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宛童
宛童
诏丘一愣,從這句話裏聽出點執着。
不過一把就一把,喜歡才是最緊要的。
取名一事,本就是閑談,既然他這徒弟打定了主意絕不悔改,诏丘也不會再置喙讨人嫌。
他點頭應“好”一聲,此事便算揭過,擡腳走在前面,齊榭依然不近不遠,落他身後一步。
兩人此番是去宣殊門舊址,再找一個順眼也順風水的青山為故人尋個歸處。
蜀地居于南,河川無數,水系四通八達遍布其境将上百城池聯絡成網。一脈延亘,分系雜然,嘉州便依傍于其中一道支流,只是此地崗巒起伏如城堞,高山屏立,寒谷衆多,只有城中地界還算平坦,落着大半城居城民。
安置骨灰不是難事,因為情況特殊,作古人早已投了輪回路,無需诏丘再念咒結印為她安魂,是以這一樁事了結得尤其快。
然此番事畢,瞧着是沒有旁的事可借着拖拉了,打道回府才是正途,然則诏丘依舊沒有一點想要回莫浮派的意思,齊榭也不問,就由着他順着長街走走停停地亂逛。
走到正街,前面是一水的小攤販,賣脂粉首飾的,字畫墨寶的,或是農人用曬幹的草藥制成的驅邪香囊,叫賣聲喧嚣盈天,又因着年節時分,避去農忙生計,街上是難得的笑鬧喧天,其中有一魚販,聲如洪鐘,尾音又高又長,聽着何其激越,他頭頂草帽單手扶檐,仰頭大呼:“賣魚,賣魚,過年吃魚年年有餘,魚擺擺買不買?”
诏丘沒忍住投去一眼,那商販看着三十出頭,全身是被久曬後才會有的麥色,笑起來是眯眯眼,但眼力尤其好,诏丘不過順路從他攤前過,立刻被他的眼神捉住:“老先生……”
他先是看見诏丘從兜帽裏落出來的諸多白發微微搖曳,身量颀長,純白披風中露出其中被紮束緊實的外衣,腰窄卻勻,顯得他一身矜貴之氣,立刻有了這個稱謂,因為是坐在地上,與人對視是極其艱難,等到仰起脖子看到來人面容,長長的“咦”了一聲,立即改口。
“郎君……要不要魚擺擺?”
蜀地寬廣,數百城池其音大致相通,卻在不同地域有着隐秘細微的差別,以嘉州為例,此地方言咬字清晰,語調潑辣,逐字逐句去聽卻有嬌嗔之意,但此特色并不浮于口齒,只因字句末尾愛多綴一字成個疊詞,所以男女這番一唱一和相對言說也不顯得暧昧。
诏丘多年前曾短居此地,今日聽到熟悉的蜀音,忍不住學舌,沖着跟過來的齊榭道:“阿榭……吃不吃魚擺擺?”
兩人皆是金丹修士,已然辟谷,但飲食亦是大事且不妨礙修行,偶爾打個牙祭未嘗不可,诏丘問得自然,齊榭卻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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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是學着小販最初的叫法,但後者是為诙諧,專用疊字讨巧賣乖引客來,诏丘則是口吻玩味語調歡脫,因此帶了三分調笑在裏,齊榭眨了一下眼,應該是微薄日光照耀的緣故,一雙眼蒙上再淺淡不過的霧氣,不過一眨眼就沒了。
很微弱的,他喉結動了動,眸色變得很柔和,在诏丘身上掃了一下,又移到滿目期待的魚販和他手裏的魚簍上,被他看過的一應物件都被扯上一股若有若無的溫沉,但是不難發現,他有點高興。
齊榭點點頭。
诏丘莫名的愉悅,當即下了令:“要!”
提回去讓店家替他們煮。
那男子眉開眼笑,送出一聲響亮的“要得!”,麻溜的套手套摸魚,诏丘微微探頭去看,卻見那竹簍裏只剩一條魚,頓覺上當受騙,“這莫不是別人挑剩下的?”
魚販子手腳麻利,立刻掏出僅剩的一條肥魚捧到他面前,“就是因為生意好才賣得快。”他貼心的翻了一翻,活魚在他手裏掙紮擺動,魚尾濺出水沫,齊榭不動聲色的擋在诏丘身前,那小販還在說,“又鮮又肥,好吃得不要不要的,拿嘛拿嘛!”
他眼神期艾,手上一時沒控住力道,活魚一個奮力擺脫桎梏直朝齊榭的腰腹飛去,後者伸手虛擋,魚在他手背留下濕滑的水漬,蹦到地上去了。
那魚販忙不疊撿起魚,擺擺手妥協道:“算了,這一條我留着自己吃,我再去給你們釣一條。”他揚起竹簍背到肩上,“包管滿意。”
這算是意外之喜,诏丘心下滿意,道一聲:“有勞。”雙手藏進衣袖裏,飄飄然跟着去,齊榭拿出一方手帕,擦拭過手背後跟在最後面。
蜀地河流冬季不結冰,小販捕魚之地據他所言正在一道極其寬廣的山澗下游,靜水幽綠,下成平湖,兩岸布翠綠竹林,蒼蒼拂衣,別有一番意境。
魚販取道小路,從道中魚舍取了竹竿魚線垂釣,诏丘并齊榭就選幹淨的河邊石疊腳而坐,等不到半刻,忽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那聲音像是踏着輕功但功夫不到家,距輕靈都不夠格枉論無聲,尤其短促,似一步只能邁出近兩丈,且很疲乏倦怠,到後面一聲重過一聲,越來越近。
腳步聲停住,來人微微喘息,發出如釋重負的“呼”一聲。
诏丘和齊榭同時回頭,不肯遺落任何角落地窺探,在竹林東北角的某一叢竹子後面看到一個小小的背影。
他頭包布巾,一身褐色布衣并一雙黑布鞋,背上的背簍尤其眼熟,背對此處緩緩退步,手握一截細竹枝不時在空中劃動抽打。
齊榭瞳孔驟縮就要起身,诏丘不改目光,擡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然後褪下純白兜帽輕咳一聲。
那小娃娃立刻如驚弓之鳥跳起來,躬身逡巡環顧張望,最終對着他們的方向伸出竹枝。
片刻後,他抓着竹枝一路小跑而來,眼睛亮晶晶的:“是你,那個老……公子?”
齊榭面露疑惑,诏丘半解釋半應聲:“嗯,我們昨夜見過的。”
小娃娃一點不怕生湊近了啧啧稱奇道:“哇,我還以為您是個老人家。”
诏丘自下山以來,這樣的話聽了不少,卻沒一個像他這樣驚得抑揚頓挫,“哇”得百轉千回,伸出兩指捋捋自己的白發,笑問道:“難道不是?”
小藥童果斷搖頭:“不是!”
他雖然白發勝雪,但老得很好看,若要強挑出個詞來形容,那就是美人。
他挑了一個最近的石塊,一腳踩上去,毫不畏生,且不知道為什麽,也對他沒有防備之心,絲毫不曉得人間險惡,無緣無故的将他和追捕自己的那些漢子分開。
看這熱鬧的性子,恐怕還将他劃成了自己人:“眉勝漆點彩,眸似夜寒星,白玉梁,琉璃骨,列松朗朗嶺照雲。”他跳下來,目光灼灼,“聽過沒有?”
诏丘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但是不回不禮貌,十分無奈的答:“沒聽過。”
小藥童砸拳:“沒聽過就對了,這是我編的!但是用來說你,就很合适。”
诏丘暗吸了一口氣,忍住了抽嘴角的沖動,端出一副長輩的姿态示意他打住:“小屁孩畫本子看多了吧?”
藥童辯駁:“哪有?”
話罷又有些遺憾,“不過你看着這樣年輕,為何已是白發?畫本子裏又說,常有銀絲神仙面,美色近……”
妖?
世有靈氣,便有精怪化形而生。
他兀自想得多,一張小臉瞬間吓得煞白煞白,不自主的退後一步,鼓足勇氣嘴巴還是哆嗦的,純粹是被自己吓的:“你是……狐貍精嗎?”
不遠處垂釣的男子身形一滞,一寸一寸挪過上身,眸中有驚懼之意,诏丘差點繃不住笑出聲,故作兇厲,冷笑涔涔,逗他:“我是該如何,不是該如何?”
小藥童抖了抖,真是不問還好,此刻一問,越看越像,一邊在心裏暗罵自己烏鴉嘴,一邊假裝不經意的往後退,不敢再去看面前那張俊俏的臉,索性閉上眼睛雙拳緊攥:“雖,雖,雖非我族……族類,但于……于世無礙,不可一概……概誅之。”他大喝一聲,如孤注一擲,“你走罷,我不傷你。”
其實真動起手來,誰傷誰還說不定,他顯然是給自己壯膽,也是給別人一條退路,表面英勇但實則慫兮兮的保護小命。
诏丘眼中漾出笑意。
那小童等半天沒等來想象中的剜心一手或穿胸一劍,倒是等來覆在他頭頂的一只手,薄且微冷,卻讓人安心。
诏丘道:“走什麽走,我的魚還沒拿。”他勻出一小片位置,“再說我又不是。”
藥童當然知道他說的不是指的是什麽,長籲一道在他身側坐下,彼時那小販已經有收獲,正拿着格外新鮮肥美的魚往這裏走,诏丘接過穿魚嘴的草繩,額外給了賞錢,坐着問他。
“說吧,你叫什麽,為何在此,又是為何被追殺?”
這就讓人心虛了,藥童的手指絞在一起,蔫頭耷腦:“我叫莊宛童,師父和我本是一起雲游,但他臨時有事,就只剩我一個了,我也不曉得我幹了什麽,就有人追我。”
即便有事,帶着孩子不就可以了,何必将人單放着,真是不靠譜。
诏丘腹诽那師父一二,又問:“從何而來?”
小家夥蠻乖,問什麽答什麽,垂着頭時有一瞬像極了他的某位舊友。
“錦蓉城。”
诏丘不由得暗暗吃驚,錦蓉同嘉州隔着百裏不止,他同齊榭是用了傳送符頃刻到此,而這小兒怕是走上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到,“你師父還真放心叫你一個人跋涉。”
莊宛童咕哝了一句:“我才不是走過來的呢。”
诏丘問:“那是怎麽來?”他卻不開口了。
但見這小子渾身髒兮兮的,必然吃了不少苦頭,大概是真被追狠了才能狼狽至此,看來此地也不宜久留,诏丘看他小小一只,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從懷中掏出一張符紙,嘴裏念念有詞,不料一只小手搭上他的手臂打斷了念咒,他問:“你也有符紙?”
“也?”诏丘捕捉到這個字,敏銳的察覺出不對,“你說的是你師父,他是誰,為何不來保護你?”
“會有人保護我的。”他松開小手傲然一“哼”,“我師父是天下最厲害的醫者,也是我見過最……不,第二厲害的人。”
後一個“最”,诏丘無從知道他作何标準便不容争辯,前一個卻實難茍同,不僅是他曉得,就算是當年大比在各道列出的乾榜坤榜,也只有二人能于醫道一途久立高地供人瞻仰,一個是他師尊的師弟,亦是他的師叔聞理,另一個是太山派的一位避世弟子,現任掌門的師伯,前任掌門的師兄褚陽。
聞理精擅毒術,通達草石之理,有醫毒聖手之稱。而褚陽則專岐黃之道,常年游離下界濟世救人,有紅蓮半佛的美譽。
這兩位一位作古,一位隐居,但不妨礙他們巍巍而立,成現世醫修可望而不知可不可及的醫道高山,所以他雙手抱胸,面色不滿:“你師父是誰?”
莊宛童搖頭晃腦,一字一頓:“顧!往!”
“沒聽過。”诏丘松了一口氣,眉目間盡是得意,“一定是我認識的人更厲害。”
诏丘從不吹噓自己,卻容不得別人貶低身邊人,哪怕是這樣繞了七八個彎的計較角力,他也不允半點落于下風。
莊宛童朝他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嗤之以鼻:“幼稚,世間之大,未知之事不計其數,何必以爾所見立規标杆,自吹自擂。”
诏丘就等他說這句話,立刻反擊:“既然如此,你的話也作不得數。”
莊宛童郁結,腮幫子吹得鼓囊囊的坐着生悶氣,诏丘只好哄人:“好了,男子漢心胸寬廣些。”他再次舉起符紙。“此處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莊宛童癟了臉,抿直嘴唇然後搖搖頭,“我要等人……不對,找人!”
小家夥事情還挺多,诏丘妥協,單手撐腰道:“行,雖然從頭到尾就兩面,但相見就是有緣,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說,我幫你找。”
“不知道。”莊宛童面露愧色,“我只知道他在這裏。”
這嘉州城真是什麽怪事都有,诏丘已經沒有脾氣了,“信物總有吧?”
他這才點點頭,從懷中最深處掏出來一塊乳白色玉佩,镂空雕青山紋樣,中間嵌着一個陰刻的“太”字,下面是同色雙耳結,左側垂下的線帶有一塊被燒焦的痕跡。
诏丘在看見玉佩時,拽着草繩微微搖晃魚身的動作凝滞,看向莊宛童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而後接過玉佩仔細端詳起來,嘴裏呢喃一句:“顧往?他倒是取了個好名字。”
他拿着系帶問齊榭:“可還記得?”
齊榭垂眸,言簡意赅:“師伯。”
莊宛童十分寶貝這東西,能拿出來讓他看一眼已經是不易,碰一下都心疼得直顫,雙手成捧眼巴巴的望向诏丘,期盼他趕緊歸還。
诏丘将這玉佩小心放在他掌中,和齊榭對視一眼道:“你要找的人可能是我。”
小崽子打了一個驚顫,被齊榭眼疾手快扶住,堪堪站穩,聲音都在飄:“啥?”
不能這麽巧吧?
诏丘拎着魚,把他推到自己身邊,聲音帶笑意:“叫我師叔就行。”
莊宛童犯了難:“我怎知你是不是诓我。”他撅着嘴,“再者,你叫什麽我都不曉得,總不能幹巴巴的叫師叔吧?”
诏丘問:“你師父不愛說話,但一旦開口就特別啰嗦,還愛着急上火,醫者不自醫用在他身上再好不過。”他想了想,加上一句,“長得還挺俊,就是兇巴巴的。”
這裏見過他面容的人不多,知曉他名號的人卻着實不少,到底要不要對小師侄報上真名還得等遠在天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那位親至了再說,诏丘對這個沒什麽挑的,“至于後者,叫什麽都行。”
莊宛童已經認可了他第一句話,自發轉到第二個問題,“嗷”一聲開始琢磨:“狐貍師叔?白發師叔?美人師……”
他還沒“師”出個名堂,诏丘擡手朝他背上一拍,看着手揚得老高,下手實則極輕,“你真會取名字。”
但那莊宛童是個愛做戲的,鬼哭狼嚎哇哇大叫:“你怎麽這樣?我本來很喜歡你這個師叔的,現在你不能和我師父并列了,你排第三。”
诏丘問:“第一是誰,比得過你師父?”
莊宛童搖頭晃腦,一副顯擺樣:“你一定聽過。”他得意洋洋,“泊頂大會持不阻劍一劍動九州!以少年之姿位居榜首!上天入地絕無僅有!無所不能頂級神通!那就是傳說中……”
诏丘本在扶着鬥篷風兜,聞言腳步一頓,單手抄過去,順着他肉乎乎的下颔一抹,五指伸出正好堵住還在不斷開合的嘴,低聲道:“你還是閉嘴吧。”
小崽子性子有點鬧,前綴詞太多了,聽得他頭疼。
也不曉得他師父是怎麽養出這樣的孩子來的。
他這句話極輕,可能是在江邊呆久了沾上冷意,如寒水入池劃出一波漣漪,須臾間又回歸平靜。
莊宛童見他不說話,以為自己啰裏啰唆終于招人厭棄,很有眼色,小心翼翼的貼過來裝乖:“師叔……”
诏丘繼續擡起風兜将自己一頭白發蓋住,确定從外看來沒有異樣才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腦勺:“要記得世間無至善。”
莊宛童頓時想到那個沒來得及出口的名字,想必诏丘這句話是沖着那人來的,不過被排到第三而已,怎麽能計較成這樣,他暗暗覺得這個師叔小氣,但面上還是委屈巴巴的:“我不懂,這世上不是有很多能人異士嗎?”
嘉州無雪卻多山風,行走青衣江側更是冷風纏綿,诏丘将他護在身邊,食指被碩大的魚和纖細的草繩勒出顯眼的紅色印痕,“人力有極,有些事情他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