出來一堆把不懷好意的人砸得兩眼冒星。
“我非救世主,亦非局中人。”
那鬼修笑聲桀桀,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又糙又粝,聽得人耳朵刺刺疼,“孟家人算計你,你不報複?”
“那不是沒算計成麽?”诏丘一語帶過,“再說這與你何幹?”
那鬼修故作深沉的搖搖頭:“你所思所想所做,按理來說确實與我無關。”他話音頓了頓,“但……我猜你很快就會入局,你不妨想一想,能将一個小兒牽扯至無底漩渦的會是什麽好事?有些事情一旦遇上便脫不了身了,你可以保得自身周全,只是……”他頓了頓,語速變緩,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舌尖繞了一圈才舍得吐出來,粘膩且意味深長,格外讓人不适,“其他人你也能護得周全嗎?”
诏丘心道不好,立刻就要奔回客棧,那鬼修不依不饒擋在他身前,诏丘怒氣頓生,掏出符紙直打向他:“你對我徒弟做了什麽?”
鬼修甚至不躲,任由符紙陰火将自己的玄衣燒出一個大洞,露出慘白發皺的皮膚,語氣不無遺憾,“我倒是想,只可惜有人先我一步。”
他大笑起來,“你會想知道孟家事委的,畢竟不是哪裏都可以看到那般高階的秘術,不是嗎?”
他一刻不停的煽風點火,“你不想知道那樣的陣法為何會出現在下界的深宅大院?又為何會牽扯到一個小娃娃身上?”
诏丘道:“于我無害,與我無關。”
“哈哈哈哈,好一個無害便無關……”
那鬼修屢屢阻擋,诏丘忍無可忍:“夠了!”一腳将鬼修踹翻在地,繞開他想回客棧确認,他反而順勢坐在地上,“修道中人,竟甘願袖手,罔顧人命?”
诏丘邁開的腳步一頓,緩緩蹲下與他平視:“什麽人命?你的嗎?”他話鋒一轉,問道,“你是否修行日久,卻鮮有收效?”
鬼修沒料到他會說這個,一時愣怔:“什麽?”
诏丘用一根食指撩起他破爛的衣裳,下面的皮膚如樹紋,蒼老腐朽,“提醒你小心引火上身,竹籃打水一場空。”
合作為假,利用為真,他還不至于蠢到聽不出激将之法。
那鬼修被識破心思也不惱,只沖着他遠走的背影:“若你心意改變,可來此處尋我。”
诏丘并未作答。
入夜客棧寂靜,诏丘推開房門,只看見莊宛童被褪去外衣裹在被子裏。
但他并未睡去,只是把自己裹成一團,露出一個圓圓的腦袋,大眼睛滴溜溜轉,見着诏丘回來就喚一聲:“師叔!”
诏丘問:“你榭哥哥呢?”
莊宛童道:“他說有事出門,囑咐我在此不要出去,還讓我告訴你不必擔心。”
诏丘怎麽可能不擔心,這可是他唯一一個徒弟,可誰知這個獨苗如此莽撞,竟不等他回來,诏丘又問:“他還說過什麽?”
“他問我為何會被孟家人追殺。”他隐隐猜到了诏丘的打算,“要我再說一遍給你聽嗎?”
诏丘道:“不用。”他将莊宛童按到床上,俯身為他掖好被角,“聽你榭哥哥的話不要出去,明日你師父就會來,告訴他若我三日未回便去孟府尋我。”擔心莊宛童害怕,還特意塞了一張不會反噬符主的滅生符紙在他手心,“別擔心。”
诏丘只要自己願意,就能做出世間最蠱惑人心的溫柔神色,莊宛童被他溫言軟語哄得迷迷瞪瞪的,又恰逢睡意上來,不一會兒就阖眼睡熟,诏丘趁此刻在他周圍布上厚達三層的結界,飛身從窗邊離開。
第二次到孟宅,诏丘顯然坦蕩了許多。只管尋路前行,從大門路過時甚至懶得擡頭望一眼最頂上合家歡樂的橫聯,橫手一揮,大門應聲而開,門扇呼的拍到兩側,裏面漆黑一片,似怪物腥張的無底大嘴。
他此行聲勢浩大,雖無槍無馬孤家寡人,卻弄出一副驚天動地的聲響來,罡風烈烈将他衣袍吹得鼓鼓囊囊,其中逸散出絲絲靈氣,飛掠出袖又萦繞在他手邊。
及他踏過正門,門扇霍然關上,與此同時一只符紙被折疊成紙鶴模樣從他袖中飛出去,紙鶴纖薄,因着符紙的緣故成微金色,尾端較長拉出藍色的淡淡光點,在堂中翩跹飛躍,依次停留在各處明廊屋室,邊隅角落,停留在廳堂五尺開外時緩緩頓住,随後呈焰灰消散在夜色裏。
火起。
半百家丁圍成一圈,立于明廊之下,個個高舉火把,目色肅然定在他身上,诏丘則被圍在他們之間。
他沖着正前方立着的兩個身影,單刀直入:“我徒弟呢?”
西側是一玄衣人,蒙着半面黑布擋住了大半臉,诏丘卻憑他額角破口,充血雙眼認出這正是新認識的熟人,不由得眼存探究,嘴角含笑。
那人知道诏丘認出了他,也不顧藏一藏自己鼻青臉腫的樣子,上前一步努力挺直腰板:“我怎知你徒弟在哪裏?我卻要問你,夜半私闖別人家宅,該當何罪?”
他這話的氣勢非之前可比,看來是狗仗人勢無所忌憚,诏丘泰然向前走幾步,幾丈遠的一縱家丁頓時緊張起來,攥着可做武器的火把躍躍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