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結界
結界
這話也算不上诋毀,但畢竟不是什麽好聽話,莊宛童很想撇撇嘴辯駁,就像曾經同師父拌嘴時據理力争一樣,林林總總想出不少說辭,卻無法先讓自己信服,一口氣憋在胸中不上不下,說出來的話帶有火藥味:“聽你的口氣像是曉得我要說的,還很熟,那你是他的誰?見過他嗎?”
诏丘回得很溫和:“見過,不是他的誰。”
莊宛童就不明白了,“可是他是修士,我師父是大夫,可能也是一個修士,那你呢?”
诏丘低頭掃視自己的打扮,信口胡謅了一句:“我只是一個賣鬥篷的。”
“那我為何叫你師叔?我師父勉強算散修吧,你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同你師父交好,又比他小幾歲,你自然該叫師叔。”不過什麽師叔師伯之類的,确實是上界各派才會有的叫法,莊宛童說的一點不差,诏丘點點頭,“你倒是懂得多。”
莊宛童被誇了這一句便立刻開心起來了,陰霾一掃而空,腳步逐漸輕快,最後沖到最前面去轉着圓圈蹦蹦跳跳道:“那是自然,我喜歡這些,雖然師父不讓我學,但是我就是喜歡,喜歡符紙,喜歡咒語,喜歡法器,更喜歡修士。”
他問:“你喜歡這些嗎?”不等诏丘回答,他又自顧自否認這個想法,“你應該不喜歡,你只是一個賣鬥篷的。”
“賣鬥篷很丢臉嗎?”
莊宛童不蹦跶了,皺着眉頭滿臉肅容,單手撐住下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丢臉,你的鬥篷很漂亮。”
小家夥真倒有幾分可愛。
诏丘不由得想起齊榭小時候,全然不如莊宛童鬧騰,剛撿回來還是瘦瘦小小的小耗子一只,養久了也是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膚白皮嫩,長得玉雪可愛,讓人看見就想摸。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真的摸到,除了他這個當師尊的,便只有嚴溫和雲見山勉強可以抱一抱,其他的人一概不準觸碰,怕生又警戒,一旦有人靠近就繃緊小臉,東逃西竄直往他們三人這邊躲,拉都拉不住。如果真的不小心被抱到了,立刻蜷成一坨在那人懷裏掙紮打滾,拼了命的想落地,如願掙脫還要假模假樣作揖還禮然後迅速躲起來,叫人哭笑不得。
诏丘忍不住想回頭看一眼。
身後青年相貌明俊,身姿挺拔,恰如蒼竹恂恂,只是神情趨于平靜,冷淡有餘又不及疏離,但終歸偏離了幼時模樣,但拔高抽節此事無所謂相似不相似,也就無所謂遺憾不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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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丘在齊榭擡眼之前回過身,不知怎的,像抽了風似的冒出一句:“要不要拉我的手?”
莊宛童受寵若驚,嘴巴一直咧到耳後根,身子還在朝前動,手已經迫不及待的朝後伸出來。
然就是這一跳脫,他沒看見腳底一顆小石子,前腳尖被這東西抵住,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傾,诏丘伸手不及只抓走了他的背簍,眼睜睜看着他摔在地上,臉上被石子硌出來一個圓圓的印。
然他不理會诏丘伸出來的手,自顧自爬起來,在地上跳将幾下抖去身上的泥土和石子,搶回背簍撅着嘴走到微微愣怔的诏丘身邊,一把将他的手拉住了。
诏丘實在不知道他怎麽想的,也擔憂言多必失反而戳中小孩子岌岌可危的自尊心,琢磨半天道:“摔一摔長得高?”
莊宛童擡頭撇他一眼,不撅嘴了,悶悶應了一聲:“嗯。”
但诏丘猜測他還是有些窘迫的,因為抓着他的那只小手不自主的蜷縮起指尖,活像小動物羞憤刨地似的摳摳撓撓,摳摳撓撓……
然後他的指腹貼到诏丘手心的一道凸起上。
許是覺得平坦的掌心多出約三寸的疤痕太過突兀,手感欠佳,他疑惑着翻開他的手掌,小小的食指在那道明顯比周圍肌膚顏色更淺淡的疤痕上撫過一道。
入深且直,窄長勻齊。
連貫了一整個掌心。
诏丘只朝掌心随意撇上一眼便移開視線,倒是莊宛童繼續扣住他的手然後邊走邊問:“痛不痛?”
刀兵之氣割膚拉骨怎有不痛之理,但打鬥是常事,真要這樣賣慘诏丘未免太丢面子,于是他也搓了搓莊宛童的掌心,發覺細滑無傷口,松了一口氣又故作促狹道:“有你剛才摔得痛?”
莊宛童大“哇”一聲,恨恨摔下他的手,自顧自抱胸生悶氣去了。
诏丘笑着去哄:“別生氣別生氣。”他揚一揚手裏的魚,“給你炖魚湯喝。”
莊宛童不甘不願的伸出兩根髒兮兮的手指頭:“兩碗!”
诏丘應聲:“兩碗。”
客棧店家古道熱腸的過分,見他們三人同行,兩大一小,自覺抱出招牌菜譜,又是說這個美味絕頂不吃後悔,又是說那個有營養最适合小孩子不過,臨了還送了一道招牌甜皮鴨,擺了滿滿當當一桌子的菜。
蜀中地勢凹陷,水澤遍布,也就多濕氣,原本重油重辣,照顧着有小孩子,特地将魚做成口淡的一種且多加了益氣紅棗,湯頭純白,小蔥綴飾,其他菜色也一應減少了一半辣椒。
莊宛童抱着白瓷碗連喝兩碗魚湯,得了诏丘首肯還多吃了半碗魚肉,悄悄塞了拳頭大一只甜皮鴨腿,又喝了半碗粥,再站起來時,肚子已經賽皮球了。
他吃得極其滿足,奈何實在沒有考量自己的真實飯量,撐腰托背走到诏丘面前,摸一摸圓滾滾的肚子:“師叔,我想去消食。”
孟家家丁奔走追殺之景猶在眼前,诏丘不放心他一個人出去,站起身想要陪同卻被他阻止:“我就去客棧後面數一數我的草藥。”
說完就抱着背簍噔噔噔跑出去了。
诏丘也就沒多想,帶着齊榭走到客間去,關上門拿出一張空白符紙,蘸朱砂運筆畫符,不一會兒黃底紅字懸在空中灼灼燃燒,幽幽火舌由外至內舔舐符紙,直至把詭谲繁複的三山圖樣吞噬殆盡。
傳信符中不同圖案對應不同符主,筆序,筆力,符文走向和最隐秘的暗語牽連往往大相徑庭且因人而異,哪怕是齊榭從頭到尾看着他畫符施咒,也絕不可能做出一模一樣的符紙,送給一模一樣的人,是以高階的傳信符無法複刻,也就無謂僞制。
诏丘放下筆問齊榭:“上次同你說找一個考究的圖樣只用于你我師徒二人傳信,可想好了嗎?”
齊榭不說話,下意識将一雙手歸到背後,眸色沉沉的掃了他一眼,複又別過臉。
诏丘和他一路相處過來,對他的肢體動作了如指掌,自知他從未在這事上花過心思,長嘆一聲:“罷了。”
他坐在桌案前思索許久,畫出三個圖樣一一擺到齊榭跟前讓他挑。
手指着第一個,齊榭搖搖頭。
指着第二個,齊榭還搖搖頭。
指到第三個,齊榭不搖頭了,拿起紙張若有所思,片刻後視線直定在诏丘臉上,然後将紙倒扣着放了回來。
他道:“師尊抱歉……”
诏丘哭笑不得:“你抱什麽歉?不是你的錯,我也覺得這三張都不夠好。”
他索性将這三張紙揉成一團丢在腳邊的廢紙簍裏,提筆再畫,順帶着囑咐齊榭道:“宛童在外面許久,正好把他帶回來幫我們想,說不定別有蹊徑。”
齊榭欲言又止,不知在想什麽,最終淡淡“嗯”了一聲,關門出去了。
诏丘依舊守在桌案前,引山用水,征雲納霧,含花抱木卻沒找出一個滿意的圖樣,直至頭昏腦脹看着紙就煩,于是丢了筆起身要出門。
就在這時,“啪”一聲!
一片青瓦自窗邊橫飛進來,将紙糊的窗面剌開一個大口子,嘩啦砸在木地板上被摔得粉碎,碎片飛濺一直蹦到诏丘将要踏出房門的腳邊。
他關上房門疾步移到窗邊,木窗四角的雕花格随着破裂的窗紙密密顫動,拉開時窗嵌油紙不負衆望全盤散落在地,冷風灌進來涼得讓人心驚。
此處正對着客棧後的青筒瓦民居,最近一家的房頂上生出斑駁青苔,苔草最茂密處豁開一個黑黝黝的大洞,似怪物半張的嘴,毫無疑問是被誰拿走了一塊瓦片。
更遠處是齊榭飛檐走壁踏脊如風,在奔走的間隙不時回望,見他立在窗邊才轉過頭目不斜視的追趕前面一個墨黑的身影。
客棧後的貼牆水缸鋪蓋着木板,上面的草藥半散半挂,落得滿地都是……
孟家家丁尋人往往大張旗鼓醒人耳目,沒想到是出其不意暗度陳倉,也不曉得和一個小娃娃是有什麽深仇大恨。
是他的疏漏。
诏丘飛身點地,急掠而去。
齊榭一路留下标記,诏丘一路追尋,果然在孟家府牆外找到隐在一片竹林後的齊榭。
孟府高牆大院,朱門青瓦,銅獅銜環,門口鎮宅吊睛獸,上懸白竹縱骨燈,随風一蕩頗有森嚴之感。
雖說孟府的名號诏丘這些日子零零散散聽了不少,對這家的富貴榮華也有所了解,言世代豪商,威名震震,但這些鑲金描銀的字眼都似蒙着一層霧,總讓他覺得不真切。
能養得起散修的人家,絕不會只有珠圍翠繞,玉堂金馬。
诏丘問:“為何不進去?”
雖未和那散修交過手,但以他之見,齊榭功力絕不會在散修之下,但他被阻隔在一牆之外,那極可能有他們未知的變故。
齊榭道:“不瞞師尊,我曾和那人交手一二,他功法無常變化多端,但內息輕浮,功力在我之下,只是他擅遁,且只守不攻,我只能一路追到這裏。”
“我本意與之正面交手,把宛童直接搶回來便是,翻越圍牆,卻發現這家院落裏面有結界。”
“那又如何?”诏丘冷眸,“他既敢使出陰詭伎倆還藏匿于此,我又為何破不得他的結界?”
齊榭似乎難以啓齒,斟酌須臾才如實相告:“莫浮派的結界。”
诏丘眼神一凜。
孟宅從外面看去,與其他貴紳巨賈并沒有太大不同,哪怕用神識探尋也絲毫不見上界秘術的氣息,無邪無妄無陰詭,可見布陣之人手法何其精妙。
且結界僅在宅院之內,那便是內有玄機不可道破,除卻他們自找上門且暗中牽扯便是無人知曉。
但此事關乎莊宛童,是吉是兇雖不可知,置身事外卻萬萬不能。
“此事紛雜,恐怕不是我們一時片刻就可以解決的。”诏丘不禁覺得太陽穴突突的疼,伸出四指小心揉按才得以緩解,皺眉道,“不管宛童是因何被牽扯其中,我們救出他便即刻離開,此地不宜久留。”
他運力飛身到院牆上,一點下颔示意齊榭跟上,兩人屏氣凝神隐入夜色,如鬼魅一般落到院內,小心張望後躲在一叢青竹後。
雖說那個劫走莊宛童的散修修為一般,但诏丘實在不知是否另有高人為其家主所用,令出即從。
既然深淺不知,那就不得不萬事小心。
孟家家宅雕梁畫棟,古色古香,石質照壁在前,兩側便是山牆,入門并無居室,唯有垂拱門連接燈火明廊,凡有所遮蔽,皆挂燈籠一只。
翻牆而過之時诏丘曾粗略看過孟宅布局,西側是曲水橋廊,荷塘繞石亭,如果不是孟家人另辟蹊徑設下驚世駭俗的水下密室,那麽莊宛童十有八九會被困在東側諸多居室裏。
這樣的人家講究不少,一輪夜侍巡游而過,诏丘才得以從竹叢裏走出來,一路隐匿聲跡轉至東側居室的山牆角落。
整座宅院東側一分為三,為南北中三處院落,以半面廊相隔,每院房屋衆多,成相對四合狀排列,東西短居兩兩比肩,南北長居連綿一致,也是各門前挂一只燈籠,除此以外再無明火。
诏丘一一看過,別說人了,連一只蒼蠅耗子都沒有,只好一路向前,順着回廊繞到中院。
然他一踏進中院,便覺得不對,齊榭也适時伸手攔住他的去路。
結界呈半圓籠罩,自廊基而起,延亘到南院的半圓拱門,攏括整個中院,诏丘開了神識,可以望見半透的金色屏障距他不過二尺遠,其上光華流輝,在夜色下美得令人心驚。
也危險得令人心驚。
莫浮派的結界從來不是華而不實,結印既成便是銅牆鐵壁也不及屏障的萬一,昔日在山上練功之時,他先修劍術,卻不肯好好築基和揣摩心法,一心一意只想學那些花裏胡哨的招式,甚至夜半不寝,在後山沒節制的苦練。
他自然是不得要領,還因為心志不穩,一劍發力劈開了最近的一處外門弟子居舍,被他師尊發覺。
昔日莫浮派掌門萬亦誠,表字聞端,世人尊其為聞端仙師,門人自然喚掌門,嚴溫還沒有拜入門派時,就只他一人喚師尊。
他還記得那時聞端危坐于掌門高位之上,知道其中因由後既不順他心意給他劍譜或是修煉法門,也不斥責他無法無天急于求成,只看着被莫名其妙劈毀一半的居舍,差點命喪黃泉而痛哭怒斥的外門弟子,淡淡說了句:“既然你這麽想修劍術,那就拿着劍,去對着守山陣法劈。”
那些被無故波及的外門弟子自然心裏一萬個不樂意,覺得此舉并非懲戒也非責罵,偏心得過于明顯,但聞端充耳不聞,只讓長老把他丢到山腳下,就再也沒管了。
诏丘彼時年少輕狂,發誓要自證天資,拿着一把桃木劍對着守山結界一頓亂砍,砍到第七日,陣法絲毫無傷不說,他尚且淺薄的修為損失殆盡,诏丘怒急攻心,使出全力一劍卻被反噬,加之疲憊不堪,被守山陣法迸射的金光炸暈了過去,再醒來已是三天之後。
自那以後,他潛心修煉,無事便幫外門弟子重建居室,任他們嘲笑自己自不量力,每每路過山腳也會心有不甘,卻再沒幹過魯莽之事。
面前的陣法與守山結界何其相似,想來絕不能強攻。
诏丘拍拍齊榭的手背以示安撫,小心順着不被結界波及的廊道查探起來。
回廊偏窄,中柱質樸無雕飾,紅木挂落外有卷席半懸,遮擋風雨,乍看再正常不過,诏丘緩步行進,在一道門前停住腳步。
這門前也挂着紅紙五角燈籠,唯一不同的是此燈籠的燭心比其他的偏高五指,且下部漆黑無投影,說明不是蠟燭偏長而是另有底托,诏丘試探着伸手去摸,從籠中摸出一個夾在兩層底托之間的陳舊素色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