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嘉州
嘉州
“發生什麽事情了?”
“有一列人馬從此處路過。”齊榭先他一步推開窗柩,此刻已經探頭張望,窗外燈籠高挂映照得四處喜氣洋洋,街上人還算多,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人馬驅趕到街邊。
這樣大的風,絕非高樓林立,輝燦繁榮的街道上該有的,便有行人稱奇駐足交談,聲音傳到這裏還可以被聽見。
“這是誰家的人馬?如此無禮!”
便有其他人回:“城北孟家的,你看他們人人臂上綁着一根紅絲帶便曉得。聽說是在找什麽人。”
“這陣仗也忒威儀,看着唬人,那馬匹帶過的風也太大了,我剛才差點被掀倒在地上。”
有人輕笑一聲,“嘉州多山,可山風也不長這樣,這長階深巷的,樓閣都恨不得再拔高幾截,豈有不擋風的道理?依我看,大概是剛剛飛馳過的家丁仆役裏藏了高人,在用內力尋人。”
“開罪他家,那人可倒黴了。”
“誰說不是呢。”
話到此,齊榭與诏丘對視一眼,關上門戶。
這是一樁憑空生出的熱鬧,雙手抱臂倚在窗邊看個熱鬧也就很足夠,不必再去多打探。雖然修士由局外轉而入局,助下界百姓解開亂結是責任所在,常理應當,但有道是客無先求,不以援手。嘉州沒了宣殊門少有其他能立起門戶的門派,多是修士小打小鬧,連弟子也是寥寥可數,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地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并非事事皆宜,且讓局中人自解,才是正途。
诏丘靠窗靠得懶散,衣襟被緊靠胸膛的小臂頂撐開,慢悠悠站直上身時外袍就松松垮垮的自肩膀墜下,此刻天色已晚合該休息,他一個長輩不好趕人,索性自己出去,齊榭不算外人,在他面前尚可不那樣講究,在外面卻絲毫不能失了禮數,于是他背過身攏好衣裳,朝門外走去:“我去隔壁睡,若有關乎生死的急事不必敲門,其他事務一應等我睡醒了再說。”他一手按上銅拉環,“早點睡。”
門被拉開時發出“嘎吱”一聲,與這同時響起的還有齊榭規規矩矩應的,“是,師尊。”
這處的客棧不愧為城中配置最好的一家,自他阖上房門便再也聽不見一丁點響動,诏丘信步朝鄰間走,臨了下意識朝隔壁看去,正瞧見齊榭熄燈,原本被燭火映照得昏黃的窗戶紙瞬時暗下來,變得烏漆漆的,透着靜谧。
除去戴手串和喝藥這兩件事,齊榭倒是一如既往的乖巧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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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丘心裏有些欣慰,看來自己缺席的這十五年,沒什麽大事妨礙他長成一棵好苗子,除卻不太愛說話,性子是沒有大變的,修為也上去不少,也省卻他以後挂念。
不過說起那兩樁例外,近來阿榭倒不逼着他喝藥了,不知是忘了還是怎的,手串卻被他看得尤其緊,出門前還見他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手腕,活像下界教導幼童的嚴苛夫子,一個空子也不給人留,也不曉得這亂七八糟的東西究竟有什麽好,值得他如此惦念。
诏丘伸出兩指随意撚一撚紅白交錯觸感各異的珠子,沒感覺有什麽特殊,低笑一聲躺床上去了。
因着無常山的事,他一夜未睡且和當時還很狠厲的易明珠打鬥了不止一番,這下無事催促心下松快,頓覺累得慌,本該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以消自己的困乏,未曾想夜半正睡得深,又聽得一陣細細的簌動。
修士的五感要比一般人敏覺不少,休憩時亦可稍作阻閉以防被打擾,但這僅僅是針對尋常聲響。
而剛才那陣冷風穿堂,拍打窗柩的切切之聲顯然不屬于此類。
這個感覺不算太熟悉,也絕不陌生,诏丘在榻上屈臂翻了一個身,臉正對着大街的方向,皺眉再朝瓷枕的地方拱一拱,臉側正好壓到手邊的手串,觸感難得溫和。
他莫名被這溫和撫平了心中燥郁,昏昏沉沉就要睡去,一股陰風吹過來,竹窗窗扇被猛地拍到兩邊,隐隐有足踏瓦當的聲音傳來,頭頂哐啷作響,不久後其聲遠去,诏丘卻怎麽都睡不舒坦,索性下榻移到窗邊。
天幕深闊,零零散散綴有幾顆暗淡的星子,其下長街綿延,像是被一筆劃出的勻齊街道邊立着高矮胖瘦盡皆不一的房屋樓閣,各處已經熄了燈,大紅的年節燈籠倒是挂得滿,正在檐下正中晃悠,古樸的銅檐鈴發出清脆的撥打聲。
诏丘半坐在窗框上瞅了半天,沒瞅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遠處三更的梆子聲傳來,終于有了不一樣的動靜。
這家客棧建得闊氣,二層要比其他小樓高出幾丈,借着占利的地勢和城中的燈火,诏丘看見對面一處巷子裏探出一個圓腦袋。
那人個子小小,比無常山的小弟子們還要矮上兩三寸,穿着布衣布鞋,雙手攀在牆壁上,探頭探腦,見着沒人就蹑手蹑腳的蹿到客棧邊上,不動了。
小孩子?
這就很有意思。
诏丘閑得發慌,樂得看熱鬧,索性一個飛身點地跳到房頂上,找着一個還算舒服的屋脊坐下來,單腳支起,一手托腮瞧着那處。
剛才那小娃娃躲在牆後不太顯眼,現下湊近了看,诏丘才看清他背上還背着一個竹編的背簍,裏面整整齊齊碼放着一些草根木實,最上面擺着一個木槌帶鐵塊的東西,沒猜錯應該是小鋤。
原來是個小藥童。
三兩鐵騎去而複返,小藥童緊張起來,貼着牆根一步一步挪動,可街巷再往裏多是住戶,牆角無不碼放着木柴一類的雜物,他雖身量小,背後的竹簍卻肚大腰肥,不時碰着什麽東西嘩啦作響,叫人心都跟着緊張亂顫。
他也察覺到這一點,站在原地強行鎮定運力,然後一個躍身跳到房檐邊角,伸直雙手以作平衡顫顫巍巍的繼續走。
诏丘被逗得悶笑一聲。
按理說,隔着這麽遠,這樣的響動不應該被人發覺,且那小藥童專心跑路心思不能被分到別處,但就在瞬間,他抓着背簍的背帶愣怔住,然後果斷回頭并準确的找到了坐在屋脊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诏丘。
然後他看到來人臉生且一身軟質藍袍,看不清具象的五官但着實不像大街上那夥目如鷹隼的練家子,伸出舌頭嘲弄一番不理他了。
诏丘頭一次被這樣看不起,倒也不生氣,看他站在原地左右張望,伸手在附近的瓦當上撇出個趁手的邊角,控制好力度兩指用力,碎片正好砸到那小孩背簍裏。
這下他不做鬼臉了,幹脆大大方方轉過身和诏丘瞪眼。
诏丘得以看見他的面容——大眼睛,額頭飽滿且寬,長着一副老實像甚至看着還有點乖,對峙時不肯落下風于是故作英勇雙手叉腰,好像下一刻就能蹦起來和人對打一場。
可能是他這番面容讓他想起了齊榭小時候的樣子,也可能是他的脾性隐隐與某位想不起來的故人相似,诏丘看看已經走到街口的三人三馬,又看看小藥童,彎着眼睛朝更遠處一點下颔。
以他對街上三人內力的辨識,這個距離足夠那娃娃躲掉不善來者。
小藥童還算聰明,頃刻間跑得沒影,這次沒再執着于那半吊子的輕功,雙手托着背篼底部,雙腳踏地毫無聲息。
下半夜再沒聽見什麽響動,诏丘估摸着無事,和衣一覺睡到天明。
翌日有點初醒的念頭,太陽的光都已經照進了屋內。
诏丘睡相說不上太好也算不上太壞,但這衣裳被他穿着許久,終究是有些皺了,且要命的是上面的血跡,夜行或許不打眼,青天白日卻打眼得很,若要讓旁人看見,恐怕會以為他是什麽殺人犯。
昨日進門時沒顧得上想這一茬,現下坐在床沿,他就對着自己的衣裳發愁。
以往在獻魚城地界,淩空山上正是莫浮派仙居,作為首席大弟子的他自然不愁這些,凡有破了皺了回他的浮月殿換一件便是,第一大派就是有這個好處,財大氣粗,更不會短了他的用度。
而後來因為某種不可為外人道的原因被他的師尊打發去不明山閉關靜修時,嚴溫已經開始掌握門派裏的財務大權,深知他練功和休憩的狗德行,生怕他在山上受委屈,一口氣又給他做了百來套衣服全部塞到不明山上的居所,硬生生讓他的衣裳翻了一倍。
現如今……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芥子袋,恨不得往床上一躺裝死了事。
衣服怎麽捋也捋不直,血線斑駁,洇在藍色緞面上成深紫色,真要這樣出去委實丢臉且可疑。
雖說現在還能認得诏丘的大多已經是長老掌門,被供起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鎮宅最為常見,但也不乏一些普通百姓在他下界除祟之際同他打過照面,那要是認出來,丢的可不止他诏長溟的臉。
若是此刻在臉上蒙一塊布,趁着衆人都沒有反應過來趕緊買一套現成的衣裳……
甚好!
诏丘雷厲風行,看準了店家備好以供梳洗的白棉手帕,從置物架上扯下來捂在臉上,只露出一雙漂亮的眼睛。
他利落的拉開門,不到片刻利落的縮回擡起一半的腳,裝模做樣咳嗽一聲。
“阿榭?”
齊榭衣着整齊,發髻被高高束起成馬尾樣,銀簪橫貫發冠而過,壓銀絲線的長靴雪白幹淨,見他開門,立刻道:“師尊早。”
日上三竿,不算早,诏丘有些心虛,将手帕捏在手心裏,雙手背後端着架子:“嗯。”
齊榭又道:“弟子知道師尊出行以簡,但恐路途遙遠風塵衆多,為方便起居,購置了一套衣裳,供師尊換洗。”
他全程垂着眼皮,視線從沒往诏丘身上落哪怕半刻,手上托着木托盤規規矩矩站着,上面放着一套深藍色的成衣,雖不似莫浮派的弟子服,更不像他身上這件層層疊疊的繁複,卻也極盡精致,低調柔亮。
诏丘大受感動,待到換好了衣裳再出來,齊榭還在門外,只不過這一次換成背對而立,雙手抱胸,只留一個飽滿的後腦勺對着客間。
他這姿勢倒是和客棧裏一些落腳喝酒的散修相似,背負長劍,腰佩仙家的芥子袋或是廣物囊,敞腿而坐,只消得一盞酒半碟花生米就能和堂中客打得火熱。
只是視線再落到堂下正兒八經的散修身上,這樣的幻想便頃刻打住,且不說齊榭終日不同生人來往,身在這般鬧市也自成一派清淨,除卻每天被他帶着說幾句話,能不吭聲就不吭聲,就算是裝備,除卻衣裳看着貴些,芥子袋品相好一些,唯一夠數的符紙被诏丘天女散花似的散出去了,其他的一應法器在他身上是從沒見過……
诏丘想到這裏,琢磨出一點不對勁。
修士都是分門別類的,大多沿着一條道走到黑,遇上天賦異禀資質非常的可以雙修,再往上三修寥寥可數,可無論是哪一種,都有自己的法器法寶。
莫浮派藏寶閣裏要什麽沒有,若是沒有稱心的再去買十件八件全不是問題,但一個出身正統門派的親傳弟子什麽都沒有,若不是門派擠兌,便是他自己不帶。
但這不帶也有許多原因。
忘了,或是不想。
前者用在齊榭身上的幾率接近于無,後者卻着實讓人想不通。
且如果诏丘沒記錯,在他身死之前,甚至是還在莫浮派做親傳,剛把齊榭領回來不久之時,就送了他一把劍。
不是極品,但對一個堪堪築基的小弟子來說已經是很足夠很珍貴了,就算是長大了覺得靈器品階不夠,再換法器無可厚非,但最根本的修道方向總不會大變才是。
所以齊榭是一個劍修。
诏丘站在門邊,在齊榭回頭見禮之前盯着他空空如也的後背,冷不丁問了一句:“阿榭,你的劍呢?”
這話一出,抱臂沉思的齊榭立刻收回心神,瞧他模樣卻是在短暫愣怔後陷入另一重沉思,但他記挂着诏丘的問題,眼裏的恍惚不過一瞬,甚至來不及捕捉就不見了。
他眼珠子向左轉半圈,那是長久負劍的人檢查配劍是否貼身時的一個下意識動作,然後齊榭轉過頭,雙手相疊作揖:“交給師叔重鑄了,還未做好,想着此行應當不久,就沒帶。”
诏丘松了一口氣。
莫浮派上一任掌門,即他和嚴溫的師尊萬亦誠便是劍修出身,且是個鑄劍高手,诏丘和嚴溫的佩劍皆出自他手,個個極品,只是诏丘不谙此道,而嚴溫卻是志趣天資在此,把師尊他老人家的手藝學了個十成十。
這個因由合情合理,诏丘心知誤會了齊榭,語氣和緩不少:“是我誤會你了。”但是随身攜帶法器是大事,可在危難之時為器主人開出一條生路來,他忍不住多唠叨幾句,“你掌門師叔的鑄劍之法和你師祖是一脈相承,想必新劍差不到哪裏去,到時可記得随身佩戴。”
齊榭點頭應是,诏丘又問,“新劍可取好名字了?”
雖說是舊物改造,一些底子材料還是和原先一樣,但畢竟會有靈力和劍性的不同,不能算是原本的那把劍,所以诏丘理所應當的覺得它該有一個新名字。
齊榭說:“不變。”
诏丘正順階而下,沒聽清,又問了一遍:“不什麽?”
齊榭輕聲道:“不變,還用原來的名字。”
“緘言?”诏丘愕然,旋即想齊榭的性子,一個名字從頭用到尾還真說得通,但總覺得哪裏不好,不免抱怨,“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用了這麽些年有感情也實屬正常……罷了罷了,高低怪你師叔小氣,都不肯給你鑄一把全新的,反而叫你為難。”
齊榭替嚴溫辯解:“不是師叔的主意。”他正色道,“是弟子執意不肯換新的,師叔只好取了折中的法子。”
重鑄的畢竟品階不算最高,哪怕是嚴溫親自上手,這法器的一些功用都比不上天生極品的厲害,诏丘沒見過誰不喜歡全新的極品靈劍,反而追着一把上品念念不忘的,再三确認。
“就要這一把?”
齊榭在他身後一階,并沒有立刻答話,便顯得這句問話後的空當有點長,與他腳步同頻的踩踏木階聲慢悠悠傳過來,落地即消散幹淨。
有一瞬間,诏丘分辨不清他是沒聽見,還是在斟酌措辭,不經意回頭掃了一眼,卻正好掠過齊榭堪堪收回的目光。
那是一雙深邃的,漂亮的眼瞳,濃得像他年少時用來滌墨的一方玉筆洗,初看是清亮的,越瞧卻越幽沉。
驀然,他心底泛起來一股難言的情緒,像是在這短暫交觸裏看到了某道影子,卻怎麽也找不到來處,只能歸結于是錯覺。
齊榭似乎是琢磨好了,聽不出情緒的問了一句:“師尊,只要一把,不好嗎?”